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词曰:
行尸灭人伦,魑魅走浑水。暗娼残贼讨营生,稚子也学伪。
空嗟有心机,不好成人美。发迹未改贪嗔痴,却憎矾楼鬼。
相传汴京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这里错根盘节,里面肮脏穷困事叫上边人费解,常避而远之。是以不仅是环境阴霾潮湿,人之差异不同更像是两样的世界,像反衬汴京城的河面,伪装掩盖着发腥的臭沟。
且说魏寻 欢跟着,听无常讲此处就是鬼矾楼临近几洞,汴京无忧洞下最繁华热闹的一段。一条河道,如何热闹?此处甚是宽广,魏寻 欢行这一路,便见有些地方搭了不少棚子,或是盖了铺子,还有弄个摊子便开赌的,便如上边那勾栏瓦肆般,夹杂起哄叫骂声。虽是恶臭,却有不少一旁挺尸。路上走的不想暴露自己,便蒙着面肆意妄为,还有不少着鲜衣的行在其间,怕是上边人来做什么不见光的事。
魏寻 欢与那无常走在这间,手仍然被束着,带着链子。只是走在这昏暗渠道,聒噪人群间,也无甚奇怪了。他看着来往的,甚是惊奇,便如个置身事外的孩子躲在被窝,从缝里看家里来客一样。没人注意到自己,自己则笑嘻嘻瞧着他们,当真什么人都有。
这个大汉许是逃兵,遮半边面牵着孩子。那伙人不知弄些什么,要搬去何处。已是深秋,有个衣衫褴褛的在此处生火,几根柴火,一盆浑水,搓着手要煮些什么,呛醒了旁边准备睡会的,那伙人开骂要打,骂他新来不懂规矩。同一衣着单薄却甚是鲜丽的女子,被两个抱着摸,一脸暖和神色。竟还有个人绑了一群老鼠,坐在那里像是要卖的样子。至于哭哭啼啼被人掳来的,被肆意打骂蹂 躏的,或是已经习惯的一群人只干自己事,怪与不怪,羞与不羞,皆示诸与人。淫秽无伦难题,总之就是一团乱,见了称奇。
这番异样光景,魏寻 欢嘴张闭都不是,面哭笑皆不得,终是打个哈欠与无常道:“呵,精彩精彩,好玩得很啊!”“且让你逛一逛,一会随我去更好玩的。所谓舌动是非生,你说三次争执,若还不言语作壁上观,如何生事?”
“这里不都各做各事?一个个摘了面子,真如做鬼无所顾忌,我也权且融一融进去。也不知谁取的无忧洞,这名字太契合了。如此鬼仙洞天,不伏州府辖,不归德行管,自由自在,生做行尸,死为烂肉,葬在汴京繁华地底,真超脱人世,无量之福,有何远虑而忧也?”“还能谁取?便是我了。”
“你?”“自前唐始,这汴梁河渠便渐有些上边没位置的人居于此。后大乱,上边成了五代之京师,下边人就散了不少,又添新的。四通八达,居者皆主,达者为尊,自作地下城,谁也管不着谁。宋开国后,我也是来的早些,与诸多洞主有过往来,便是我与他们说的,人间地狱作天堂,此处万世永无忧。不然那几个不识字的能取这名字?”
“你在这下面还是个人物,可我看也没谁认得你。”“都是藏在此间的,要谁认得!走!”“好好好,今天我定是和和气气的,不与你吵。”
走一铺前,闻着里面似是贩着各类药石,魏寻 欢便自顾走了进去,见几人不思营生,正在吃酒,轻声与这里人道:“请问店家有秋心草卖吗?”几人回头见他,哈哈大笑嘲弄。“他奶奶的上头来个羊羔子?”一人看位子身姿像是头目学着他低声,不知说了什么。
魏寻 欢忍着火提了自己嗓子:“请问这里他 娘的有没有秋心草?”刚那头目奇道:“哟,是个熟路的羊羔子,找秋心草的?那玩意可稀罕得很,我这现今还真没有。”
“那阁下哪里进货,是否有解药?”另一神色凌厉的骂道:“罗里吧嗦的,无利不起早,不直接亮出银钱你说个鸟?哼,秋心草,常听人提,从没见过,还解药?赶紧滚吧!”那头目道:“老弟别急,上门也是客,不宰白不宰,更何况我们这营生,除了壮阳迷 魂药,少见回头的。你有多少钱?”
