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
旭日真美。
她躺了下去,仰面朝天。
但她突然很累,不仅不想动,连话也不想说。
其实这些人都是江湖不入流的小毛贼,她要起身杀掉非常容易。
“听说你是陆四的女儿,守着空空如也的废宅有什么意思?不如告诉我们还有哪些值钱的东西,我们拿了就走,绝不缠你。”
丫头木然摇头:“没了,都没了。”
她拔下发间的一根玉钗,若有所思却又毫不犹豫的交给他们:“只有这根玉钗算是值钱,你们拿去,赶紧走人。”
这些人利欲熏心,心黑眼红,哪里肯信。
头目拿过玉钗,塞进怀中,并不示意大伙走人。
“陆姑娘,别怪我们趁火打劫,我们实在是日子难过,几个月吃不着一顿饱饭,这些兄弟肝胆相照的跟随我,我总要讲情义的。”
丫头苦笑:“我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也值一点钱,但你们不能让我光着身子吧。”
头目咬牙怒喝:“臭丫头,好言好语,你不听,敬酒不吃吃罚酒。陆四可是杭州巨富,富可敌国,我就不信这里真是什么都没了。”
“不错,骆驼死了也比马肥呢。”
他和手下又把明晃晃冷冰冰的刀逼在她眼前。
丫头叹口气,站起来,根本懒得瞧他们,扭头往后山走。
她的脚步一迈出,几把刀就狠恶的往她身上砍过去。
他们刀尖舔血,贪得无厌,才不会怜香惜玉。
但他们的刀都砍空了,丫头翻身掠起,轻盈灵巧的落到他们背后,出手如电,点中他们穴道。
他们瞬间动弹不得。
丫头又转到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冷笑道:“我连头上玉钗都慷慨送了你们,你们却贪心不足,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我想一下,如何教训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们原本以为富家的金枝玉叶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而家道崩落,必定心灰意冷,很好欺负,岂料这女子也是学武之人,武功竟远比他们高强。
“陆姑娘,你大人大量,大慈大悲,饶恕我们,千万别杀我们,我们值此荒年,也不过讨一条活路。”
“我看你们也不像真的强盗。”
“我们从北方逃难来的,我们确实不是真的强盗,只因求助无门,人心冷漠,几个月吃不上一顿饱饭,妇孺老弱的亲人都死了。我们实在是逼不得已……”
“唉,如果我家还拿得出一件值钱的东西,让你们带走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我现在孤家寡人,心灰意冷……”
说到这里,她本已灰暗冷寂的心中又莫名冒出一阵酸楚悲凉,难抑情绪,竟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她突然掩面抽泣。
“我回来本就是求死的,所以不会在乎任何东西,若不是为了留住最后一点尊严,甚至把衣服鞋子送你们去换钱也行。”
她不再理他们,转身飞奔向后山。
他们愕然的看她奔去,叫道:“姑娘,我们的穴道……”
突听一个男人冷冷道:“她点穴的功夫不怎么好,半时辰后你们的穴道自解。”
这个男人缓步走到他们面前,声音更冷:“你们这些家伙,竟撒谎骗她。”
“我们撒谎了么?”
