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雅室,一张桌,一盏灯,一坛酒,几样精致的小菜。雕缋铜盆中红红的炭火,使得斗室温暖如春。
灯前紫裳笑魇如花,明艳照人,看着坐在对面的唐轩,笑道:“蓝大官人这几日闷闷不乐,很少言语,可是心中在想念林小美人?那可爱的雨儿,在此除夕之夜,想必也正与冷傲的林太医围炉守岁,兄妹夜话。”
说话之间,将唐轩面前的酒杯倒满,又道:“这些时日,易容易得都忘记了本来面目,不知脸上的面皮,又老了几岁?”
唐轩道:“紫姑娘,既然恢复了原来的样貌,这蓝大官人的称呼,是否也要改上一改了?紫姑娘还是直呼唐轩之名为好。”
紫裳笑道:“改称什么?可是要呼唤轩哥哥?这样甜腻腻的称呼,只有那黏人的小猫才能叫出。”说着放下酒壶,又道:“小女子以为称呼唐先生有些生疏了;称呼唐知事,而知事这官儿,又实在太小,容易使人尴尬;如直接招呼唐轩,便是不知礼节,则更为不妥。思前想后,还是称呼蓝大官人比较顺口。”
唐轩苦笑道:“唐轩笨嘴拙舌,说不过紫姑娘。紫姑娘想怎么称呼唐某,就怎么称呼吧。”
紫裳略一思索,笑道:“既然蓝大官人对这个称谓有些厌烦,小女子就挑选一个寻常自然的称谓,直接称呼唐兄,总算可以了吧。”
说话之间,紫裳美丽的眼睛中,生出几分歉意,柔声道:“这些时日,真是连累了唐兄,竟让唐兄在寒舍羁留了多日,而且还持汤熬药,在榻前服侍紫裳,着实让紫裳过意不去。”说着脸上忽又生出自怜之色,眼中飘出一丝媚态,又道:“唉,谁让我生来身体羸弱,那日在天朋楼上坐得久了,以至于受了风寒,也是从那破窗中吹进的风过于清冷了。”
唐轩轻叹一声,说道:“唐某这些年也是孤身一人,很多事,也是朋友帮忙做的。我知道孤身一人,着实有些不易。”
紫裳轻声道:“自小弟离家去后,紫裳孤身一人已有几年。时光为何过得如此之快?今夜又是除夕,又是一年将要过去。”
看着铜灯明艳的光晕,唐轩不由想起去年新年与脱不花初在一起的情景。那些难忘的画面又浮在眼前,重又唤出心中那熟悉的伤痛……
紫裳笑道:“唐兄可是想起那些难以割舍的旧事?可否说出一两件,让紫裳听听?”
唐轩脸上一红,轻声道:“也没有什么旧事可以说道,只是想起去年此时,我仍在那个神秘诡异的地方。那个地方,便是改变李庚白、党天朋他们命运的魔云城堡。其实,那个地方又岂止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紫裳道:“唐兄提到了他们,又使紫裳想起那些庙堂与江湖中的陈年往事。那日在天朋楼上,党天朋那个老滑头虽说东拉西扯、避重就轻,却也透露出一些隐秘。但那都是别人的隐私,涉及时北泽与他自己的隐秘,却是一丝一毫也未说出,对殷龙锡当年之事更是只字未提。”
唐轩奇道:“涉及圣天教及蓝裳的那些旧事,莫非也与殷龙锡有关?”
