“周失其鹿,天下英雄共逐之。”
上官致远清了清嗓子说道:“可在我看来,如今起兵造反的各路所谓的豪杰,却没有一个称得上英雄的。”
“最初举旗造反的济北郡济世郎李薄,心志高而力不足。”
“有野心而无将自己野心施展出来的手段,仗着最早起兵所以在绿林道上还留着几分名头,其实济北军早已经名存实亡。
“河北窦士城,看似仁义宽厚,实则心胸狭窄只是故作宽容以掩饰罢了。”
“每每有人犯错他都包容放纵以显示其大度,这样短时间内虽然可以拉拢一部分人心。”
“可久而久之,他手下人必生轻慢之心,早晚会成为祸害。主示恩而无威,岂能长久?”
“徐元朗,杜伏威之流,不过是逞一时之勇武罢了。”
“用而无谋,如今看似兵强马壮,其实论其士兵之战力不过三流而已。”
“虽然屡胜,胜的却是各地战力一般的郡兵民勇,而且还是以多取胜,算不得英雄。”
上官致远侃侃而谈,声音清朗透着一股自信。
“再说东郡云清寨,虞朝宗被人称为天下间一等一的豪杰,创云清寨,占据东郡,又请来沈落做军师,其实不过是个白痴罢了。”
“一山难容二虎,沈落其实屈居人下之辈?”
“云清寨早晚会有内乱的时候,到时候不管是虞朝宗杀了沈落,还是沈落杀了虞朝宗,云清寨的众多将领只怕都要寒心。”
“所以,在我看来,这些人都算不得英雄。”
上官致远微笑道:“将军则不同……”
沈宁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脸色平静,也不打断他的话,虽然在他看来,上官致远如今说的这番话都是废话。
一般说客都要找个切入点来挑明目的,引人发问,然后步步将发问之人引入自己设计好的套路中。
沈宁既然早就知道上官致远是干什么来的,又怎么会被他言语带着走。
“你说错了。”
沈宁摆了摆手笑道:“此时你应该先夸唐公才对。”
“是吗?”
上官致远想了想说道:“还确实是,抱歉,要不我从头说起?”
沈宁白了他一眼道:“你已经从头说起第三次了,能不能专心点?”
“你这样的说客,岂不是太不尽职了些?”
上官致远笑道:“将军是想说,唐公派我来,是派错了人?”
沈宁道:“我只是发现你好像并不心急。”
上官致远点了点头道:“我自河东太原来,一路走到大野泽足足走了三个月,将军你说我心急不心急?”
“我若是回去的太快了,唐公会说我做事不尽心,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急?”
沈宁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急,难道就不怕回去的太晚了赶不上你家唐公举事?”
“不怕”
上官致远笃定道:“我若是不回去,唐公怎么可能举事?”
“你倒是坦率,一点也不提唐公遮掩。”
“因为无需遮掩什么,就算我现在说些什么天花乱坠的好话,将来总有一日会被戳破,到时候还会被将军讥讽耻笑,我还不如索性痛快些。”
“说不得日后将军和我有的是相处的时间,难道我要日日被将军取笑?”
“你倒是自信。”
沈宁笑着问道:“你说了半天的废话,一点有实际价值的话都没有说,难道我是个愁自己嫁不出去的丑八怪?”
“你这做媒婆的随便说几句废话,我便拍拍屁股跟你走,还带着数不清的嫁妆财富?”
“势!”
上官致远淡然道:“只因为一个势字,将军难道还能想不明白?”
他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自有史以来,历朝历代造反得天下之人,似乎只有一个大楚太祖是寒门出身。”
“除此之外,皆是出身名门世家。”
“即便是李必先,若没有许氏相助也难成大事,许氏乃是名门,所以大楚太祖也是借助世家之力才得天下。”
他这话说的牵强,却不无道理。
“窦士城,虞朝宗,杜伏威,徐元朗之流为何早早的便要自封一个名号?”
“什么长乐王,逍遥公,还不是因为他们皆出身寒门?”
“没有世家的支持,他们早晚都会被淘汰。”
“恕我直言,即便神勇威武如将军你,不依靠世家,只怕也无法再进一步。”
“如今大周之天下,世家大户,谁还能如唐公荣耀?”
“司徒家,裴家,虞家,崔家,这些世家已经日薄西山,再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我之前说绿林道无英雄,便是因为天下中若论英雄,唐公当属翘楚。”
“所以在我眼里,除了唐公之外再无英雄。”
“所以,唐公便是势,唐公看重将军,将军依附唐公,这便是借势。”
沈宁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不依靠世家早晚必亡?”
“即便不亡,也止步于三郡而已,到了日后天下世家皆反,便是这三郡将军只怕也保不住。”
“世家之人,登高一呼,从者入流,将军难道不知沈落?”
“云清寨兵强马壮,兵锋遥指东都洛阳,沈落麾下数十万大军,豪杰百人,这便是都要借了沈落的势,沈落家族地位显赫,其曾祖父曾是魏国八柱国大将军之一。”
“正是仗着他阳山公的名号,绿林道上的各路义军才会蜂拥去投效。”
“再不济,我手里还有大野泽。”
沈宁笑了笑道:“我栖身大野泽,做个逍遥闲人也是悠然自得,若是随了唐公,我便是臣,作臣的,难道还能如现在这般逍遥快活?”