这个男人目光如刀,咄咄逼视在头目那张堆满疑惑与恐惧的脸上:“你们根本不是北方难民,不久前才洗劫了东郊一家富户,将十七口人尽数残杀,其中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你……你知道……”
“你们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今天被我撞见,我可没有陆姑娘那么大慈大悲。”
语声未落,刀光过处,他们已身首异处。
但这个男人突然心中隐隐作痛,很是后悔。
他不该在这里添上新的血腥,即使要杀,也该远离丫头这个本就已太过悲凉的家。
他赶紧去外面找来几个箱子一辆马车,将几具尸体装箱放上马车,运到荒芜一片的郊外掩埋,再带着一桶水和一块抹布回府中那片沾血的地方仔细洗擦。
足足一小时,他才洗擦干净。
他放好木桶抹布,抬头望向后山。
他想立刻飞奔上去,又似恐惧得寸步难行,心烦意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做出勇敢的决定。
XXX
生机勃勃的树林,生机勃勃的花圃。
减少了人的气息,大自然的生命力反而变得更强。
在别人看来,无人的宅院积尘,长满杂草,是一种荒凉。
对大自然而言,那却是一种勃发生命的盛况。
野外,山河,花木,也是如此。
丫头走在野外,走在山上河边,走在花木扶疏间。
这原本是姓陆的后山,现在却重获自由,成了不必依附人而存在的野外。
这座山不高不矮,不大不小,从山头俯瞰,却可将半城寂寞尽收眼底。
再繁华的街市,缩小后远看也是寂寞。
这条河连接着山头倾泻下的一道瀑布。
丫头停步于瀑布前,真想跳到里面被激烈的水流冲得粉碎。
但她咬牙忍住,她还要去做最后的告别。
她离花圃越近,越感到自己与记忆的藕断丝连,难以分割干净。
想死而放不下舍不得不甘心是非常痛苦的。
她突然由衷羡慕那些想死就干干脆脆一死了之的人。
欢声笑语,音容笑貌,又随着山间树涛袭来。
是她和张元凤的音容笑貌。
可欢声笑语,却是她和许松年少时遗落。
两个深爱她的男人。
虽然已看透张元凤因仇恨与利欲走火入魔的心,但她至今仍不肯怀疑他曾真心实意的深爱她。
对于许松,她只剩下无穷尽的愧悔。
虽然即使时光倒转,回到他们闹矛盾的那两天,她仍会毫不原谅,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厌恨将完全消失。
她不原谅他的酒后轻薄,却绝不再拒他门外。
这似乎很矛盾。
她与许松的感情,本就比她与张元凤的感情矛盾太多。
花圃有些花已凋萎,整朵的花脱落枝条,瑟缩在柔软却冰冷的泥土上,而分散的花瓣静悄悄地嵌在泥土间,看来一点也不像花了。
那座小屋也是静悄悄地伫立着,就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在柔软却冰冷的风中瑟缩着。
她走近小屋,成堆往事支离破碎在眼前又锋利刺眼的组合起来,震慑她与那些花一样凋萎的灵魂,逐渐感到心如刀绞。
即使是那天屋里的自己紧靠门板,对门外许松产生的强烈厌恶之情也在此时显得美好,充满了怀恋。
她多想原谅许松。
她应该原谅许松。
为什么不能原谅许松?
许松喝醉了,却没有醉迷心窍。
她其实是记得那晚许松最后的放弃。
她甚至记得那晚许松在她身上哭泣。
许松还是很尊重她,并且一直深深愧疚而痛苦。
她忍不住想,许松本就比张元凤更值得爱。
人为什么总要爱不值得爱的人,反倒冷落排斥值得爱的人?
张元凤尖刻残忍的话又钻出来折磨她颤抖不已的心。
张元凤嘲笑她:父亲死了,大哥死了,家宅被别人侵占,还在可怜巴巴的执迷儿女私情?
她咬着牙,走向花圃边缘,相距不远是一片墓地。
她父亲从张元凤父亲手里买下这片山林后,便找风水师相了那片吉地,将陆氏祖墓与祠堂都迁过来。
她回到家,发现圣主虽恶,父亲的遗体却被他保存得很好,还特意给她留下一箱子钱,仿佛知道她会回来,会独自回来。
她用那些钱简单处理了父亲后事,父亲的坟墓也在那片土地上。
但许松葬在毒三娘旁边,他们的坟墓相隔那片土地较远。
她没有把他们的坟墓迁过来,并非不认可许松是家人,而是觉得他们这一家够悲苦了,应该留下一对纯洁的情侣有不被打扰的独处空间。
她活着,却无比羡慕死去的他们。
活着相爱,死不分离。
她现在凝目望着父亲的坟墓,喃喃道:“女儿不孝,女儿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一切都怪自己执迷爱情。
她若不爱上张元凤,或许这一家人都会好端端的活下去。
她可以嫁给许大哥,相夫教子,支持他接过父亲的重担,将这份事业发扬光大。
她深知许大哥是没有二心的。
那是多么完美的结局?
她又要哭,又要流泪,已经一个多月,泪还未流干,眼睛却酸涩刺痛。
她一流泪就抹眼睛,将眼皮抹薄了,薄薄的眼皮像有一万根针在刺。
她深吸一口气,坚决的忍住眼泪。
很快要赴死,不能带着眼泪下去见父亲和许大哥。
但他们见她下去,会开心么?