紫裳道:“党天朋深得说谎的窍要,九句真话中掺杂一句假话。记得他曾提到陈弢,但陈弢却是圣天覆灭后李庚白招募的新人。据知情者说,殷龙锡已在锦衣卫中三十二年。也就是说,在圣天覆灭那年,他已当了四年锦衣卫。他是武当木叶道长的得意弟子,少有才名,同样也是武状元出身,为人更是精警异常,当像林鹏一样,很快就会脱颖而出,绝不可能在剿灭圣天之战与后来进袭魔云城堡之中藉籍无名。”
唐轩听了,轻轻点头,说道:“党天朋未说殷龙锡当年之事,也许畏其手握重权,怕是惹祸上身。”
紫裳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党天朋与殷龙锡也有重大勾连,就像他与时北泽一样,因此不能讲出。那天隋翼无声无息来到潞州,死在了富商 盛满存的那座大宅中,连潞州知府都不知晓,党天朋却能提前得知,正是说明了这点。据我猜测,盛满存必是圣天中人。也就是说,隋翼死在了圣天之手。但是此事也没有想象的这么简单,也许隋翼之死,与殷龙锡和林鹏有关,也许是殷龙锡在借圣天教之手清除异己。林鹏潞州之行,也许就是为了除去隋翼。有时官场内斗,要险于战阵厮杀。”
听了紫裳这话,唐轩不由又是想起李庚白借云霸之手除去神道天师那件秘闻,不由心中又是一阵感叹。
紫裳道:“照我看来,党天朋说烈焚城的那些话,八成都是实情,好像还拿住了烈焚城的重要把柄,因此才有了那五万两银票雇人牵制保命之说。唐兄可曾看见,党天朋被欧阳左卿杀死后,隆盛镖局那几人眉飞色舞的模样,那是因为终于有人做了自己想做之事的缘故。”
唐轩轻声叹道:“一个有过非凡经历、且通晓术数机关之人,不想竟当众死在了歹毒暗器之下。”
紫裳道:“那天老滑头还是说出了一些真话。只是一些真话说在了明处,一些真话却是说在了暗处。”说着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又道:“真没想到,那次绝密行动中失踪的一人,竟在古洞深壑中被我们发现。此事在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你我知晓。林小妹不知此时的来龙去脉,那深壑下的骸骨,她不会知道就是党天朋说的那个铁陆。”说着拿起“黄虹”宝剑,轻轻拔出剑锋,瞬时冷森的剑气迫人眉目。
唐轩道:“真是一把绝世宝剑,剑质尚在林鹏那把长剑之上。”
紫裳道:“铁陆的尸骸在‘黄虹’之侧,那个石昆又到哪里去了?按理说两人应在一起才是。”
唐轩心念一动,想起在洞中走索之时,林冬雨曾在惊呼看到鬼火。那时刚刚走出十余丈,距离对面石壁甚远,而那绿色火光并不明亮,由此可以推断林冬雨第一次见到的绿火,并非铁陆骨骸所发,当是另有残骸。那另一具残骸可就是石昆?
紫裳道:“唐兄若有所思,可有什么发现?”
唐轩将所想之事与紫裳说了。
紫裳点头说道:“若是对面石壁下也有一具骸骨,极有可能便是石昆。他们为何进入古洞?因何死在深壑之下?个中因由,恐怕更是无人知晓。”说着眼中闪过惋惜之色,又道:“我想他们应该还有那个东西。铁陆身上没有,石昆身上一定还有,只是当时不知石昆骨骸也在壑下。”见唐轩眼中闪出疑惑之色,紫裳又道:“我说的那个东西,是一种名叫‘天蓝’的暗器。那天党天朋曾多次提及,只是未说暗器之名。那暗器在当时就值很多金子,现下就是有金子,也无处去买。”
唐轩道:“不知紫姑娘要那‘天蓝’来做什么?”
紫裳笑道:“我要那暗器莫非还去暗杀行刺不成?我只是心中好奇,想看看蓝裳造出的东西,有何神妙之处。”
唐轩取出那枚“天蓝”递给紫裳,说道:“我这里正好还有一枚,紫姑娘拿去看吧。”
灯晕之下,“天蓝”闪出莹莹之光。紫裳目视“天蓝”,眼中闪过惊奇之色,当即接在手中,在灯前反复细观。
过了许久,紫裳将“天蓝”放在桌上,说道:“此物机巧至极,当是极难造出。”
唐轩道:“据说制造此物,需要三十名工匠、三十道工序方能制成。”
紫裳看了一眼唐轩,随即轻轻点头,说道:“听唐兄之言,好像是说原来不只一枚,不知那些……现下都到哪里去了?”
唐轩道:“曾有过三枚,只是一枚被人抢去了,而另一枚却是……”于是将应无笑与章风之事简要说了。
紫裳道:“那个应无笑我曾见过,着实令人厌烦。他哥哥‘情波无泪’很是厉害,也很难缠。要是应无笑出了什么意外,那笔账估计又要算在唐兄头上。”
唐轩苦笑道:“那位孟大人说得好,虱子多了不咬。已有大反贼、大汉奸、大……之名,便是再多些麻烦,也不算什么。”
紫裳注目看着“天蓝”,“天蓝”上发出莹莹幽蓝,似将紫裳的瞳孔染成蓝色。
片刻沉静之后,紫裳又是拿起“天蓝”,笑道:“这宝贝,可是那位美丽的郡主送与唐兄?”唐轩脸上一红,点头称是。
紫裳道:“听说也先想把妹妹嫁给那位北狩的太上皇,太上皇却能通晓大义,深明大礼,没有答应也先。太上皇他老人家这样做,真不知美丽的郡主是伤心还是高兴?是不幸还是万幸?”
唐轩将面前的一杯酒一口喝下,感觉整个心在燃烧。一阵静默后,轻声道:“此事也是个万语灵所说?”
