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在午睡,我孤零零在屋外,靠着石灰剥落的土墙,看墙上散布孔眼。
小的如针尖,大的如拇指。
小的里面不时会爬出一种毛虫,吊着丝在半空翻转。
大的里面不时会传来嗡鸣,鸣声忽高忽低。
我曾尽力想透过树皮上的缝隙看岁月的留痕,痕迹忽远忽近。
我曾伏身河岸的湿泥上看水面起伏的纹路,波纹忽整忽碎。
回忆树皮与河岸,让我对这片土墙有了全新认识,进而知道该做什么。
我跑到不远处的柴房折取一段细竹枝返回。
我用细竹枝贪婪地掏那大孔。
很快,蜂黝黑的尾部随着细竹枝微微探出。
很快,看见了如搁置几十年的旧书书页般泛黄的翅膀。
很快,蜂完全暴露在外。
纤巧而坚韧的足踢着尘埃,正巧被一束阳光罩住。
嗡嗡嗡。
它叫了。
它应该要飞走了。
它真的飞走了。
紧随它飞走的身影,我的目光最终停在田野。
那是伫立着一棵老橘树的田野。
老橘树是我爷爷亲手栽培。
我爷爷在世时,常让我倾听大自然的声音。
有一次听见蜂的嗡鸣,我爷爷就提醒我:那是蜂劳作前咽喉间的反刍。
长大后,我明白了什么叫反刍。
蜂怎会反刍呢。
荒唐。
可我依旧将爷爷的话牢记,并深信。
2.
我一个人独处时,很小就喜欢胡思乱想。
想那些不切实际的,自以为文学的东西。
醒来的他们弄出实际的声响,打碎我飘在云间的思想。
“你不睡午觉,精神还这么好。”
正因你们天天睡午觉,精神才不好。
我当然没把这话说出口。
这是我看白话聊斋得出的结论。
聊斋里,许多诡异凶险的事都发生在晌午,在人睡午觉时。
人总说夜深人静最阴森,阴气最重,可在聊斋里,夜深人静发生的怪事远不及晌午多。
晌午才是最阴森,阴气最重。
我绝不重蹈聊斋里那些倒霉蛋的覆辙,坚决不睡午觉。
他们也在书本上读过聊斋,电视上看过聊斋,但始终不懂这秘密,我也不打算将秘密公之于众。
我深知说了反要被大肆嘲讽。
他们打着哈欠,舒展筋骨,眼睛泛红,精气神实在不及我。
他们拿上锄头与菜秧,趁日头渐弱,出门如蜂劳作。
“你还继续编写你的书刊么?”
我点头,我的长凳矮凳都已搬出来,在屋檐下准备就绪。
“好好编写,你会成大作家的。”
我的书刊取名:黑影档案。
为什么叫这名?
因为我喜欢聊斋,要写的也是聊斋一样黑影幢幢的故事。
至于才子佳人,幼小天真的我并不理解也无兴趣,姑且扫去。
他们走了,我开始编故事。
我暂时脑袋空洞,一句也编不出。
我盯着土墙。
呜呜呜。
蜂回来,却是哭泣的声音。
蜂摇动尾部,毛躁的钻进先前那个大孔。
我借助阳光看见细尘纷扬。
我惊喜,突然有了灵感。
下笔,第一句写:十五年后,我长大了。
3.
十五年后,我长大了。
我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别说成大作家,连个寻常的正经工作也没有。
青春期的我已不写故事,不碰文学,随便一个作文题都会让我头疼心烦。
现在我非但不自己写,甚至看别人写的都难受。
我成了最讨厌文字的一类人。
但我讨厌看,却喜欢听。
我加入一个故事群,里面有人专门负责讲故事。
对于故事,我的爱好一成不变。
聊斋一样黑影幢幢的故事很能下饭。
群里讲故事的人尺度放得越来越开,终于违规,遭了封禁。
而这年月,拉旧人建新群是多方便,在新群敞开大门之前,群主向每个人发去一条甚是诡秘的信息。
“今年七月十五,午夜准时发给每个人一本书刊,请务必接收,未收者不可进新群。”
有人忍不住追问:什么书刊?
当然是异故事的。
我们群也制作书刊了,必须支持。
某某群出品,自是精品,谁会不收?
是电子的?
到时便知道。
现在是六月初,相距七月十五还很远,日期不到,新群不出,人人百无聊赖。
个别群员索性弄了群贴吧,在里面交流解馋,偶尔发故事,却都是四处摘抄,负责讲故事的人始终不现身,吃不到原创大餐,朋友们很沮丧。
或许猫哥——负责讲故事的人绰号——有不少新的高质原创,一股脑儿塞在那书刊里,到时候馈赠我们大快朵颐,岂不更好?
这才使贴吧的丧气消散。
虽不丧了,却也等得实在辛苦。
尤其是我这种成天无所事事的人,更是苦不堪言,游戏不好玩,饭菜吃不香,影视剧看不惯,又值特殊时期被隔离在家。
度日如年,我真恨不得自己重获儿时特长,不靠别人也能有高质原创。
我发帖:大家来故事接龙如何?
响应热烈。
某人听说在七月十五深夜将故人遗像对着镜子,连说十声想死你了,故人便会显灵在镜中。
这是我贡献的故事开头。
这开头一出,大家却不接了,关注点都在是否真实,有何根据?
我说纯属瞎编。
岂料很多人铁了心要当真,坚持说要胆子最大的某人在七月十五深夜实践。
某人曾在群里直播探灵,什么事也难不倒他。
只是他避讳用自家故人遗像,于是说到时可去一个盛传闹鬼的废宅尝试,那里留有破旧遗像。
聊到嗨处,大家都忘了接龙。
更香的瓜在那里,谁还对接龙感兴趣?
务必直播。
当然。
好呀,七月十五,既能拿到群主许诺的书刊,又能看你的直播,简直和过年一样。
越发急躁的期待七月十五来临。
七月十五来临。
每个人屏息凝神,守着邮箱,我连眼睛都是直勾勾的。
我从未如此贪婪过。
零点零分,准时送来书刊。
不是电子的。
门响。
快递。
活久见,还有深更半夜送快递的,居然还是在七月十五。
说实话,不免有些胆儿颤。
新群建好,群主说进群拍书刊照片,证明收到,否则踢出。
没法,咬咬牙,提着心,凑近门前,先看猫眼。
外面一个快递员捧了小方盒子,普普通通的样子。
这还怕什么?
开门,接收,绝无异样。
快递员转身要走,我好奇的问:你真是送快递的?
快递员没好气的瞅着我:东西你都收了呀。
是是是,只不过七月十五半夜都在送快递,你们可真辛苦。
他笑了一下,转身走人。
关门,拆盒,目瞪口呆。
这书刊也太糙了吧。
就是一叠手抄纸页用针线穿连,封皮封底是普通牛皮纸。
再看刊名,似曾相识。
黑什么档什么?
毛病犯了,看见字就头疼心烦。
算了,先拍照进群。
这可是我和猫哥一年心血,你们务必认真看,看完群里说说感受。
我说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那毛病,还是听猫哥讲故事带劲。
毛病都能克服,猫哥呕心沥血之作,你那一点小毛病算什么?
我只有认输。
谁让我丢失了儿时特长,馋故事需靠别人的嘴。
坐在电脑前,我翻开这本比老头的脸还粗糙的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