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故意走错厕所的人
我回到急救室的时候,中年男人已经醒了。他看上去很虚弱,他的妻子正在用汤匙喂他喝水。
“你不该做傻事!”卫东用一种严肃而温和的口气对他说,他站在中年男人的床头,中年男人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但他的话却是用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说出来的。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卫东接着说,“也是对组织不负责任。从你加入组织的那天起,你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那我属于谁?”中年男人声音微弱地问。
“你属于组织。”
“组织在哪儿?”
“组织在你心中,前提是你心里要有组织。你心里有组织吗?”
“我不知道。”中年男人茫然地看看我们。夏彤彤和他的妻子都坐在他的床沿上,张迪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她们三个都没说话,看样子也不想说话。
“要是你对组织有坚定的信念,你就能感受到它坚实的怀抱。”卫东打了一个哈欠,“怀抱”一词说得含混不清。
“除了女人的怀抱,”中年男人淡淡一笑,怔怔地看着前方说,“我只感受到过死神的怀抱。”
“难道你不相信有组织?”
卫东看看中年男人,又看看我,这句话好像是同时问我们两个的。
“我不知道,”中年男人叹口气,朝夏彤彤那边瞟了一眼,“我不知道那个让我癫狂错乱,把我变成杀人犯的东西叫不叫组织。”
“你不能将自己这样的处境归罪于组织。”卫东走到前面来,直视着中年男人的眼睛说。
“我这是自作自受,不怪谁。我更不会怪组织,我连它的影子都没见着。”
“你既然不相信组织,为什么要加入呢?”
“我实话告诉你们吧。”中年男人沉吟片刻,看看我们说,“一个人和死神打过照面以后,便不再害怕直视自己。我不是好人,值不得你们对我好。得病以前我也不是好人,但还算不上坏。我的病不但毁了我的身体,还毁了我的良心。生病以前我虽然没做过好事,但也没做过昧良心的事。我以前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问妻子的。她使劲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
“生了病以后,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垮掉,牙齿越来越没劲,人也活得越来越没劲。有一天在池塘边玩,我看见鱼吐泡泡,一串串气泡从水底冒出来,冒出水面就悄无声息地没了。我突然想到我就是谁吐的一个气泡,有一天脚一蹬眼一闭,连噗的一声都听不到就没了。我想我不能就这样死掉,我得闹出点动静。我曾经想过放一把火把这家医院烧了,想过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我们病房的老头的氧气罩摘了,想过朝护士长的茶缸里投一把安眠药。但我不敢,也许我的天良也没有彻底丧尽。有一段时间我成天东游西荡,就希望干点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事。我故意插过队,故意撞过人,故意摔过碗,故意走错厕所,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屁,故意叫比我小的护士阿姨……但我发现这些做法只会招来厌恶的目光和恶毒的谩骂,结果搞得自己没了好心情。我想我应该闹出点有建设性的动静。为此我在医院做了一个星期的义工,帮忙运送药品,打扫卫生,搬运尸体,还为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做过护理。一个星期下来累得半死,却没有得到一句表扬,一句感谢。一个星期以后,我继续四处闲逛,无聊得连叹气的兴致都没有。有一天我去上厕所,看到一个家伙不停地摁马桶按钮。他没有上厕所,不停地冲水只是为了听听哗哗的冲水声。我跑到医生办公室报告了这件事,那天刘医生表扬了我。后来我就成了医生办公室的常客。损坏公物的我要报告,不守规矩的我要报告,说医院坏话的我要报告,埋怨医生的我要报告,像我一样打小报告的我也要报告。”
说到这里,中年男人停下来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杯子,他的妻子赶紧端过水来,喂他喝了几口。喝完他默默地推开杯子,平静却略显尴尬地注视着我和张迪说:
“你们自然也是我打小报告的对象。你们在病房说的很多话和做的很多事刘医生都知道,全是我告诉他的。但有些话在我告诉他之前他好像就已经知道了。比如争取电灯开关权的事,我才说你们约了一些人,他就说你们要反映电灯的事,想和医院对抗。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像是猜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好多回,我话未说完他就现出早在意料之中的神情。但不管怎么说,我受到了表扬,刘医生说我的工作对保护医院财产安全和维护医院工作秩序具有重要意义,让我再接再厉。”
“加入我们组织也是刘医生让你干的?”张迪问。
“他倒没有明确提出让我加入你们的组织,他只是说要是能在你们组织里发展一个内应,我们就能随时了解你们的动向。我说要是我加入进去,不但能随时了解你们的动向,说不定还可以做一点手脚,搞一点破坏。”
“你做过什么手脚?搞过什么破坏?”卫东问。他显得很生气,但他忍着不让自己发作。
“昨天我跟着你们去其他病房做动员工作,每次我都提醒人家加入我们的组织安全自负。很多人一听安全自负就不答应了,比如那个胖子,还有其他那些跟着他学的人。我说那些话表面上是提醒加入者慎重行事,实际上是为了拆组织的台,削弱组织的力量。”
“是不是刘医生指使你这么干的?”张迪问。
“不是。”中年男人摇摇头说。现在他的气色好多了,他想坐起来,他的妻子赶紧去扶他,让他半躺在床上。中年男人硕大的头颅斜靠在一个窄窄的枕头上,给人一种随时会咕噜噜地从枕头上滚落下来的感觉。
“是我自告奋勇这么做的。”他说,换了一种姿势后似乎并没有让他变得更舒服,感觉他的声音憋在喉咙里。“刘医生非但没有授意我这么做,似乎还认为我的做法多此一举。他说这个组织是乌合之众,人越多越容易溃散。但如果我喜欢,尽管放开手脚干。”
“你做这些事他们给你多少报酬?”夏彤彤问。
“一分钱没给。”
“那你图什么?”