紫裳将“天蓝”放回桌上,说道:“世人相信‘万里真音’还是有些道理,他的确说了很多真话。他着实有些特异,他能知道一些旁人无法知道的事,以致有人怀疑他真有顺风耳。”说着轻抚“黄虹”长剑,笑道:“当时我将此剑缚在背上,偷偷看了林小妹一眼,见她满脸的厌恶之色。我知道她与唐兄无话不说,定会在我离开后说我贪心,这才逗她说,我是顺风耳。”
唐轩道:“党天朋说万语灵的那些话终是一家之言,且党、万二人俱死,其中真伪,也许能从冷风尘那里得到查证。从那天冷风尘的做为可以看出,他与刘渊、李邦二人和西域参加绝密行动的那些人都有很大的关连。从这一点上推断,党天朋说冷风尘是云西北的儿子,倒也不是空穴来风。照此推断下去,冷风尘若是云西北的儿子,且说出负债子还那些话,那么刘渊、李邦当是铁陆、石昆的儿子。由此也可推断得出,林荫远等五人殉国,与铁陆、石昆有莫大的关系。”
紫裳道:“唐兄的推断应该成立。如果云西北妻子的死真与神道天师有关,那么万语灵真有可能是神道天师的儿子,杀他的人也定是冷风尘。杀人的动机,同样也是负债子还。” 说话之间,紫裳又将“黄虹”拿起,剑上散发出淡黄幽光,似又将紫裳的瞳孔映成黄色。紫裳放下长剑,说道:“冷风尘孤傲怪诞,让他说出背后的隐情怕是极难。”
唐轩道:“那些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一时好奇推演而已。但万语灵为何诬陷紫姑娘?紫姑娘以前可与此人有过交往?”
紫裳一脸茫然,轻轻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与此人从未见过,更谈不上交往。”说着看向铜灯上闪跳迷离的光焰,又道:“也许那个‘万里真音’真像老滑头说的那样,在死前已经迷幻癫狂、胡言乱语了。”
唐轩道:“党天朋讲述那段西域秘闻全无说谎的必要,应当全是实情。他说顾一城在城堡附近侦得铁陆、石昆二人的踪迹,当时李庚白推断二人得手抢得玉盒后,先去找了蓝裳。照此来看,那个假玉盒当出自蓝裳之手。”
窗外不时传来鞭炮之声,仿佛是在提醒人们,一个春天又要到了。
紫裳看向窗外,深邃的目光像是飞入无边的空寂。
片刻静默之后,紫裳道:“传说中怪力乱神那些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风传那个玉盒关乎天下气运,纯属无稽之谈。‘跛者’之所以百战百胜、称雄西域,那是平日练兵得法、临阵用兵如神的缘故。但‘跛者’随身携带的玉盒中是否藏有特殊隐秘,却不可否定,数十年来传得那样神乎其神,其中定会有些蹊跷。近年竟然出现两个玉盒,更是多了一些迷幻的色彩。”
唐轩道:“依我看来,江渭送给也先的那个玉盒当是真的。”
紫裳眼中放出神采,说道:“唐兄如此推断,可有依据?”
于是唐轩将在高娃汗妃帐中见到玉盒、玉盒被火铳击碎、自己无意中得到蜡丸之事简要说了。
紫裳叹道:“此事之奇,令人咋舌!”说着目露神光,急切问道:“那个蜡丸,唐兄可否借紫裳一观?”
唐轩道:“那个蜡丸,我已送给了一个朋友。”
紫裳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说道:“不知唐兄那位高朋何许人也,可是唐兄的生死至交?”
唐轩道:“他是蒙古的一名将军,名叫傲云……说来也巧,他正是那个云霸的儿子。”
紫裳笑道:“既是云霸之子,那人也应是圣天中人。唐兄竟将那天下第一隐秘,送给了圣天教,他们说唐兄是大大的反贼,看来并不是凭空捏造。”
唐轩叹道:“我这一年来的遭遇,皆因齐天北那一句圣天暗语引出!”
紫裳目光闪动,说道:“那个蜡丸,唐兄可曾打开?”
唐轩道:“蜡丸中是一幅白绢,上面画着一张图。图上标注的都是番文,我一个也不认识。”
紫裳轻轻点头,说道:“由此看来,那个被火铳击碎的玉盒应该就是‘跛者’随身携带的那个。上面的番文应是帖木儿国的文字,那个玉盒当是真的。江渭居然将它当成假的送给了也先,看来他并不是什么聪明人。这样外表能干、实则愚蠢之人在圣天中占据高位,恐怕那个圣天,很快就会被朝廷剿灭。”
唐轩道:“听党天朋所言,那个真玉盒是江渭从烈焚城手中讨得。烈焚城武功盖世,手下多有能人,背后又有朝廷,为何将玉盒拱手给了江渭?”