魏寻 欢怀里揣了块金子,见这伙人盯着自己,面色不善,便道:“你若知消息,我总能凑钱与你。”那头目听此嫌弃道:“滚滚滚!对啦,这句话不要钱,送你:在这你问路都没白问的。”见他们这般,心下纠结有无必要,终是觉得前边应还有其他的铺子,不至于吊死此处,出门去了。
又听得几人还在带着恶意议论自己,魏寻 欢嘀咕道:“你妈 个巴子的。”无常见他一脸怨气出门道:“问秋心草下落,吵了几句吗?”“吵什么,我就打听下。你下了毒,还不让人找解?”“那你为何不直接问解药?”“问果知因。”
无常笑道:“问果知因,好啊。”说着拾起半块青砖,往铺子内掷去。那砖迅速,想是力道够足,听得里面一声惨叫,几声惊呼。魏寻 欢见无常看着严肃,竟做此举动耍自己,愣了一下,便趁机要跑。却被他反推一掌,躲闪不得瘫坐门前。
正要起身再跑,几人叫骂着冲出门外,扯住魏寻 欢,便是劈头盖脸:“好小子,不宰你什么,敢来这找茬?”魏寻 欢挨了几下,忍怒道:“不是我干的。”“不是你干的,为什么要跑?”
魏寻 欢听此言无懈可击,百口莫辩,只无奈指那边无常道:“是他丢的。”几人见无常立在那端,像是旁人,又感觉一身煞气,怕是哪方人物,不敢去惹,直冲魏寻 欢拳脚招呼道:“看那先生行事斯文,会是他?你个狗 娘养的羊犊子,问不着消息就敢丢砖?”魏寻 欢只得掩着自己。
那头目扶着背出来,恶狠狠道:“把他揍成青红,站不起来,给我扒了,看有什么。”魏寻 欢先道:“我有几两钱,赔与你们可行?”“哥哥,干脆找萧五使者卖矿场去。”几人拖着他链子,便要往里边去,想是人钱并吞。来往人似是见惯此类事,漠而置之,倒有几个看客,无常也仍杵在那里看戏一般。
魏寻 欢见挣脱不得,料想必有纠缠,又听他们语不由大怒。将那链子缠住拽着的手,狠狠一扯,蹭下一层皮来。后挥链便朝几人头上招呼,拉出圈子,斗将起来。那几人不敌,趁隙从内抽出刀来。一场好斗:
这伙宵小惯做恶事,行凶买卖用功多。那位剑客失了三尺,追寻至乐身坎坷。人多势众,怒色擎刀砍,力薄神速,睚眦持链拨。飞奔来的锋芒难进,纵步去的身影受挫。方才的手拷是枷锁,如今的心魔是兵戈。
发难的嗷嗷乱叫直欲剁成肉酱,渐是力怯。魏寻 欢默不作语,恶向胆边生,尚且有余也终手下留情。他们见不敌这人,败退着许是心有计较,一时对峙。那头目一直未出手,此时叫道:“敢问这位朋友是哪路的?”魏寻 欢怒道:“你管我哪路的!你哪路的?”“我出身京西路,来此混迹,少生事端,可你缘何砸我?”
见他服软,魏寻 欢笑骂:“嘁,投石问路咯。我说了不是我扔的,你们几个不问清楚,要寻我晦气!”“那看来有些误会,是我待客不周了。你那秋心草我实是不知,这洞下谁硬谁在理,你且请吧。”
“打都打了,知道也不问你了。”说罢便朝那方走去,也不管无常。待走一段,忽的想到什么,便快步往前奔去。那链子哗啦作响,却仍是听道一声:“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魏寻 欢止步见无常不知怎么就跟了上来,气也未喘,无奈道:“我怕他们还有高手,走为上。”“有我在,你怕什么高手?这般打斗,便算一次争执吗?”