“什么也不图。说什么也不图也不对,我只想证明自己多少有点用!”
“你的目的达到了吗?”我问。
中年男人茫然地看着我,他不知道我说的目的指什么。
“做这些事,你找到人生的意义了吗?”我换一种说法。
“没有意义。”中年男人叹口气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耐不住寂寞的老鼠,瞎蹦哒而已。来到医院这么多年,我只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
大家都看着他,想知道他做了一件什么有意义的事。
中年男人凝视着夏彤彤,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灼热,一簇火焰在他的眼里跳跃。
“没有什么比为自己心仪的对象作出牺牲更让人心潮澎湃。我平常就像一根冷冰冰的柴,只有为爱而付出的时刻,才有被点燃的感觉,噼啪作响,火花迸溅。我在医院做过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就是为了彤彤姑娘咬死了那个畜生。”
“谢谢你!”夏彤彤对他鞠了一躬。“真的很感谢你,很抱歉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应该是我感谢你!”中年男人想从床上欠起身来,他挣扎了一下,起不来。夏彤彤赶紧过去扶他。他抓住她的手,感激涕零地望着她。夏彤彤想缩回手,但他握得太紧,她没挣脱。她干脆就由他握着,像妈妈对待缠人的孩子一样微笑着注视他。
“这是我进医院以来第一次咬破一样坚固的东西。自从我的嘴巴出问题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废物、一个活死人。但当我咬破那家伙的血管的瞬间,当他的热血涌进我的嘴里的瞬间,我感觉我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心脏在狂跳。最后那家伙死了,但我感觉自己获得了重生。这种新生的感觉主要来自于我的咀嚼功能的瞬间恢复,但要不是为了你,我不会无缘无故咬一个和我无怨无仇的人。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牙齿还能一展雄风,到死也找不到一个让自己获得重生的机会。所以我得感谢你,彤彤姑娘!”
“既然你已经获得了重生,为什么还要自寻短见?”夏彤彤柔声问道。
“我的咀嚼功能只是瞬间恢复正常而已,当那家伙的血在我的嘴里冷却以后,它又不行了。所以我获得重生的感觉也只是瞬间而已,这种感觉随着我的咀嚼功能的失常很快就消失了。说不定他的遗体还未变凉,我就再次回到先前那种活死人的状态了。我不想做活死人,我想咬人。无人可咬,我只有咬自己!”
“那也没必要咬破血管呀!”夏彤彤说。
“我试过别的地方,不管用!”
中年男人伸出他的右手给夏彤彤看,又举起左手晃了晃说:“两只手的手指、手掌我都咬过,没用!很奇怪,咬其他地方牙齿根本使不出劲。等我对准手腕上的血管咬下去,它突然就正常了。你们误解我了,我咬破自己的血管不是为了自寻短见。”
“但咬破血管是会丧命的!”夏彤彤说。中年男人已经放开了她的手,她仍然站在他的床前,微微向他俯下身去,苦口婆心地开导他。
“我知道,流血过多会死人。”中年男人说,“但我宁愿带着那种重生的感觉死去,也不愿像死人一样活着。医生实在没必要救我,你们也没必要开导我。”
中年男人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他的意图和我的推断是一致的。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说什么都不管用。我无力让他的咀嚼肌恢复正常,也无力给他指出一条重获新生的路。
“好死不如赖活。”我说,“也许你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死了连没意思你都感觉不到。活着,趁机想想这种没意思是怎么回事,要是想明白了,说不定你会感觉到一点点意思。就算想不明白,这个困惑本身也多少有点意思。”
“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意思?”中年男人问。
“首先,所有动物,只有人会问活着有什么意思。”要不是答应了刘医生,我真不想开口说这种自己都没有把握的话。但既然开了口,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胡扯。“一种长着毛发、同样会排泄会出汗的动物,在吃喝拉撒之余突然问‘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这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我看来,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意义的一种证明。其次,你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特别是大家都想不明白,说明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你在思考一个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复杂的问题,这是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最后,惟其无解,或者惟其答案不唯一,恰恰证明了这个问题具有无限可能性。人陷入事物的无限可能性就像在旷野迷路,朝不同方向走,甚至在同一个方向的不同地方,都有可能遭遇迥乎不同却精彩纷呈的风景。如果说人的肉身是一个牢笼,那么这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问题恰恰是对这所牢笼的突破和超越。甚至可以说,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正是上帝为人类规划的一条越狱路线。”
“在旷野迷路,”中年男人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了。“不就是从一个狭窄的牢笼逃到一间宽敞的牢房吗?我宁愿呆在一间摸得到四壁的牢房里,也不愿待在一个只有空虚和黑暗的地方。”
“这里就有你喜欢的牢房。”张迪说。
“喜不喜欢都得呆在这里,”中年男人说,“难道你们有更好的去处?”