紫裳道:“老滑头涉及玉盒的那些话,我始终怀疑不全是真话。特别是他说雪夜救人、暂存玉盒之事,我看不是实情。还是那个小孟大人问得好:那等隐秘之事,又过去近三十年,江渭如何知晓?老滑头当场用了一句怪力乱神之言遮掩了过去,其实那就是明显的漏洞。那个假玉盒他是如何得来的,他一死,恐怕只有江渭他们知道了。至于他说烈焚城的那些话,我看大部分是实情。烈焚城当年在岛上得到了玉盒,但他提前知道神道天师说给永乐帝的那句话,为了自保,或是别有企图,将玉盒藏在岛上一个隐秘的所在。当江渭找上门时,既不敢向朝廷举报,又不敢与势力强大的圣天动武,又只得偷偷将玉盒给了江渭。”
唐轩眼中闪出疑色,说道:“江渭如何知道玉盒在烈焚城手上?”
紫裳道:“圣天内讧当天,烈焚城单独在岛上至少一个时辰,他完全有机会干一些不能见人的勾当。圣天死灰复燃以前,他的那些传闻便在江湖中流传开来,也许江渭他们就是因那些传闻才找到他的。”说话之间,看向跳闪的烛火,冷笑一声,又道:“便是李庚白也会有所怀疑,怀疑烈焚城在岛上做了什么。只是那一役锦衣卫精英损失殆尽,烈焚城又身俱异能,是少有的人才,因此李庚白才没动他。如果没有后来魔云城堡那场变故,以李庚白的性情,定不会放过烈焚城。”
唐轩道:“孟一辰对洞口绝世武功的那段论评甚是有理。李庚白何等人物,孟一辰能想到的事,他也定能想到。就算李庚白怀疑烈焚城在岛上做下了背人之事,也不会怀疑他在洞中做了什么。后来烈焚城武功大进,人们这才怀疑他得到了武功,并消除了痕迹。”
紫裳道:“现下江湖盛传,高封偷了烈焚城一件极为紧要的东西潜到了蒙古,唐兄在蒙古害死高封并得到了那个东西。老滑头说是此乃烈焚城移祸江东之计,这样说虽是有些道理,但也不尽然。烈焚城在短期之内,武功突飞猛进乃是事实,那绝非是他苦练就能得来,其间必有奇遇。在我看来,高封偷了东西潜逃蒙古,并非子虚乌有之事。至于高封在蒙古做了什么,是生是死,现下只是传闻,真正详情,恐怕无人知晓。”
唐轩道:“高封的确死了,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他是初冬时节,在角斗场中,死于色目角斗士的刀下。在此之前,他在魔云城堡中苦熬了一年,他是被瓦剌军兵过境劫掠抓去了蒙古。见到他时,他随身之物早被那些军校搜去。如果他真偷了烈焚城的东西,那东西已落到瓦剌军校的手中。”随即又想:高封遇到瓦剌军骑时,若是那东西仍在身上,是否落在了哈斯其其格的手中?
紫裳听了,微微点头,说道:“唐兄至诚君子,不会说谎。烈焚城那件紧要的东西,看来真是湮没在瓦剌军中了。那东西也许早就毁了,也许仍是完整保存,而待有缘。”
窗外又是一阵热闹的爆竹之声,紫裳轻叹一声,美丽的眼中闪过泪光,轻声道:“蛇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新的一年将要来了。自小弟去后,每年的屠苏酒……味道都觉淡了很多……唉,他的性情与我不同,他过于热衷功名……”
室中一阵沉寂,精美铜灯上跳闪的迷离光焰,映照着二人沉肃的面容。
良久,良久,紫裳擦去泪痕,展颜笑道:“大过年的,又在我家里,如何惹得唐兄伤戚?今天这个日子,我们百姓应该高兴才是。”说话之间,美丽的眼中闪出明媚的神采,说道:“时至午夜,不知清纯可爱的林小妹可曾睡下?他那位冷傲的哥哥,可是守在身边?”
迷离的灯下,唐轩轻声吟道:“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吟罢,心中一颤:此刻,不知她在何处?可又进入红囊梦中?
紫裳笑道:“唐兄这是为谁在吟?若是林小妹,当是吟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才对!”
