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隐赶回齐府时,福地大院外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大多他都不认识,或者匆匆见过一眼,也没放心里去。
婚期临近,许多宾客已经住进了齐家大院,齐天隐几次提议父亲,希望能让宾客们在客栈暂住,齐巢仙并未采纳。
人多眼杂,齐天隐手下的护卫已经看管不过来,刚一回府,他就接连处理了多件琐事,护卫巡逻路线的重新规划,岩门堡门客的换班调岗,甚至安排住所。
他从来都在心中抱怨父亲生了太多子女,以至于齐府人情淡薄,此时又觉得老家伙应该多生几个,这帮兄弟姐妹大部分都只顾着吃喝玩乐,没几个能帮得上忙。
“四爷,九少爷已经出发去接意阑楼的人了。”一名家丁汇报道。
“到时候安排他们去天逸阁。”齐天隐叹了口气,他知道齐巢仙和客人们必定每晚都要去那儿,那帮戏子曲唱的再好,也没有几人能真正欣赏。相反,那些搔首弄姿,袒胸露乳的舞姬才是齐巢仙花大价钱把他们请来的真正目的。
“一帮婊子娼妓。”齐天隐心里暗骂道。
他带着几名亲随穿过福地院门口,并未进入,他见一队护卫弟子从他眼前走过,恼怒之情更胜疑惑。他们个个面孔陌生,举止轻浮随意,并且佩戴刀剑。
“这帮人是谁?”齐天隐问道。
“这,这是董教头新请的护院,说是最近府上事多烦扰,人手不足。”下属回答。
“他可曾来问过我!”齐天隐不满道。
“是,是三爷的意思。”下属有些哆嗦。
齐天隐愤而不语,转身拐进了齐天院。
楼阁的外台上站着一名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瞳孔泛灰,皮肤白净却有斑点,下巴留着一圈小胡子,更显得脸上有些脏乱。
那人正悠然自得的摆弄着花草,听到院子里来人,也没有多看一眼,一旁伺候的下人们提醒道:“四爷来了。”
这人是齐巢仙的长子齐天凌,齐家老大和老二多年前已经身故,他自然成了名义上的继承人。
“三哥。”齐天隐抬头叫了一声。
“四弟啊,你大可上楼来见我,你喜欢仰着脖子说话,我却不喜欢低着头。”中年男子拍拍手,将泥土擦落。
齐天隐独自进了楼,房里堆满的古玩字画杂乱参差,东横西倒。熏香充斥下,齐天隐皱眉掩鼻上了台阶。
“三哥为何不跟父亲一道会见宾客。”齐天隐道。
“来的都是些江湖汉子,在校场论武切磋,我叫了董教头和关教头去应付一下。”齐天凌靠着露台横栏坐了下来。
“哼,他们?三脚猫的功夫,也不怕丢人现眼。”齐天隐不满道。
“嗯,那四弟更应该去一趟,莫让那些江湖中人小觑了咱们齐府。”齐天凌淡然道。
齐天隐心中好笑,小觑?当然会小觑了,齐府的名声早就被败坏光了,盘剥百姓,敛财无道。
“若轻妹子走了。”齐天隐道。
齐天凌似乎想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嗯,你去送她了?”