她轻生是他们绝不原谅的错,可她真的已受不了。
真的太痛苦,太压抑,太冷清,太黑暗,太孤独。
她转身,看到了孟无情。
她木然。
孟无情站在小屋门前,似乎没看到她。
她不想见他,他来了却不躲。
她笔直的走向他。
他既然来了,就怎么也躲不掉的,何不干干脆脆的面对,将一切说开。
“我知道你要来,但想不到这么久才来。”
这话听来像是对他要来早在期盼,语气和表情却一点期盼之意都没有。
“你急需独处,所以我让你独处。”
这话听来简直比张元凤的冷笑更刺耳。
她冷笑:“你知道我不会很快求死?”
孟无情点头:“你不会。”
丫头道:“我的确不会,但这不表示你了解我。”
孟无情道:“我知道你不仅不会很快求死,而且不是真的想死。”
丫头目光刀锋般逼着他:“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孟无情目光迎着她目光却像微风吹过花圃,还有些花正温柔美丽的盛开:“如果你真的想死,就不必来这里,因为这里太多记忆,太多牵挂,很可能动摇你的决心。”
丫头呆住。
被他说中了。
他不说出来,连她都不知自己的确如此。
她来这里,身不由己,却又刻意为之。
她想来寻找记忆,想有牵挂,想获得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但她只能更痛苦,更绝望。
她咬牙切齿的沉声道:“或许你对,或许我这一个多月里没真的想死,可现在我真的想死。”
孟无情不懂了,却看出她说的正是心里话。
她冷冷道:“我说过,你不要跟着我,你不要来找我,否则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孟无情道:“现在圣主已死,张元凤已败,你家的冤屈也算……”
丫头怒道:“难道我父亲会活过来?我的许大哥会活过来?我的家会回到从前?”
她颤抖着,垂下头,声音嘶哑:“都怪我,我当初为什么有眼无珠,偏要去爱张元凤?张元凤勾结圣主来害我家,我却……始终放不下他……我该死!”
孟无情叹道:“不是这样的。”
丫头抬头,脸色变得异常冷酷:“你觉得是怎样?”
孟无情一阵心悸,默然半晌,又叹道:“圣主来害你家,不是因为你爱张元凤,而是因为他以前被五毒王子重伤,自己心生忌惮,便设计让你爹杀了五毒王子。可他不甘心,终究觉得你爹杀了五毒王子是侥幸,是他先和五毒王子两败俱伤,才给了你爹取胜的机会。是他的计谋给了你爹机会。他要收回那份荣耀,眼看你爹除掉五毒王子而功成名就,开创一番宏大事业,他更是嫉恨。他眼看你和张元凤热恋,便设计逼得张元凤与他合作。”
丫头脸色从冷酷转为惨黯:“也就是说,我爹除掉五毒王子的那天开始,这一切就注定了?”
孟无情道:“这一切都是相互牵扯的,张元凤的父亲奸污月牙先生的女儿生下燕归来,月牙先生把燕归来交到栖凤山庄,张元凤的父亲诚惶诚恐,一颗心都放在补偿燕归来上,冷落了张元凤。于是张氏父子逐渐决裂。”
丫头痴痴道:“所以张元凤离家出走,遇到了我,我们才有机会相爱。”
孟无情道:“所以真的不是你错了,真的不怪你。”
丫头道:“为什么?”
孟无情道:“为什么一定要有为什么?”
丫头摇头:“一定要有的,因为痛苦……”
孟无情黯然:“我明白你痛苦。”
丫头道:“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来找我?”
孟无情道:“因为我放不下你。”
丫头含泪哽咽:“天下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放不下我?”
孟无情道:“因为天下女人虽多,你却是独一无二的。”
丫头突又怒道:“你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你放不下我关我什么事?我不爱你,我不爱任何人,我累了,求你放过我。”
孟无情内心酸苦,脸上却一如往常的平静:“我不放过你,我本就不是好人,封依说过,我总欺负她的。”
丫头板着脸道:“所以你现在欺负我?你高兴了?”
孟无情道:“只要你不死,我就高兴。”
丫头冷笑:“我想死,你非让我活着,面对一切悲凉?你觉得把我锁在身边,我就可以和你一样高兴?你们男人都这么喜欢自以为是?”
孟无情道:“我不锁你,我知道你会跟我走。”
丫头再也忍不住,狠狠给他一耳光,声嘶力竭道:“果然自以为是,我不会跟你走,你走呀!你喜欢看我死在你脚下?”