唐轩脸上一红,忙道:“他兄妹身世凄苦,从小就没了娘……老父又被人害了不久。虽说仇人死了,但被害的因由,尚未查清。”
紫裳道:“个中因由虽是不明,但背后的主使,无疑便是时老贼。”
唐轩道:“从党天朋的话中可以听出,当年林荫茂与时北泽的关系十分密切。那个冬儿,也就是林崤的母亲,她圣天逆匪的身份,时北泽都给隐瞒。不知后来是何缘故,两人竟然交恶?让人奇怪的是,即便他们交恶后,关系也十分微妙,林崤在时北泽身边十余年,对外还是师徒关系。造成这种微妙关系的原因,除党天朋这等深知内情之人外,旁人应是无从知晓。就连林冬雨,也一直认为时北泽不是坏人。”
紫裳道:“林荫茂与时北泽之间的那些事,连林崤都不知情,看来内情十分重大。林崤留在时北泽身边,也许是充当人质。也许林荫茂掌握着时北泽致命的秘密,但林荫茂也是深陷其中,时北泽又无法将其灭口,因为在其他方面,又有极大的牵制,就像老滑头对外放风五万两银票雇人牵制烈焚城一样。因此才将林崤留在身边做为人质,使双方达成暂时的平衡。在我看来,他们之间的隐情,无非就是杀戮与鲜血,或许……或许还勾连上一些皇家的内幕。”
唐轩道:“林崤到魔云城堡想必也是时北泽派去的,也定是为了蓝裳的秘笈。不然,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他那样的人前往那个魔域,冒那种大险,受那种困苦。”
紫裳奇道:“林崤到过魔云城堡,还能全身而退、平安而返,可是也有一位蒙古女将看上了他?”
唐轩不觉面红过耳,忙道:“那倒不是,林崤是凭借一身武艺自行逃脱。”说到此处,轻叹一声,又道:“剩下的那些人,一场角斗下来,只活下了两人。”
紫裳道:“那二人也与唐兄一道返回了中原?可是唐兄救了他们?唐兄在蒙古的所作所为,他们可以做个见证。”
唐轩轻轻摇头,说道:“他二人此刻仍在蒙古,在太上皇的身边,是太上皇救了他们。”
紫裳奇道:“唐兄在蒙古见到了正统?见到了那个昏君?”
唐轩道:“紫姑娘此言差矣,正统皇帝仁德宽厚,帝者风懿。在位其间,虽在有些地方失政,但那是一时受了奸臣的蒙蔽。”
紫裳道:“若不是正统昏庸,如何会有土木堡之变?使大明天下,险些有倾覆之祸。”说着轻声一笑,眼含媚色,又道:“当时唐兄定在蒙古军中统带兵马,跃马挺枪,挥师南进,不然何来大汉奸之名?”
唐轩支吾道:“我哪里会统带兵马?当时我只是那位郡主侍卫营的统领,但也先并不信任我,不让我出营一步。”
紫裳笑道:“话扯得远了。那番邦胡地女子,终是异族外寇。即便貌美如花,如何比得上雨儿清纯善良?那日林小妹被他哥哥强拽着下楼,仍是频频回眸……仍是惦记我的病情,让林太医给我诊脉……”
见唐轩一脸窘迫,紫裳又道:“那天党天朋有意透露出一些重大隐情。当年永乐朝的一些人,借着剿灭圣天的血雨,暗地里做下清除异己的勾当。李庚白借云霸之手杀了神道天师,老滑头真是与李庚白像他说的那种关系,李庚白让他改装火铳之事,即便是过了三十年,他也不会对外宣讲。李庚白下狱后,保不准是他第一个指认李庚白谋反。”
唐轩心道:那段秘闻党天朋说得确是露骨,任谁一听,都能听出是李庚白杀了神道天师。
紫裳道:“李庚白如此,时北泽也定会如此。林荫茂那神出鬼没、无声无息的使毒本事,刚好派上用场。因此当他知道林荫茂钟情冬儿后,便成全了二人,并以此来要挟林荫茂,使其成为手中清除异己的工具。至于后来,冬儿分娩时,恰巧宫中传召林荫茂,而冬儿刚好难产……这些绝非巧合,当是有人一手策划,想来当时那些异己也差不多都不在了。当然了,那些被清除的人不能全是异己,还须有些同党。不然,行事岂非过于明显?我想最后那个被清除的虎林军统领,定是时北泽的同党。”
听了这话,唐轩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生出……
紫裳道:“虽然冬儿死了,但当时两人尚未交恶。也许救下冬儿,与之成亲,只是林荫茂一时冲动……我想时、林二人反目成仇应是在那个神秘女子出现之后,个中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唐轩眼前浮出高娃汗妃那冶艳的面容,暗道:她真是那个神秘女子?她与林荫茂有过一段情缘?林冬雨是她的女儿?