“只在东城门口见了一面,说了些话。”
“你不该去,家里和盐场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处理。”
“什么事?比如剪花弄枝?”齐天隐讥讽道。
齐天凌并不在意四弟的顶撞,“今早会客前,他没找到你,我说你去了盐场巡视。你最好别让爹知道你去送轻妹子,他可不希望你因为这个而擅离职守。”
“职守?守什么?你不是已经新招了许多护院么,这事你可没提前告诉我。”
“哎,这次跟以往不同,那帮泥腿子跑江湖的,保不齐有些鸡鸣狗盗之辈,若是小偷小摸倒也罢了,万一胡闯乱走,看到些不该看到的,可就不妙了。临时招些人手,也好减轻你的负担。”
齐天隐知道三哥讲的是岩门堡里的那些积蓄财宝和生意账目。
“那我建议父亲将客人安置在府外时,你应该出声帮我。”
“你总是一根筋,父亲要借此机会,吸纳人才。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看清齐府的实力。”
齐天隐当然明白齐巢仙的目的,不然他也不会招雁栖门掌门为婿。盐帮弟子大多穷苦出身,真有本事的人寥寥无几,就算雇佣外人,也无非是些不知名的打手散人,上不得台面。齐巢仙这次大张旗鼓就是要告诉所有人,齐家盐帮和江湖名门大派结了姻亲,至此以后更是惹不得碰不得了。
“可他偏偏挑了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咱们这个小妹夫还有两个手硬心黑的师兄,雁栖门还不完全属于他。”齐天隐轻蔑道。
“正是如此,他才需要我们,他从红山抢来的金银珠宝可不会凭空变多,没有我们帮他经营运作,那只是一堆中看不经吃的破铜烂铁。”齐天凌两眼泛光,说起这些他一向很有兴致。
“可他们还有碧青帮这个盟友,田冬年的野心可不小。”
“但他的根基还是在银安,况且......”齐天凌咧开嘴笑道,“我们的娇妹妹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让这位新姑爷诚心实意的跟我们绑在一起。”
齐天隐面露不悦,他难以容忍三哥如此形容妹妹。
这也是为什么齐巢仙会让齐天凌掌管岩门堡的钥匙,他们两人本是一路货色,一切以利益为重。
“好了,四弟,你还是去一趟校场吧,我们父亲可是个极好面子的人,那几个教头出了丑,总需要你去挽回点场子。”齐天凌挥了挥手,打起哈欠。
齐天隐离开三哥的府苑后,便赶往福地校场,途经路上,在院墙外看见几个下人围在那里,神色惊慌。
“羽少爷,您快下来吧,小心摔着。”一名老仆焦急地望着墙上的少年。
那少年披头散发,束了几条辫子,发梢上绑着铃铛,头上顶着一个锡桶做的玩具头盔,摇头晃脑,傻笑不断。铿啷当,铿啷当的发出声响。
齐天隐叹了口气,他轻轻一跃,落在少年身边,一只手掀开了他戴着的头盔。
“小十一,别闹了,待会被父亲知道,又要骂你。”
齐天羽涨红着脸,天真无暇的眸子朝齐天隐直眨,憨笑着说:“四哥,四哥,你看他们真是滑稽,几个大男人在那跳舞。”
“是啊,他们跳的很难看,咱们不看了,等你九哥把戏团接来,我带你去看他们表演杂耍。”齐天隐柔声道。
“杂耍?是过年在东街看的那些吗?”
“是的,不过比那些卖艺的花样更多,把式更精彩。”
齐天隐见弟弟安稳下来,轻轻一搂,两人眨眼就落在地面上,几名仆人纷纷围了过来,连声讨饶。
齐天隐看着那名老仆,指责道:“钟叔,你怎么能让小十一爬这么高的地方。”
“哎呦,老仆一个不留神......”钟叔支支吾吾,面如土色。
“不过,小十一身子倒是好了许多。”齐天隐见另外几名下人领着弟弟走后,欣然道。
“这倒是多亏了前段时间田帮主派了几个大夫前去看望,还带了许多珍奇药膳。”钟叔见四爷神色减缓,回答道。
齐天隐知道他说的是田冬年,这个月来他频繁上齐府跟齐巢仙会面,这帮下人们估计也收了他不少好处打赏,言语上颇多敬意。
这齐天羽自小聪慧,颇受齐巢仙喜欢,可十三岁那年贪玩误食了花草,得了重病,身子不但虚弱不堪,脑子也变得木讷痴傻,从此少言寡语,足不出户,三年来齐巢仙遍寻良医名药,也没能治好,久而久之他也不就再待见这个儿子,将他迁移至偏院居住。
这件事也成了齐巢仙不齿为外人道的心事,这田冬年竟然能打听得到,看来父亲对他已经十分信任了。