“我们都只能呆在这间牢房里,”夏彤彤说,“毫无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非得称之为牢房呢?”卫东说,“将它看作一座普通的房子不是更好吗?称作牢房感到的是压抑和束缚,当作房子感到的是安定和依靠,还是看作房子好。”
“那我们回房去吧。”中年男人对妻子说。
他颤颤巍巍地下了床,他的妻子给他穿上鞋,夏彤彤和她一左一右地搀着他,大家一起走出了急救室。往左拐,再走二十米就是那扇通往我们病房的大铁门。经过我们病房,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我们在一间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的病房前站住。
“到了。”中年男人的妻子说。
“他们是什么人?”一个保安走过来问。
“我们的朋友。”她说。
那个保安打量了我们一番,嘟嘟囔囔地走过去打开门。中年男人和妻子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大家像排好队的羊羔一样安安静静地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灯光昏暗,两张病床并排摆放在一起,中间放一个比床头柜稍大一点的锈迹斑斑的铁柜。铁柜靠墙而立,那堵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小得可怜的窗洞。窗洞里没有光透进来,天还没黑,说明墙那边不是天空,也许是另一间屋子,也许是另一堵墙。我们住的特殊病房都加固过,有的加固门窗,有的连墙壁也要加固,而加固墙壁最好的方法,就是再砌一堵墙壁。很多墙上都有这种不透亮的窗。
和我们的病房一样,这间也安装了电灯开关。
中年男人在左边那张病床上坐下,他的妻子说:
“坐这张。”
他乖乖地站起来,坐到另一张床上去。
他走开后我们看见那张床白色的床单上有一大滩深褐色的血迹,被子上也星星点点地染了不少。
中年男人坐稳后,他的妻子抱歉地冲我们笑笑说:
“你们就将就坐坐吧!”
“别这么说,”夏彤彤说,“我们那边的条件和这里差不多。”
我们不想坐,只想尽快离开,但我们得等夏彤彤。她正在帮忙收拾床铺。两个女人手脚麻利地将原来的被套褪下来,又将脏床单揭掉,塞在一个塑胶盆里。中年男人的妻子从床下拉出行李箱,打开,拿出一床粉红色的床单。她捏住一头,夏彤彤捏住另一头,蓬的一声抖开床单,病房里仿佛突然升起一朵巨大的火焰。铺好床单后,中年男人的妻子又拿出一床颜色差不多的被套,在床上展开,拉开拉链,将棉絮的一头塞进去。夏彤彤接过那一头将棉絮塞到位,两人一人握住被子的两只角,一拉,一抖,被套就装熨贴了。
换上那套暖色调的床单和被套以后,病房里似乎暖和了很多。张迪提出要走,我赶忙附和。中年男人的妻子说吃了饭再走,她说马上就做。她走到一个角落里,啪地一声打开了另一盏灯。那儿居然有一个灶台,很小,但灶台上锅碗盆瓢油盐酱醋一应俱全。
“哇!”大家都发出一声惊呼。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家!”夏彤彤说。
“对对对,就是一个家!”我们都说。
“我们也要换一间有灶台的病房,或者在我们的病房打一个灶台,以后自己开伙食。”卫东兴奋地说。
大家都夸他的主意不错,都为我们将来的新家感到兴奋。
“我们应该号召更多的病人,大家一起来争取这样的幸福生活。”卫东满怀激情地说。
“看样子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张迪说。
“不待在这里,你能去哪儿?”
“只要吃得好睡得好,我也不走了。”杨天翔说。
“反正想走也走不了,”夏彤彤说,“何不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我赞同卫东的提议,我们应该马上去争取我们的新生活。”
大家都很激动,恨不得马上跑到医生办公室,向刘医生提出这个关系到我们幸福生活的要求。刘医生是这个科的主任,只要他答应这事就能成。
看到我们要走,中年男人也从他粉红色的被窝里欠起身来挽留我们,他说吃过饭再去,这种事急不来的。夏彤彤说今天不吃了,等他改天多准备点菜再来吃。中年男人说说话要算数哦,夏彤彤说算数算数。
我们没有回病房,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了刘医生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