“算啊,为什么不算?我打得过瘾,一群王八咬住不松口,就狠敲他们脑袋。”“好,还有两次。你瞧刚说什么问果知因,可人家根本不思源头,这等误会偏见都是轻的。不有人说嘛?想世间一昧排斥人出众的误会偏见可比寻常的诡诈恶意酿错更多。”
“哪个王八蛋说的?这前后两者不常常接踵而至吗?”“一个姓歌的,说来你武功谁教的?也是不错嘛,比拘魂好多了。”
“拘魂?又是谁呀?”“给你送饭那小子。嘘,自然些,且随我来。”魏寻 欢不知所以,跟着他走到一少人处,立在一蔽身墙间。本想着又有什么旁门左道,看他没个动静,正要发问,却被堵住了嘴。
但听得脚步声渐近,又有人低语:“小心些。”见得有二人走近,这无常身形迅速,不带风声。魏寻 欢望去,只见他已冲在一人面前,不由人反抗,摁在一旁壁上,把头拨正。那人直接萎靡倒地,似已是气绝。另一人见状挥刀猛然砍去,无常一脚踢他手腕,见他竟然变招横刀削足,淡淡收腿又踢在刀上。
魏寻 欢望这人正是刚刚那伙人的头目,他一时不得手,料想难敌,退了两步,胡扔一物便要逃跑。这般阴暗下,无常只侧身顺手一接又丢了回去。那人腿一瘸,回头惊疑仍要逃。无常追上,一脚踢翻,刀也被丢下。这头目连连求饶,只道冒犯太岁。
无常掏出一物放他面前道:“刚不是问哪路的吗?”那人定睛瞧后慌道:“黑白玉……”接着便是趴过来俯身,带着哭腔:“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饶命饶命。”无常起身道:“好说,起来吧。”这人颤颤起身,仍不敢动,“多谢,那我……”“不过既是有眼不识泰山,那留着何用。”说罢抬手,那人痛呼捂住双眼,料想已是废了。无常回头淡然一声:“走!”“上哪去啊师傅?”“鬼矾楼。”
前后只是片刻,魏寻 欢见他出招狠毒利落,身法手劲腿功暗器皆颇擅长,不由心忧:“这厮功夫如此了得,胜寒他们来了,又能怎样?这得多少人联手方可抗衡?外加知晓这洞间各处地形,若今日不能捉他,反被跑了,可真是惹到瘟神了。”他慢慢走着,借着微光,看死那人身子和头调转,活的这头目像是哭嚎,已不流泪,双眼坠着脓血,样子狰狞如鬼。魏寻 欢见此惨状,悚然心悸。
待跟上,无常道:“谢我吧,否则你不成刀下亡魂了?”魏寻 欢反是变换脸色笑道:“哼,这世上有什么值得谢的?没你我也一样对付。”
“你能对付还被尾随偷袭?若非我再亮我那玉令,他眼瞎了一样寻你晦气。”魏寻 欢只是不在意,哈欠道:“那我就死了算了,看看到时候是你无常勾我,还是那拘魂来拘我,不就顺了你们意,加入鬼列?当初在那店药翻我的是谁,你还善会用药?唉,你这杀手手段这般多,玉令如此好使,如何要杀了那百花主啊?”
“哼,昔日只当他是雄主,立了百花杀,结果不思其变,只知道收单行事,守成吃本。做杀手哪还能观言察色,看天吃饭?自然应当找些人来屠,当恶不让。”“也是,都干坏事了还要听人吩咐?你也真利落,刚那家伙是挺吓人的,眼珠子烂在眶里了,也不知道人瞎了再哭,眼泪是个什么样。”
“呵,那过几天你来探望他。”“好啊,我带点决明子来。”
无常听此哈哈大笑,魏寻 欢见状附笑道:“你那玉令啥样,借我看看?好师傅。”无常直接掏出来递与他。魏寻 欢接过但见这令,有小缺口,黑白相间的玉珏模样,不似太极图样,却是直直一道划了界限,又印有与底色相反黑白的“无常”两字。昏暗下那玉的黑白颜色竟是这般清晰,看得分明。
魏寻 欢把玩一番,掂量下便直接装进衣内,见无常盯着自己,只道:“昧了,有这凭证,无忧洞下面是不是就没人敢惹我了?”“随你,我再弄一个。惹不惹你,那不过只是块玉罢了。”
“还能再弄一个?”“虽然少见,但若有心,总能弄到。”
“啧,那你还拿这玩意吓唬人,也不怕人家伪造一个,然后去……坏你名声呀。”“呵,我什么名声?任凭你用,求之不得呢。”
“不可呀,要是拿这玩意去扶人过路,放粮搭桥,你无常一世英名岂不尽毁?”无常先是笑又凝声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
“人本可以闭嘴的,说话不都是故意说的?我不想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理的。”无常甚乐道好。
二人如此言语,在洞间行着。这无忧洞着实宽广,魏寻 欢行来转弯又见另一洞天,甚是惊叹,思量方圆。又是想着晋胜寒他们如何寻得自己,难标记号,还是想办法闹些动静出来。
