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妹见字如晤。为姊半生劳碌,见你与三妹长成,嫁人生子,姊随你们两家带小孩,先是武儿,继而文儿,然后亭儿先后出生,绕于膝下,自心中安乐。不曾想战乱突发,你我携几个幼儿辗转于乱军之中,几度生死。......”
匡溪渡药苑,一灯如豆,云师父——云桂夫人在灯下写信,写写停停,声声叹息。
不忍回首,黄土塘一战,她抱着晴儿、萱儿两个小外甥女惶惶逃命,中途遇到二妹夫派来保护的老将,她将两个外甥女推上老将马背,见他护住两个小孩突围而去,忽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置身乱军一个头领帐中......
“姊不堪其辱,乃挣扎生存者,只为得知你两姐妹及诸小儿平安。后幸得南门飞渡夫人相救,姊逃出乱军,一路寻亲,不曾想,听到平儿、萱儿死于乱军刺刀的噩耗……”
写到这里,云师父泪如雨下,一滴滴滴到信笺上,墨迹转眼渐染开。她连忙用手帕擦干眼泪,又用布块摁干泪痕,继续写下去。
“姊万念俱灰,几次欲死,又挂念你和二妹及武儿等,强自挣扎着又将日子过下去。等到后来天下太平,得知你们都侥幸存活,日子平安喜乐,姊又少了自我了断的勇气。二妹,姊既不能自我了断,亦无脸见亲,唯有隐姓埋名,浪迹江湖,将就活着,陪你们走一程。”
“滴答!”眼泪又落到字里行间。
这种放不下亲人,却又只能于尘埃里怀乡思亲的矛盾心情,不知有几人能理解。
云师父想起小豆子,这个徒弟和自己的境遇何等相似,然而她在尘埃里挣扎站起来,走出了一条新路。
自己亦如此,境遇一天比一天好。
也就消磨了必死的决心。
云桂夫人心情渐渐缓和,所写的语气也就有所不同。
她写到抱养了两个小徒弟,意思后继有人,以免去妹妹的担心。
“二妹,姊本来打算孑然一身到最后,谁知上天垂怜,竟让我于七年前碰到一个弃婴。那才一个多月的婴儿,见到我嫣然一笑,情景恰似当年武儿、亭儿绕膝,我无法摆脱这天赐缘分,就抱养了她,取名雾儿。过了两年,差不多的情形,又抱养一个,取名婷儿。两个徒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极是聪明孝顺。”
写到这里,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雾儿、婷儿两个,谐音外甥武儿、亭儿,以一解不能再见的遗憾。
抱养孩子之后,云师父又有了家的感觉,渐渐生出定居的念头。几经寻觅,于半年前落脚匡溪渡,每天采草药、种草药出卖,日子虽然清苦,还算平安恬静。
原以为就这样过下去,没想到来了笊篱城救过自己的小孩,还有她的师父。
写到小豆子,云师父脸上笑意更浓。
“二妹,姊去年在南疆笊篱城不幸中暑,晕倒在地,幸得一个十岁的小孩搭救。为了谢恩,我将金针术授与她。也是有缘,上两个月她和她的师父也来匡溪渡定居,我便正式将她收为徒弟。这样为姊有了三个徒弟,也算有了后人。”
云师父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心平气和,应该会联络两个妹妹。没想到还未做好准备,亭儿就出现在匡溪渡,仓猝之下只能避而不见。
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
提笔停顿了一阵,慢慢写到结尾:“二妹,姊定居未久,不欲外出。还望你和三妹理解。待来年春暖花开,或我与你俩相见,或你俩到匡溪渡来相聚,皆可。两地遥遥,自有明月相共,心相通,望你我各自珍重,切切!”
云师父将信又读一遍,将内容稍微改一下,另抄一份给三妹。
将信笺装入信封,熔蜡封口,诸事停当,却无睡意,独对孤灯静默出神。
一会,拿过案头的小匣子,从中抽出一张小纸条,展开看时,却是韩师父写的“我必回”三个字,不由苦笑。
原以为,他亦是半生江湖流浪不欲归,与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或许能够在匡溪渡守望相助,相陪后半生。
谁知节外生枝,他却是韩氏南门之后,且已经选择归家。
而自己亦被外甥寻到,天意弄人,各自身份归位,此一时彼一时,自己往低处走,他往高处走,难有同路之日。
这样想着,更是彻夜难眠。
第二日,楚亭君公务繁忙,即将回城,云师父将两封信交与他。
见大姨母两眼猩红,楚亭君自是难过,连忙劝慰说:“亭儿很快又将前来看望姨母。”
云师父说:“我在这里自安乐,你们不必挂念,我和你母妃相约来年春暖花开时再见,你到彼时再来即可。”
现在才初秋,明年春天再见,岂不是相隔大半年?楚亭君看看小豆子,苦着脸。
“师父说得对!”漓豆一把挽住云桂夫人的胳膊,笑嘻嘻地,“这里自有我这颗开心果,一日比你在十日强!”
“你!”楚亭君被她的调皮感染,向她虚晃了晃拳头。
“嘻嘻!”
顺着熟悉的山路往下走,楚亭君望着前边蹦蹦跳跳的小身影,又是舒心又是难过。
这个出身凄苦、当过盲流的小兄弟,有时天真幼稚,有时成熟稳重;有时似小儿童,有时又似同龄知己。
犹记得,那日江船上晨起展目,一眼认出对面船尾蓑笠翁为谁,他一句“没能说服陈公?”,两人之间毋须更多言语。
亦记得,船泊小镇码头,分别在即,小豆子挑灯默写半仙拆字言语,只为让他心中有数、有所准备。
大表哥获释,何丞相、陈大人自认功劳,他俩哪里知道,归根到底却是一颗豆子的功劳!
漓豆听得后边“嘿嘿”低笑,连忙放慢脚步,盯着偷笑者:“老实交代,笑什么?”
“笑你真是我的福星,之前你助我救出大表哥,又救了我,现在因为你,我找到了大姨母!”
漓豆傲娇地抱着手,迈着鸭步向前走。
楚亭君追上两步,和她并排走:“我更开心,你允许我来见你。当初你说‘希望小将军尊重我们,不要寻找、盯梢’,又说‘小将军公事繁忙,不劳挂心’,那时我有多难过,现在就有多开心。”
漓豆瞋他一眼:“瞧你乐得!”
楚亭君被这眼神击倒,口齿不清地说:“你,昨日......”
漓豆疑虑地抬头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