“没曾想他还有这般本事。”齐天隐奇道。
他又再叮嘱了老仆几句后,便径直去了校场。
空地之上,一名壮汉和董教头正在切磋。齐天隐轻瞥一眼齐巢仙,只见父亲故作亲和,额头的褶子扭作一团,外人看不出来,可他自小就清楚,父亲心里大为光火。
一旁的关教头捂着胳膊,满头大汗的站在齐巢仙身后,几名弟子也都各自负伤,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正如齐天隐所想,自家这帮学艺不精的武夫果然是当众出丑了。
他扫了一眼广场四周坐着的这帮宾客,除了裴璟率领的雁栖门弟子之外,还有几伙人都是这些日子住进来的江湖侠士,不过都是些西苍城的小门小派,只有烈武门和神石帮还算入得了流。
那董教头长棍一扫,接着垫步上前连攻三招,分别是“囚龙翻山”,“黑云盖顶”,“鲲尘千古”,这三招都是不同套路棍法的精妙之招,他连番使出,招式衔接自若,浑然一体,引得不少旁观弟子连声喝彩。
那名与他对打的壮汉使着一对戒刀,左支右绌勉力支撑下,却是气力不济,虽然招式堪堪接下,可双臂显然力有不逮,出招更显迟缓。
董教头见自己这边连折了几阵,有意卖弄,那棍头撑地一掠,倒拖身后,左手一指撑天,摆了个守势。
壮汉气喘吁吁,看了眼观战同门,随即咬牙而上,双刀舞得飘若翻飞,董教头竟然别过头去,刻意避而不看,身子倒退,长棍在地上擦出火花,手上四指内翻,有意挑衅。
壮汉急的又抢一步,前脚刚刚落地,突然吃疼,只见董教头长棍已然点中自己脚背。
紧接着,那棍舞着花圈,左右环绕,端的是眼花缭乱,密不透风,董教头低哼一声,棍影消失不见,一根黑线横在身前,前驱一送,直中壮汉胸口。
壮汉大叫一声,连退数步,单膝一跪,再也难以起身。
齐府众人叫了起来,拍手称好。
那壮汉灰头土脸的走回己方阵营,齐天隐方才看清,这人原来是神石帮弟子。
齐天隐心中猜测,不知是何人撺掇的这个局,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些道上的人自然清楚规矩,多半是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爹脑子一热,他不懂个中关隘尴尬,客人又不好拒绝。他与雁栖门结了姻亲,当然要给这些帮派首脑显摆一下,弄不好等会也要裴璟派人下场。
要知道江湖之中除了派门内部弟子练武切磋之外,鲜少有与外帮别门比武较艺的,一来是容易增添摩擦,若有死伤,难免生出仇怨。二来是防止自家招式外露,授人以柄。
除非是真心实意的互为借鉴,共同研习武道,这样的话,非得要两派关系甚密,才会如此。
什么武林大会,比武论剑本就是戏说趣闻,如果势力争端,江湖仇怨都可以各自出一人一剑比武了结的话,岂不天下安宁。
有些特殊场面也许会有此安排,但多半都如同酒席宴会间的舞剑助兴,也没人会当真。
董教头见齐巢仙面色稍缓,心中窃喜,抱拳一周道:“见笑,见笑了。”
他长棍一凛,立在原地,自然是在等下位对手。
裴璟坐在齐巢仙身边,见齐天隐走来,连忙起身招呼道:“四哥。”
齐巢仙低声道:“你怎么来得这般迟。”
齐天隐心里骂道,老糊涂,你忘了自己闺女今天远嫁么?还是你压根不在意,你这么喜欢看猴戏杂耍,等老九把意阑楼的人接来,你天天去看个够岂不痛快许多?哦,不对,我忘了,你只是想爬上那些歌妓舞女的床,哼哼,那个场面才是真正的滑稽可笑。
齐天隐闷声不语,对裴璟也没理睬,兀自站在齐巢仙身后,看了眼身后那帮受伤的教头弟子,心中怅然。
董孝义这厮败下阵来,就该轮到我上了,我又何尝不滑稽,不可笑?
这时,烈武门下一名弟子站了出来,这人皮肤黝黑,毛发浓密异常,胸口领子处竟然冒出一撮撮黑毛,更瞠目的是,这人衣袖翻卷后,胳膊上的汗毛也是乌黑发亮,杂乱聚集。
齐天隐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我他妈说对了,真来个猴。
他看向董教头,眼前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莽夫此时此刻形象变得高大起来。
齐天隐心里祈祷:“你可千万别输,我可不想跟猴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