洞已是昏暗,见此处还搭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棚子再行遮住,里面人声嘈杂。魏寻 欢疑惑不知什么,在缝间探视,便被两个看场的喝道:“没钱看是要挖眼的!”见这边人都是如此不恭带着轻视,魏寻 欢心下一恼,掏出那黑白玉令示意。“只收现银,自己当去。”魏寻 欢缩手回头纳闷道:“不好使啊,老哥。”
无常笑笑掏出些银子与他:“不知命的庸人眼里,这个好用。”遂付了些银钱,倒不算贵,二人进内,见里面不似赌坊,前搭了一台,不少人围着灯火惶惶。魏寻 欢虽是生得高,也看不太清。若是以前定是绕开,现今却随着人流刻意朝里挤,不理会几人叫骂,有人暗里打他,他皮厚只当瘙痒。无常在后一声怒吼,这些人便不再做声了。
差不多挤到前面,魏寻 欢看去,下意识惊呼捂眼,原来这是风月场。含羞再看,那台上的娘子可与桃花洞的清倌不同:
松髻堕马,轻衣薄纱,管甚扣带内衬。持剑紧身,含泪穿孝,上演戏目如真。雪晶玉体匀,棉柔香乳酥。吐舌微舔细笋手,岔腿长伸白莲足。一体风流摆千态,不唱雅词道艳曲。鹅颈露骨,红妆为的是知己?柳腰挠心,媚眼看的是情郎?这浪荡娘子,丢下春巾惹哄抢,那垂涎痴汉,空观盛宴不得尝。
场下这伙人围着,穿着也是各式都有,多的还是穷汉子,不得吃荤看个跑。魏寻 欢见这个个似狂,也跟着轻呼两声拍拍手,终是不敢太大声。而后不由一乐,又笑叹道:“现在九月呀,可怜身上衣正单,弄姿卖色愿少穿。难怪票如此便宜,架不住人多,哈哈!”无常在后搭在他身上轻笑道:“如何?少见?”“是有这地方的,少见但不多怪。”
旁一汉子搭腔叫道:“少见就多看,只能看个香了。有钱都去矾楼见这娘子或者直接入后洞里边享受了,那用得我们这样垂涎弯身。哎呦,怎生得这般白软匀称,这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女人呢?”魏寻 欢听得一脸嫌弃问那人:“矾楼能找?”
那汉哈哈解释:“汴京城哪不能找?这就是矾楼驻唱歌舞的娘子啊,晚上端庄吹曲侍奉贵人,白天正午的就偶尔来无忧洞下边,有主家摆的花棚,便宜我们这群,真是好人啊。”魏寻 欢不想惊奇也不由惊奇道:“这……妓 女也能上下其手,黑白通吃啊?呵,辛苦辛苦。”
另一汉子言道:“辛苦什么,挣两份钱,一份体面,一份玩乐,比我们这穷鬼富多啦。奶奶的,攒点钱全花女人身上了。怎么今天这般矜持,没劲呀。”说罢拍手高呼,“台上布云台下响,赶紧下雨吧!”一旁几人听得哈哈大笑起哄,“滋润我们嘞!”“看够了还给后边让位置呢。”
魏寻 欢见这些人流落到无忧洞,营生多半艰难,饱了肚子还省钱来饱下眼福,略是无奈又大笑跟着拍了两下。无常在后问:“喜欢得很吧?”“你不喜欢?子曰食色性也。也是,你老了,那话儿不行了。”
无常搭着他肩往边上走了走,道:“再老也比你这雏儿强,这些天送你那些据说一个也没碰?”魏寻 欢厌弃道:“那什么,拘魂没个眼光,要么省钱找些便宜货,碰个什么?”
“给你破身自有用处,这间看上哪个,去与主家交涉,送你一个。”“这……现在?”
“寻 欢哪看时辰,不及时行乐等个什么?这家不成多走几处,你若不依,我把你锁在床头,让一群粉骷髅把你榨干了。”魏寻 欢见他动真格露出凶色,自知不敌,没个主意,心下有恼。
无常扯着魏寻 欢出了人堆,往一旁看场处交涉。棚子依着洞壁,后面原来另开一洞,又进内见一个老鸨几个伙计,上下打量着他们,魏寻 欢靠在一旁避着他们眼光,无常劝道:“你现在小,没碰过女人,说羞也好,惊奇也罢,还是不知无可恋。等你知道感受,就欲罢 不能了。”听他这般言语小瞧自己,本是不语的魏寻 欢冷声道:“别自以为是对我说教。”
无常狠掐住他后颈阴笑道:“就喜欢你这脾气,我挑个佳人,与人讲好,你一会进去可别软,老实点把事做了,否则把你阉了去。我在外面等你。”说罢,魏寻 欢跟那些人入内一间,甚是简陋,倒是没什么蛛网鼠洞,似乎就是用来洞房的。里面备了些莫名器物,魏寻 欢看得面红耳赤,又比划着感觉自愧不如。他无聊偷偷巡视一番,见此处另几间莺莺声入耳,走到头也未见什么出口,便回那洞内坐下。“女人是挺吸引人的,可是破了身就欲罢 不能吗?为什么会欲罢 不能呢?”
