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命运的事件里，所有人都像依次排开的虫卵，是破茧翩飞还是命丧腹中似乎都有安排。不得挣扎，没有错乱。
（一）
幽暗的牢房里，大部分的填充物都是一排排一间间经过精确度量的小隔间，没有死气沉沉，仅存微弱生命体征的人井然有序的演练着仅剩的琐事，日复一日重复索然无味的生活。
“我知道你怪我，恨我，我也没有什么要狡辩的。你能来，我就很满足。”李喜才说这句的时候，眼神没有闪躲，像几月有余的孩童，直视着面前的目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你作为一个父亲给出的答案。你一生都这样，从未考虑过别人，一切都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说出的话像剑出刀鞘，四平八稳地扎在心里。
“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荒谬的理由让她此时只想大笑。
“你有问过我想要吗？”
“我不想你过苦日子，只想竭尽所能地给你最好的生活。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想过金盆洗手，可是里面的水太深了，不是我想不干就不干的。”
李晨露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不能停止的事情。
“我对你所有的隐瞒，都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营造光鲜亮丽的身份，给你最好的，从你入学开始一直到参加工作，都是我一手操办的。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奢求你的原谅。”他用最卑微的词忏悔，但是丝毫没有悔过的表现。
好像是坚守已久的信念轰然倒地，“包括我在仁心医院工作？”
“是。”
“我早该想到的，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恨你，只是对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原谅。”
李晨露看着对面的男人，这个因为犯下天大错误而入狱的男人，脸上丝毫没有苍老和颓废，依旧有着一股韧劲，只是气数殆尽，再也没有兴风作浪的资本。
她以为会看到他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孤立无援狼狈落魄的样子，没有预料之中的起伏，相反都是平静如水的相处。
时间鞭策了身体中凸凹的硬骨，初来乍到的义愤填膺和视死如归逐渐被弱化，都是冥冥众生里的实验品，冥顽不灵的一类终究是痛苦的，剩下站在边沿的陡峭山坡处，用眼睛估测下去的代价。
万物趋同，无人能逃。
李晨露在意识到自己不愿意再待在武汉然后收拾行李去江南这一系列决定只用了一个小时。
她在心里思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人想要逃离一切，唯一的做法就是只能越走越远，远到离天最近的地方。
也只是跟着网上票选热度最高来选择，离喧闹最远的地方——江南。
（二）
温鸾樱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她只记得，医院乱作一团的机制和袁青临二十天未刮的胡子。
还记得，各个省份派来的支援队和四面八方递来的支援物。
还有，每日被拖出去的死亡患者和电视里播报的英勇医生鞠躬尽瘁的消息。
时间再过久点，那时候的细节都记得不清楚，有大片大片的记忆被抹去。
关键的节点，在长河里熠熠生辉，因着熟悉的地点，熟悉的物品，熟悉的场景被记起。
庚子年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日，新闻报道湖北省武汉市出现新型冠状病毒。
庚子年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三日，武汉封锁城门。人人自危，闭门不出。
……
而后某一天，著名教授医师袁雅南因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身染病毒去世。
再而后某一天，武汉解封。
有些消息，在好久好久之后才被人知晓，或咒骂或悲戚。
庚子年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一日，长年从事不正当野生动物交易李喜才于广州缉拿。
庚子年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九日，陆嘉卉警察因一月十九日搭乘 G201 号高铁十二号车厢身染新型冠状肺炎，于一月二十五日去世。
有些人被抹去名字，相爱的被爱的人永远铭记。
这场灾难的起因和结果众说纷纭，过去的东西再被拿出来津津乐道时，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热度只能维持一两天。一切如旧后，有些人有些事都被渐渐遗忘。
有些事实，一旦掩盖，就再也找不到真相，掩盖在下面的真实逐渐腐烂。有一天再次挖开，也只模糊不堪，旁观者嬉笑打闹、议论纷纷，却没有人留意心酸。
那些隐藏在水底海樵缝隙的阴暗，总归在大浪淘沙之际弥漫出来，那些原本锯裂的深梗也将永远张开着，等待其他的猎物再次上钩。
在归于平静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她收到了李晨露寄来的信。
鸾樱：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很好的安置了一切。我想相比突兀的用手机联系你，你更愿意收到这种原始的信件。
江南果然如书上说的，很美很美。在初见一切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就在我身边。我想，你肯定会爱上这里，静谧柔软。我没有你看的书多，说来说去也是几个俗气词语，就不向你累赘描述了。
你应该猜得到我写信的原因，人不管身在哪里，总带着回忆。大脑如此，身体也不健忘。