“不逍遥,但终得荣耀。”
“别拿荣耀这种事当说服我的借口,我这个人对荣耀没有什么太大兴趣。”
“在我看来,所谓的荣耀还不如一块肉饼,不如一个铜钱。”
“将军要的,唐公大事若成,必然都会给予。”
“再实际点。”
沈宁微笑着说道。
“王!”
上官致远道:“唐公说,若是将军肯率军归附,将来唐公称帝,将军便如沈家子弟一般封王拜将,裂土封疆。”
“王不值钱。”
沈宁道:“你觉得如果我想,即便我现在称王有人敢反对吗?”
“至于裂土封疆,唐公即便称帝,给我的封地能有多大,比东平郡,齐郡,鲁郡三郡加起来还要大吗?”
“若是没有此三郡大,我何必要去做他陇右沈家的王!”
“将军应识时务,不依附世家,早晚会有败亡之日。”
“我若是偏不信呢?”
上官致远有些懊恼郁闷的回到房间,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端起桌子上的凉茶喝了几口,随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天气本来就冷冽,几口凉茶下肚之后心中凉快了不少,心中的憋闷之感轻了几分。
他笑了笑,看着坐在不远处的上官婉白说道:“这沈宁竟也是个有大志气的,我本以为他能看破形势。”
“这天下,岂是寒门子弟随随便便就能争得去的?”
“没想到他偏偏也陷进了争鼎的美梦中,这点倒是让我觉着有些可笑。”
“哦?”
上官婉白放下手里的册,笑了笑问道:“怎么,以哥哥的辩才也说不通那沈宁?”
“说通?”
上官致远道:“我倒是快被他说通了。”
他将今日与沈宁的对话说了一遍,上官婉白侧耳倾听。
待上官致远将事情经过详细说完,她沉思了一会儿微笑着摇了摇头:“哥哥落了下乘。”
“怎么说?”
上官致远诧异问道。
“沈宁问哥哥为什么不急,其实他知道哥哥你是心急的。”
上官婉白站起来,给上官致远换了一杯新茶说道:“咱们自河东太原出来,已经走了三个月,按照咱们预计的归期,出了正月便要回到太原去。”
“唐公还要听哥哥将探听来的消息仔细说了,才好判断是否出兵,如何出兵。”
“沈宁虽然不知道此中详细,可他却断定咱们决然不会久留。”
“从这一点来说,哥哥的劝说就落了下乘,因为哥哥心急了。”
“心急了?”
上官致远沉吟了一会儿,苦笑道:“确实心急了些,咱们不能久留,他却有的是时间和咱们耗着。”
“说不得过几日又躲出去,咱们只能再次无功而返。”
“一次,唐公不说什么,两次依然如此,唐公心中难免对我起了轻视。”
“所以啊,哥哥急着许给他好处,他却根本不在意,更何况哥哥许给他的,他也根本就瞧不上眼。”
“他如今占据三郡之地,麾下雄兵十万,掌控数百万百姓生死,兵精粮足,根本无需怕谁。”
“哥哥急着许给他的,偏偏打动不了他,还不是白说?”
“只是……”
上官婉白眼神忽然一亮:“我若偏不信呢?”
“这句话说的倒是有几分男子气概,本来以为他不过是个偶然得势的泼皮无赖罢了,听了这句话,我倒是改变了之前的看法。”
“唐公又没许给我什么权利,我如何能私自做主再许给沈宁什么好处?”
上官致远懊恼道。
上官婉白笑了笑道:“唐公什么权利都没给,什么都没嘱托,其实其中的意思便是什么权利都给了你。”
“哥哥只需自己拿捏,但凡不会危害到唐公的利益,什么好处不能给沈宁?”
“他不要王侯的虚名,那他要什么?哥哥觉着可以给的,一点一点放给他就是。”
“他是个贪得无厌的!”
上官致远道。
“贪得无厌,是因为他现在有这个资格。”
上官婉白眼神明亮的说道:“他想要的不是臣服,最多只是合作罢了。”
“而哥哥以为自己是唐公使者,不能让沈宁臣服便是失职。”
“其实哥哥钻了牛角尖,哪里有这么麻烦?”
“你有办法?”
上官致远惊喜问道。
“他要平等合作,哥哥允了就是!”
“唐公要的只是他牵扯住东郡云清寨,只要这件事沈宁做了,日后唐公破了大业城,再破东都,到时候沈宁要的平等自然而然也就没了。”
“唐公势大,还由得他不臣服?”
上官婉白淡然道:“他要平等,就给他平等,他要合作,那就合作。甚至他要些粮草也可以给他,反正太原距离此处数千里,粮食也不可能运的来。”
“不过是互相说假话而已,就看谁说的假话漂亮些。”
她看着上官致远说道:“沈宁不过是在讨价还价罢了,他越是这样,其实反而说明,他有归附唐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