正凝神思计,便见一娘子二十五六年纪,着紧衣,持着剑,似是刚才台上的,容貌英气白皙却谄笑道:“哟,兄弟还自带着链子,长得倒真白净,听外边老头说是个雏儿呢,这么野呀?”魏寻 欢听得声音带着挑 逗,看一只玉臂把木剑放在一旁,另一只拉上帘子,白花花的身子被裹得衬出轮廓满当,散着一股幽香布满这恶臭的洞内。那娘子捱身上来,似是好事将近,这次没什么尤少勤看着,魏寻 欢不由带羞愣了神,心慌意乱。
“别怕呀。”这娘子从狭小的衣袋内掏出块银子递给魏寻 欢。“这肮脏地虽然不比上边,可我们对客人,尤其你这样初进温柔乡,更得百般照顾,就喜欢浪子为红颜再回头呢。”魏寻 欢奇道:“你还给我钱?”
“要度化你成男人了,如此神圣之责任,何亚女娲抟土,可不得讨个彩头?况且外面那人百般交代定要把你收了,一会还要问话,他是谁呀?”“认识的,不太熟,坏人……”
“坏人么?那你够坏吗?我一弱女子,落在你手,怎生是好……”“等,等等,姐姐,我不太想,一定要吗?我身上可脏了。”她那冰凉的手又抚上魏寻 欢的脸,另一只搔他痒,“越脏越是男人味啊,你别低着头,我算有姿色,瞧瞧我,摸摸我,不就知道自己想不想了?别压抑了,臭弟弟,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奇怪的。哎,你姐姐我好冷啊。”
魏寻 欢发觉这娘子已是搂了上来,那双纤手虽是冰凉挠得他心下乱如麻:“怎么那么香呢?脂粉坛子里腌了多少岁月?光闻就让人浑身不自在。哎,一个童子身罢了,又没人知,她情我愿,尝下禁 果又怎样?常是想得很,这也算春心动了,男人都好这个吧。这手虽没我的白,竟是那么细软。可拿钱做此交易,便真符合情理吗?不好不好,万一真舍不得陷进去了,成了回头客,哪里行?还是离薄情 人远点。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我可不想再平添一份恨。他 娘的!又是揪心事,既然纠结于要不要做此事,那这种令我纠结的事就不该发生。哼!都怪那鬼无常,可若不如此,他便怎么惩治我?他好阴险,八成就是想逼我这良人为嫖客。”那娘子娇声附耳道:“想好怎么处置我了吗?”
一团兰气喷出,魏寻 欢已变得冷静厌恶,道:“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你在上面做良妓,干嘛还要下来行秽事?就不能逢个意中人……那找个凑活的成成家也好,何以至此?”那娘子木然道:“既已至此,从不从良的,有区别吗?我没名字,就叫妓 女,还是比较下贱的。你若喜欢,叫我巫山神女、野外狐妖也好。上边教坊司、桃花洞、各大酒楼女人如此多,有名目的、善百艺的都被相中,我这样的谁能相中?”
“你,唉。就是说咱这行竞争也挺大。”魏寻 欢想起桃花洞那般,再想自己也是孑孓一身没个依,终是没什么好劝的。“外面那人是你长辈主子?他说让我直接硬来,你不会推开我。刚还觉你腼腆,这又换个语气。想是游移不定,喜欢直接点来硬的是吗?长得也不丑,我可吃定你了。”“吃软吃硬,谁也管我不着。要不姐姐……”
那娘子说罢却是起身拿起那把剑指向魏寻 欢,倒是飒爽,却道:“呔!你这狗贼,害我父母,今日落在我手上,把你拷了,看我叫你以身偿还!”魏寻 欢见她又忽的如此,严厉执剑对着自己,不管说的什么,倒发觉自身处境。本在那宅间练剑,这会却被上了镣铐沉 沦在此,猛然清醒,却又不由哀从心来,流下两滴眼泪来。
那女子慌收起剑,坐下柔声安慰道:“逗你玩呢,怎么来硬的反而哭了,看来你是还小。”魏寻 欢哽咽着去掀帘看看外面,回来道:“请姐姐搭救搭救。”
“你说吧,乖,都依你。”“我……我是被逼的,外面那人是乡里恶霸,有些功夫,常常仗势欺人。他女儿是个夜叉,又甚放荡,赘了几个上门,又都休了。不少人让糟蹋后都要被骂窝囊汉,没脸面再活下去。我在乡里有个意中人的,和姐姐一样漂亮。我们不愿分开,可怜我那相好,不知要被拐到汴京哪里去。我既想寻她,又想报开封府伸冤,就中途被这恶人送来这里,想让我也变个浪子。还说一会儿把我弄鬼矾楼去。姐姐,你身子虽不清白,却也知此间利害,且莫为虎作伥逼我下水了。”说着靠在那娘子肩上似在抽泣。
“真的?难怪你被链子锁着。鬼矾楼那里可真不妙,也是可怜,你个男人也要被欺负。”“绝无半句虚言。瞧姐姐说的,男人也会被欺负啊,这命运、世道,大事小事加在谁身上不是一样的,哪有什么男女之分?这种偏见不是傻的分不清敌我,就是故意混淆视听。”
“那我该如何帮你呢?要说这无忧洞内,谁也不管谁闲事的,看你也乖巧,若是不麻烦,我就顺下手吧。”听此,魏寻 欢刚确是感慨万千,泪也不假,这会心下却是一乐:“女人真好骗,笨蛋。”
他抹抹湿润的眼睛道:“你莫逼我了,就当已经行过那事儿,一会逢场作戏骗过他。然后姐姐若出去,逢东边衙门一群差人,有个姓晋的,都头姓楚,且告知下我行踪便好。这银子还给姐姐,有劳了!”既是委托,也有愧疚,说罢便要拱礼作揖。那娘子忙扶住道:“只是如此吗?我答应了,也做个侠女,愿你早日脱困。你叫什么名字?”