紫裳看着唐轩,轻轻摇头,说道:“清纯可爱的林小妹,定是那神秘女子的女儿,但她绝不是林荫茂与那女子所生。可以看出,林崤对小妹已不是一日之情,这种感情在眼睛中隐藏不住,以林荫茂的老辣,应是早已发现,若二人是亲兄妹,林荫茂必定严厉制止。林小妹虽不是二人所生,但可以推断,林荫茂与那神秘女子定有过一段情愫。”
唐轩心中一惊:难道紫裳能看到别人心里在想着什么?
紫裳道:“唐兄可还记得林崤烧的那封信?”
唐轩道:“我想那信中的内容一定十分紧要。不然,经过无数风浪的党天朋,见到那信时,不会有那种颓然的神态。”
紫裳道:“依我看来,那封信只是一个空空的信封。老滑头的那番话,一些本来就是想当众说的,另一些却是被那个装着白纸的信封诈出来的。从党天朋看见那信时慌乱的眼神就可看出,他写给时北泽的那封信至关重要。时北泽绝世奸雄,那样重要的信件绝不会存下来留做别人的把柄。再者,要是信封中真有原来的信纸,心计深沉的林太医也不会将其随意烧掉。”
见唐轩眼中满是赞许之色,紫裳又道:“最有意思的是,正说到紧要之处,那位党老前辈灵机乍现,突然意识到信封中并没有那些要命的内容,当即改口敷衍。而在此时,那个欧阳左卿却以为那个秘密将被说出,因此才舍命将其灭口,看来真有一些死士死心塌地追随时老贼。”
唐轩道:“我初次见到欧阳兄弟是在五台县城附近,当时他们正在去林家的路上。”
紫裳道:“听林小妹说,欧阳兄弟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她又说是唐兄救了她。从她那些话中可以听出,唐兄与欧阳兄弟交过手。”
唐轩道:“欧阳兄弟武功一般,若非林荫茂瘫痪在床,他们如何得手?”
紫裳微微一笑,说道:“唐兄武功虽高,却是刚入江湖,对江湖中的人和事并不了解。太医院欧阳兄弟在江湖中颇有名声,至于说他们的武功高与不高,那要看与谁来比。要是与唐兄相比,自然是不高了。”说话之间,又拿起“黄虹”轻轻抚摸,说道:“当然了,欧阳左卿三人的武功虽是不俗,但与林氏兄弟当年想比,也是相去甚远。”
唐轩道:“紫姑娘曾言,林荫茂用无声无息之毒替李、时二人除去很多政敌,那么在欧阳兄弟害他之时,他为何不用毒自卫?”
紫裳放下“黄虹”,说道:“也许林荫茂很多年不用毒了,或许是对早年用毒杀戮过重而心生忏悔,或许是那无声无息之毒材质过于难选,调配过程又过于繁复,就像制造‘天蓝’一样。林荫茂多年瘫痪在床,他又不想让儿女沾染那些毒物……我猜,林氏兄妹都不会用毒。”说着眼中露出笑意,又道:“那天我说林太医用毒厉害,以及横刀夺爱、殃及池鱼那些话,那是故意调侃唐兄,还望唐兄不要挂怀。”
见唐轩尴尬一笑,紫裳又道:“时、林之间为了达成某种牵制,时北泽不许林荫茂再用毒物,并将林崤留在身边当做人质。也许是林崤在蒙古全无音信,或是其他某种原因,两人达成的那种平衡已然不在,时北泽便抢先动手。我想,欧阳兄弟制住林氏父女后,定是以林冬雨为要挟,让林荫茂交出那无影之毒的秘方。”
唐轩道:“雨儿确是说过欧阳左卿逼迫其父交出什么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雨儿也不知道。”
紫裳看向窗外,深邃的目光仿佛超越了年龄,轻声道:“那天老滑头说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就是那句:‘有些案子一发生,注定便是悬案;而有些局,从一开始便是解不开的死局,因为布局之人,乃是绝顶天才……’”
此时,窗外鞭炮之声渐稀,想是已近五更,炉火已熄,天色将明,围炉守岁的人们大都安歇。
紫裳又是拿起桌上的“天蓝”,在手中轻轻抚摸,眼中满是喜爱之色。
唐轩见状,说道:“紫姑娘若是喜欢,这‘天蓝’就送与紫姑娘了。”
紫裳忙道:“如此多谢唐兄!”说着将“天蓝”放回桌上,笑道:“记得初到寒舍,林小妹甚是惊奇,又担心生怕我们被林鹏等人发现,又怕陈仲庭他们知道我这个家。”见唐轩眼中也有疑惑之色,又道:“我在魔云雪谷都是本来样貌,但只要一出谷,我便换成另一副模样。回到此间,更是如此。我已易容的方式暗示,使周围邻居知道这里住着一名富商的外室。因此那天我们出了天朋楼,走到暗处,便又是改变了样貌。”
忽然,紫裳脸上微微一红,美丽的眼睛中闪出媚色,说道:“我们前往京城,为了方便起见还需易容。唐兄这次是否易成英俊小生?便是杂剧戏台上的那种,就像应无笑一般出眼。当然了,唐兄自身的相貌,也不比应无笑逊色,更是比他多出了英武轩昂。”
唐轩道:“这些小事,无关紧要,紫姑娘随意即可。”
紫裳笑道:“我易成什么样貌好呢?上次易成那个模样,是为了与林小妹调笑。这次林小妹跟着哥哥走了,我也不想让唐兄形单影只,不如我就易成林小妹的模样,在学着说出那句甜腻腻的‘轩哥哥’。”
唐轩一脸窘迫,忙道:“紫姑娘又在调笑了。”
紫裳笑出声来,又道:“可惜我未曾参见郡主殿下。不然,要是易成那如花似玉的千岁、千千岁,岂非与唐兄更加紧密?”