我没有不告而别，只是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我自知这辈子要承受我父亲的罪恶，我不敢想留下来的以后是怎样的煎熬，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我只是一个逃避一切谴责与后果的懦弱者，对于获取自我救赎这件事上，我是一个无能者。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慢慢地，我学会了沉湎过去，在纷杂往事里寻找突破口。鸾樱，你知道吗？当我被警察逮捕，当我在牢房知道真相时，每一个时刻，我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置信，我想让自己清醒地意识到我的父亲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想让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作出反应，哪怕一丁点。很可惜，结果枉然，我甚至预感这一天的来临，早在我发现端倪的时候已经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既然我享受了他带给我无限的物质满足，我就要在有朝一日淡然接受一切后果。我不能自私的一边享受一边控诉，或许是我自己太偏执，从未认真留意过身边的人为我付出过多少，没有了你们我是否就不能生活下去。到底是因为不能原谅他通过作恶来敛财，还是接受不了他突然离去剩下自己一个人走未来的路。二十几年里，我没有体会过被饥饿操纵的无奈，但是此刻我能清楚的感受到没有他为我打点一切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你说，是不是但凡为人，都是如此矛盾，一边贪婪汲取生活的富足，一边又不愿意承受为此付出的代价。
他瞒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未曾真正在意过，时间久了，我竟然还十分享受财富带给我的优越感，后来诸事显出苗头时，我也不曾劝他收手，仅仅自顾如果东窗事发，该怎样以一种漫然的姿态撇开一切。在牢里隔离的时候，我才渐渐找回人类应该有的良知，渐渐无法接受我的父亲在背后做着违背人道交易这一事实，渐渐痛恨人类因为杀生满足自己一时口欲而引发各种人祸疾病，也痛恨自己成为了父亲的帮凶。在那段昏天暗地救治病人的时间里，我常常陷入良知的谴责，我看着他们渴望生的眼睛，看着日益严峻的局面，不堪的事实折磨着我。我的职业，我所拥有的一切，好像时刻都在拷问我的灵魂，空中飘着道德的灵魂，我的肉体在声声质问里撕心裂肺。还有很可笑的一点，甚至那份自以为是通过努力我引以为傲的工作也是他的安排，一直以来，我能感受自己的失败，但没料想过是如此程度的失败。
直到现在，我才敢坦然回忆那些日子。
后来我去牢房看过他，他说从他决定干这一行开始，他就没有指望过我会原谅他。原本以为，我会加深对他的怨恨，可是我终究恨不起来，积淀已久仅存的怨恨也被击得溃不成军。后来我想，有些时候好像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精准的条条框框计较清楚，计算的过程唤起神经末梢，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连同着一起呐喊、挣扎、抗争，这种与之相悖的元素，都有一个叫‘爱’的统称，非亲非故的人尚能如此，更何况血水交融的亲人。我觉得他的爱，太过极端，为了能把一切最好的给我，从此走上不归路，以死拼搏，实际上，最开始我想要的也不是这些，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好像一个人想吃苹果，但是一直收到梨，至始至终，不对胃口，在知晓现状成为不可更改的未来之后，又开始欣然接受直至沉迷。他长久的麻痹让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最后，殊途同归，我和他竟成为一样的人。
你还记得罗翰飞吧，他出狱了。出狱之后，他来找过我。因为父亲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抗下，所以罗翰飞才能出来。不知道我的良心是否还在，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做对了一些事情。
原谅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自己心里的苦楚，还未曾问你最近是否安好。
这么多年，我能做的只是陪着你，我知道，我走不进你的心，我看着你忧愁的样子觉得心痛，我时常看着你瘦弱的身体在想，内心是有多么荒凉与郁结才生得如此。这么多年，你过得太苦，我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能明白却又不明白你的苦楚，我甚至不敢想象你是怎么撑过那段时间。在牢房里，我思索太久，关于父亲，关于你，关于过去的这几年，纷杂的、奇怪的、难以启齿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传达给你，我想了想，这么多年，即便我不说，你也懂了。
你愿意相信，失去一个爱人，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替他来爱你这种说法吗？如此这般，我深知你过得不好，却又不知道从何处来解救你。抱歉我这样突兀的提起你的伤疤，沉湎过去有意义，但对未来是拖累。我不想你的身体被拖累得摇摇欲坠。
鸾樱，我本来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你，写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现在很好，勿念。樱樱小姐，我再一次这样叫你，你也要像以前一样娇羞中带着嗔怒地看着我，如今，你不能面对面看着我，你就看着天上的云就像看着我一样，答应我，你也要很好很好的生活下去。假如不幸，你一直低沉难过，那就来我这里吧。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
樱樱小姐，记住，嘴角上扬的时候才能看见思念的人。
李晨露
温鸾樱很为她开心，为她解脱自己而开心。偏离轨道的路线再次循序渐进回到原处。
人杰地灵的地方总是从小就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一睹风采，她原先还想，结婚之后，就和陆嘉卉去江南小住，落花时节逢江南，该是多么美的景象。
收起信之后，她还念念不忘，有机会一定要去江南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