“魏寻 欢。”“不对,人不像其名,你骗我不成?罢了,我们且跑动一下便出去。”魏寻 欢道:“是我的名,就叫这个。跑动下?”他后知后觉何意,不由颔首一笑。那娘子笑着便拉起他手,又蹦又跳地转圈。魏寻 欢摸着那双手,渐渐脸也羞红。二人面色红润,便牵手走了出去。
魏寻 欢欣喜忍不住抱了抱那娘子道:“姐姐,用不用再装亲热些?”那娘子捏捏他脸笑道:“好,你长得倒也高大,你那相好肯定也是个美人。”说着挽了他胳膊,依偎怀里。二人假戏如真,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无常就在那里等着,魏寻 欢连忙扯开。
这娘子上前凑道:“尊您吩咐,已成啦。”“是吗?他如何态度?”“半推半就,是个雏儿。呵呵,不过也是个年轻人。”无常哈哈大笑,又令这娘子且随他走。一旁老鸨伙计也来吩咐,提早回去罢了。那娘子听老鸨耳边告知,神色无奈,只道去换身衣服便进去了。
魏寻 欢察觉异样问:“你要做什么?”无常回道:“看你依依不舍的,让这小娘子送我们一程。她也要回矾楼了,顺道的,你与我去个地方。”
“你会如此?”“那我说我要把她带我那洞里去,也和其余两个一起云雨一番,你就喜欢了?”
“你个老混蛋!”无常听此似是想了些什么,微微闭眼便劈脸打了魏寻 欢一耳光:“才一次你就要占为己有了?老子也掏钱了,看她跟谁!”
魏寻 欢揉着那被纤手掐过,又被这厮掌掴的脸,心里直是暗骂。待那娘子出来,已是换了打扮,素净淡眉叶,掩面旧布衣,终是把那露的给全遮去了。后边跟着二人相送,被无常拦住,“有我送就好,你们两个且回吧。”那二人与这娘子示意道了几句便转身去了。魏寻 欢寻思:“这地界少不了馋腥的,没人护着,一女子孤行怕是和无主的金子差不多,哎。”
出了这花棚,三人同行。魏寻 欢与那娘子走在前边,替她拿着木剑,仍拉手说笑,假意如真。他心下不由想:“这姐姐性也好顺人意,和那桃花洞的胜火娘子一样,以后要能找个如她们这般的就好了。风情万种真性情,喜欢喜欢。”
一路听这娘子说她家在洛阳城外,也有意中情郎,同来开封,只是不得志,二人分道,他回了村子里著书去了。转弯到一窄道,魏寻 欢突听得那女子巧笑变作痛呼,便倒了下去。他拉不得,顺势扶住放下,只见她痛苦万分,白目圆睁,呼不出气便撒手而去了。
难以置信唤了两声,魏寻 欢愤而站起,指向那无常大骂。可他毕竟带着锁链,那愤而一指被另只怒而握拳的手带了下去。又听无常道:“怎么,这是心疼了?要不趁热再温存会儿。”他已顾不得什么权宜、锁链,拾起地上那娘子的木剑便朝无常攻去。
木剑脆弱,魏寻 欢气急败坏,招招凶猛直攻面门双眼。这几下却没个变化,不似他那武功路数。况且此间狭窄,带着枷锁,身法受限,不得以巧制敌。他每每攻来,尽是破绽,力道有限,无常轻轻便掸开木剑,点他各处要穴酸麻。才十余合,终是不敌,魏寻 欢腿上被踢伤筋脉,顿了下去,又被踹翻在地,浑身暗伤。
只觉是自己害了这娘子,又觉无助,魏寻 欢甚是委屈,难忍哽咽道:“你太绝情了。”“呵,绝情?无忧洞下是这样绝的,不然怎么无忧?啧!一个卖肉的妓 女,你还真可惜上了。听她说好话蒙你这小子呢,没钱试试,看她怎生待你?”