唐轩脸色稍愠,沉声说道:“紫姑娘调笑得有些过了。”
紫裳笑声更大,以致不住喘息,明艳绝美的容颜,像是春风中娇艳的花朵,连连说道:“好了,好了,唐大人还请息怒,小女子知错了,小女子知错了……”
唐轩见状,也是笑道:“紫姑娘真有意思,你想易成谁,就易成谁吧,只要开心就好。”
紫裳纤纤玉指轻抚起伏的前胸,停下喘息,说道:“小女子谨遵唐大人之命,一定易成让唐大人开心的样貌。”
依然是漫山遍野的冰雪,但风吹在脸上又是柔了。
唐轩回望雄伟古拙的潞州城,不由心道:不想在此天党之地,竟住下一月之久。
紫裳也回望城中,轻声道:“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来?”
两人并辔行在路上,晨曦已是高过东方云层,照在雪地之上,幻出七彩之光。
风吹起紫裳的面纱,此一刻,唐轩觉得紫裳易容后的样貌,竟与那美丽的姐姐有几分相似。
紫裳侧头笑道:“此地并非唐兄故乡,但临别之时,唐兄竟是回眸凝望,似有留恋之意,莫非这潞州城给唐兄留下难以割舍的情愫?”
唐轩道:“只是感叹时光过得飞快,来时刚进腊月,转眼已过上元,看来是与这千年古城有些缘分。”
紫裳道:“还不是我这病体,耽误了唐兄赴京办事。”
唐轩忙道:“紫姑娘这是哪里话,谁人能不生病?再者我到京城所办之事,早几天、晚几天,都无太大分别。”
紫裳道:“从唐兄眼中神色可以看出,到京城将办之事,定是极难办理。”
唐轩轻声道:“此事确是有些棘手。”
紫裳淡淡一笑,说道:“此事是否与正统太上皇有关?”
唐轩大惊,忙道:“此事隐秘,紫姑娘如何知晓?可是她不守誓言……”话一说出,便觉失言,急忙生生顿住。
紫裳道:“除夕之夜,围炉守岁之时,唐兄说出在蒙古遇到正统,那时我便知晓了唐兄赴京,是要为正统办事。其实这也不难推断,唐兄以前只是边庭下府小吏,为人忠捆,生性淡泊,不会与京官有蝇营狗苟之事。起初我还以为唐兄既然有反叛之名,进京应是为圣天办事,但后来见唐兄与那些人并无实质性的瓜葛。直到听说唐兄在蒙古见到过太上皇,而且当时唐兄目光中现出凝重之色,我这才知道,唐兄前往京城乃是正统差遣。”
唐轩心道:紫裳绝顶聪明,恐怕世上少有人及!觉得自己在其面前,全无隐秘可言。于是说道:“太上皇与我有知遇之恩,我那件被林鹏斩碎的紫貂大氅,便是太上皇亲手御赐。”
紫裳冷冷一笑,说道:“那个过往的昏君,可是封了唐兄一个空头的大官儿?”
唐轩轻轻点头,说道:“太上皇将殷龙锡撤职查办,封我为锦衣卫指挥使,并许我可私下招募锦衣卫,正六品以下有权封赏。”
紫裳道:“唐兄自蒙古返回中原,私募封赏了几人?”