魏寻 欢心下苦楚如堵,一身疼痛叫他冷静,终是忍耐又哈欠道:“我……我第一个碰的姑娘就被你这样杀了。”“有了心许的,就忘了我这无常了?你还说要拜师呢。没办法,她已经去了,你再想女人,也只能找下一个。下个不知啥样,但没准更嫩呢。让你破身自有道理,告知了厌世先从女人开始,先动情再失去,如此反复消磨,你才算合格。”
“罢了,要收尸吗?”“洞底有人收的,即便没人也有老鼠。”
魏寻 欢忽的狂笑:“哈哈哈!人都有死的时候,老鼠也会被猫吃呢,惺惺作什么态!”“这话才对嘛!走了,你不要找秋心草吗?我带你去!鬼矾楼那地方有的。”又递上一把尖刀,“去把她的脸刮花戳烂。”魏寻 欢无奈接过刀,“有必要?”“忘了吧。”
他站起一瘸一拐,走在那娘子旁,俯身捏了下她那脸颊,揉了揉眼睑,把她眼睛给闭上。轻轻划个稀烂,便拿着那木剑,走来无常跟前,冷声道:“我打的一样过瘾,这算第二次争执,总有一天能赢你。”“你若不能开悟,谅你那点武功再练十载,即便三十壮年也不抵花甲垂垂的我。”
事情突发,没个别离。无常便领着他回头寻路去鬼矾楼,魏寻 欢忍不住问:“这里不是?”“这哪有楼,鬼矾楼更深点,四大洞主、各类行者头目乃至外来魑魅都常在那集 会。”正攀谈行间,却见二人追逐而来,一大一小,大的也不过二十,小的似是未满十岁,穿的破烂前后撞向他。魏寻 欢脸上有疑色,伸手掏了掏怀间,惊叫道:“好小子!这鬼地方小孩子也不能信。”
又对无常道:“行啦!第三次,轮到我欺负别人了。”便追了过去,无常跟其后。他甚快几步追上那邋遢少年,堵在土壁上。少年却忽对那小孩道:“小天快跑。”这唤作小天的却是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魏寻 欢,让人心软。
魏寻 欢心一横骂道:“王八孙子,他叫小天,你叫什么?”“我叫大地,一时失手,打就打吧,别再欺辱我弟弟。”魏寻 欢听他声音软糯却是干脆不屈,想是个可怜人。瞥见无常站的稍远,便揪住他又移了两步,连着自己身子将这大地摔倒。待跌下,顺势把捏在手里的金子送他,快而轻声道:“见寻人官差,便道人在鬼矾楼。”接着作样子在他身上一阵摸索,又起身骂着持木剑敲他脑袋,那小天哭着来推,被他狠心反手扔在少年怀里,接着做个声音示意他们快走。
魏寻 欢气呼呼回来道:“若是你,也会对孩子下手吗?”见那无常去追,他慌忙拉住,“我还做不了,下不得手。”无常笑道:“你少染血债,在所难免心软,我替你料理。”
“好,你去吧。”说罢便松手,后退作势要走。“呵,罢了。这算第三次了,今后你若敢跑,看我怎么收拾你?且去鬼矾楼让你见见秋心草,回头砍了那姓尤的手,今后烧杀抢夺再慢慢调 教,想脱身已由你不得。”
“你若能教会我,我保证第一个先杀你,把你那茅厕洞给占了。”无常似笑非笑无奈看着他,道:“今天见你小子言行,本来很合我心意,不过倒真是块难啃的骨头。你既没了父母,身世流离,想来不至于此,怎么话里藏刀又不狠心呢?”
魏寻 欢见已是透露消息,这贼未追,心下稍安,望那少年能帮自己一忙,其余只看这无常如何安排自己了,没好气道一句:“心中藏鞘了。”便任他问什么,再不与说什么打诨话儿了。
莫看道了这般多,且说魏寻 欢这人多半还是腼腆少语的,刚不是还言“人本可以闭嘴的,说话不都是故意说的?”他这性子多变,逢开心或怨怒时,有时忍不住打诨或是挑刺直言的。与知己熟人便似晋胜寒他们,也真是滔滔不绝。逢生人多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叫人听不见。要是有人让他当着一群生人高声两句,定是要借故避开。便是封闭如此。
可人还是习惯说话的好,至少得会大声骂人。他这走间,不理无常自顾自的快走在前面,便又生一桩小事。
无忧洞渠此段路分有上下两层的,魏寻 欢忽听得哗啦水声,正疑惑这边臭水都是不流动的,最多是哪处漏水滴答声。回过神却见两人于那上边往下边路上正尿,已是走得近了,感觉像是溺了或是溅到自己这边身子。他不想言语只是“啧”地厌弃一声绕开匆匆走过,却清晰地听得“嘻嘻”两声嘲笑,在这洞渠底下如此刺耳。
他本静下些,听罢越走越烦,回头见那二人已是去了,顿足自气。“他 娘的狗贼,呸!鸟贼,撒了腿四处乱尿!”那无常走近问:“怎么?”魏寻 欢带着怒火奇道:“他们两个非要在这尿?狗也知道找个墙根,哪怕尿河里,尿自己嘴里,非得冲路上?我也找地儿尿,可他 娘的逢到人,甚至溅到人了,不知道避开?我也没规矩,你不爱说话赔不是,你多少避开,还他 娘的敢笑!怎么没点羞愧心?你说他们为什么还笑?呀!气煞我也!”说着恨恨一拳锤在墙上,不住喘气。
“你冲我叫什么?又不是我尿到你了。刚才不骂?把他们那话儿剌了。他们已经走了啊,你在这……呵呵。”“你说,老子越想越气,杀他一百遍。我就是真和他们又无端动起手来,第四次争执?我就是真打得他们一身血,撞死他们在墙上,傻鸟东西!”
无常却是怪气道:“别,哎呀,那人家就想尿路上,就笑着尿你身上,闹得官府去,也罪不至死啊。就和被鸟拉头上一样,是不是?”“他笑啊,他笑他爹呢?奶奶的罪不至死!我刚才连骂也没骂,哪想他们还笑,你怎么不帮我料理?两个狗也不如的东西。”
“哈哈哈,我的好徒儿,怎生刚才见我杀人也没这大反应?你看这无明火还是散去的好吧?这人就这样,这次笑着尿你,下次就敢笑着抢你,含笑杀你亦是大同小异。一样的是,都不关心你。他们这去还要背后笑你一番呢。下次自己学着动手!想怎样就怎样。”魏寻 欢并不认他意,只是这无明业火仍不消,却也无处发泄,只得如往常自行咽了进去。
又跟着无常东绕西绕,魏寻 欢肚子咕咕直响,也不吭声。无常遮住脸后关切道:“快到了,那里有吃的。”待行过一条隐晦的洞道,逢着一河,浅滩露出森森白骨,河面上飘着皮毛破布,并着乱七八糟的秽物,臭不可闻。
这里还开一洞,几个看守人,持着刀枪。一人上前道:“这水那么臭,要过去吗?”无常道:“天底下都一般臭。”“哎,也是。不过这水太臭了,两条腿的天鹅肉好找,三条腿的癞蛤蟆都快没了。”
无常推了把魏寻 欢道:“说两句。”“说什么?暗号啊?这里三条腿的蛤蟆没了,你们就在外边找个四条腿的砍一只呗,记得砍乱撒尿的!”那人怪道:“没后边这句啊,差不多,交钱领牌进去吧。”无常掏出一大锭银子与了那人。二人换了牌子,便坐上一船行至对岸。
且说到得这里鬼矾楼,虽临着臭水沟,那布置比外面无忧洞堂皇许多,就是比上面汴京城里矾楼也还要气派。诸多楼阁林立,虹桥相通,各道却仍复杂,不知都是何处。魏寻 欢下船后,行在此间,观之不尽,不小心踩一蒙面人脚上,心下想着不好,却也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走我前面?”
哪知那人却先行道歉便走开了,魏寻 欢无奈又生愧疚,便问无常:“这……这边人怎么还有礼许多?”“见你凶,怕不是对手,被杀扔河里,所以不敢造次。”
魏寻 欢一时愣神,又见诸多女人小孩行在其间,多是被拐来的,女的用来生孩子,孩子用来接班,老实的要被抽打,混账的有人悉心教导嫖赌功夫,告知大胆奸杀掳掠,人人怕你才是好汉、厉害的准则。还有些姿色差的女人或是病的汉子便被打骂做奴隶般。无忧洞的各界能者聚集在此,不知还藏着什么淫靡荒诞事,这些人间如何处置关系。虽然上城未必干净,可那繁华留下的灰烬莫非都扫到了此间来?
看着手里木剑,连个无常都刺不破,魏寻 欢心下哀道:“烦死人了!这什么鬼地方?简直是小鬼们未入地狱的天堂。那这来往的都该是些什么人呢?唉,不怕不怕,杀手界的老大在这领着我。可我要靠这无常护着?呸!一群乌合之众,不也一样是人吗?且在这拖住,胜寒啊,长庆!别等天黑了,早点进来救我!老子快撑不住了。”
有分教:鬼矾楼上,目睹秋心根。阴暗间听荒诞,虚无中念神祇。
不知鬼矾楼逢着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