唐轩轻声叹道:“未曾遇到合适人选。唉,有一人倒是适合,只是我晚到一步,未曾救下。他若还在,我定会任命他为六品百户。”
紫裳道:“我若想追随唐兄,进入锦衣卫,唐兄可否封我为六品百户?”
唐轩面露难色,说道:“女子进入锦衣卫,我朝尚无先例。紫姑娘若是真想加入,待太上皇回驾返京后,我当面奏明……”
说到这里,紫裳摘下紫色面纱,在马上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胯下坐骑受到惊觉,向前连跑几步,险些在雪地上失了前蹄。
唐轩急忙催马跟上,见紫裳笑魇如花,一脸明媚,正侧头看向自己,这才醒悟,说道:“紫姑娘又在调笑唐某了。”
紫裳笑道:“怪不得雨儿那么喜欢唐兄,唐兄的笃实至诚、纯真质朴,这世上少有人及!”说着轻抚“黄虹”剑柄,正色道:“有时庙堂中的险恶要胜过江湖!他封唐兄锦衣卫指挥使,定是要唐兄到京师查侦造成土木堡之变而失去大位的隐情。他这样做,是见唐兄神功盖世,而又为人至诚,是以给了个空头的官位派往京师,为的就是给他那个御弟添点麻烦、找些别扭,也好舒一舒丢掉大位、窝在心中的那口恶气!他让唐兄勘查的那些隐情,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见唐轩双目看着北方,紫裳又道:“他一个手无寸权的空头太上皇,居然越过当今的景泰皇帝,将朝廷实际上的武官之首撤职查办,而又让唐兄一个边府小吏接替其职,这岂非太过荒唐!唐兄此次京师之行,当是凶险至极。依我看来,不去也罢。”
唐轩缓缓说道:“我进入府衙,只是一个书吏,便是九品、八品的官位,都没想过。在府衙勤勉做事,为的是不让人看轻。太上皇封我锦衣卫指挥使,我也没有大喜过望。紫姑娘这些话我也想过,也知道若按太上皇的旨意去做,将会触及当今景泰皇帝,到时便要夹在两个帝王之间,极有可能被碾为齑粉。但太上皇待我至厚,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虽知此行凶险,但也要成行。同时更知自身胸无城府、才不堪用,此事极难办成。但仍要砥砺全心,去办太上皇交付之事。”
紫裳目光闪动,迎向朝阳,重新戴上面纱,说道:“今天的晨光真美!朝阳从来就比夕阳要美!向着朝阳走去,会迎来灿烂的阳光;走进夕阳,前面将是无边的黑暗。”说着轻叹一声,看向幽蓝的天际,又道:“‘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这些话,在少年读书时,则奉为圭臬。但长大了,见过了太多的人,经历了太多的事,就会对这些话产生怀疑。是否辛稼轩也有这种想法?不然,如何会有‘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的词句?”
说着收回目光,看向唐轩,说道:“不论到了何种世道,都会有唐兄这样的至诚君子。天道不衰,是因人道支撑。紫裳不才,愿随唐兄一道赴京,去办理这件棘手之事。”
唐轩听了,心中一喜:紫裳虽是年纪不大,但聪明绝顶,经验老到,远胜自己。若是得她相助,太上皇交付之事,将有望办成。但转念一想:此事凶险莫测,如何让一个事外女子涉身其中?于是说道:“多谢紫姑娘好意。此事涉及朝廷重大隐秘,紫姑娘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紫裳正色道:“唐兄若是怕我涉险,让我置身事外,岂非陷紫裳于不义之地!唐兄不远千里,送小弟夫妇魂归故里。又在雪谷绝险之地,不顾个人安危,全力维护紫裳。古人云:‘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紫裳虽一女子,却也知晓世之大义,见朋友有难,知其有险,心中生畏,而不出手相助,将何以为人?‘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紫裳能遇见唐兄这样的朋友,实是今生之幸。唐兄之事,便是紫裳之事。再者说来,此事其中定是有些稀奇,正好也让我这山野女子开开眼界,看看庙堂高处的奥妙。因此紫裳之请,唐兄不可推脱。”
听了这话,唐轩大是感动,若非两人同在马上,也许会一把握住紫裳的纤纤玉手。此刻,看着紫裳美丽的眼睛,眼中不觉潮红,说道:“此事得紫姑娘相助,必能功成。”于是将去年与正统间的对话,简要与紫裳说了。又从怀中取出那幅血诏递与紫裳。
紫裳接过血诏,看了几眼,从囊中取出油布,将血诏包起,说道:“字迹已是有些模糊了,此物还需妥善保存。”说着将血诏递还唐轩。
两人一路交谈,唐轩心中早已没了过往的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