孟无情看着发疯似的她,还是很平静温柔。
他脸上鲜明的手掌印,将那份平静温柔衬托得有些滑稽。
这滑稽让他像是随时会绷不住的笑出来。
丫头像是突然怕他笑出来,目光在他脸上落荒而逃。
他也像是怕自己笑出来,赶忙转身,故作漫不经心的走向花圃篱笆外:“我等你。”
丫头蹲下,抱头痛哭:“为什么连你也不放过我?”
孟无情头也不回,声音格外真挚:“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因为我也需要牵挂,只有你是我的牵挂。”
丫头跳了起来,叫嚷道:“但你知道我没有家了吗?”
孟无情道:“我一直没有家,我到处流浪,日子过得很好。”
丫头道:“那是你,你以为世上的人都和你一样?你习惯了,当然说风凉话。”
孟无情道:“没有什么事不能习惯的。”
丫头道:“为什么一定要人习惯那些不好的事?”
孟无情道:“因为人一定要活下去。”
丫头道:“我实在活不下去,我好想见父亲一面,好想见许大哥一面,好想和他们团聚说笑。”
孟无情道:“我知道,我理解,我以前也是这样,我也好想见我父母,好想听我父亲在月夜屋檐下说一些好玩的故事。”
丫头道:“你父母呢?”
孟无情道:“死了,很早就死了。”
丫头道:“所以你才习惯得了。”
孟无情道:“不是因为他们早死才习惯得了,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想我活下去。”
丫头道:“活下去……”
孟无情道:“陆四爷和许松,难道不想你活下去?”
丫头道:“他们……”
孟无情道:“他们当然想的,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
丫头又叫嚷起来:“我不好!”
孟无情也叫嚷:“你好到连花儿都不舍得凋谢了。”
丫头道:“你放屁!”
孟无情道:“花儿就在你脚边,自己看看。”
丫头道:“你不要边走边说话,你的废话怎地那么多?”
孟无情摆手笑道:“你来缝我的嘴巴。”
丫头的声音莫名低了下去:“我闲的……我还想死……”
突然竟感到死字很笨重,甚至滑稽。
她感到自己被孟无情骗了,带歪了。
她不服气,想找回悲凉的心境,却发现什么都别扭。
她又吼孟无情:“我恨你。”
孟无情道:“我喜欢你恨我,你随便恨吧。”
丫头吼道:“你滚!”
孟无情道:“听你的,我滚。”
他蹲下,抱住膝盖,脑袋抵着胸口,缩成一团,作势真要滚。
丫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你……你不等我……”
这话简直像是别人说的。
她听见这话从自己的嘴说出,恨不得自扇一耳光。
但她说过之后,不知是何滋味的心中竟有了一丝柔情。
孟无情的声音瓮瓮地传来:“你不要我在这里等,滚到下面也可以等。”
丫头道:“你若真的滚下去,你就是混蛋。”
孟无情的声音陡然明朗:“你喜欢混蛋,我甘愿做混蛋。”
丫头冷笑:“你做你的混蛋,别拿我当借口,你滚。”
她随口一说,并不多想,往小屋走了两步,突听身后骨碌碌响。
她惊诧转身,已不见孟无情。
这混蛋竟真的自山顶滚下去。
XXX
蓝天白云在下,青草花木在上。
缓步走来的丫头也在上。
她瞪着眼,板着脸,全没好气。
倒立的孟无情贴住一棵虬曲老树动弹不得。
“这就是滚的下场。”
“是你叫我滚的。”
“你蠢么?还是故意逗我?”
“故意。”
“你也算爽快,但你以为这样就能使我心软?”
“你先狠狠踢我一脚。”
“我懒得。”
“你想看我卡在这里到死?”
“懒得看。”
丫头举步走向那条下山的大路。
孟无情苦笑:“你真的见死不救?”
丫头冷笑:“我救你干嘛?救你之后,让你再来缠我?”
孟无情突然哎呀乱叫。
丫头虽未停步,走得却慢下来,明显有了犹疑。
“这树上有蚂蚁窝,好多蚂蚁在咬我。”
“你骗我。”
“你听我这声音是骗你么?”
他叫痛的声音的确不像是弄虚作假。
“如果我回头发现你骗我,我就……”
她回头,竟发现果然有许多蚂蚁在他身上叮咬。
她心急的扑上去,狠狠一脚踢过去。
笨重的孟无情身体就弹出树杈,跌在她面前,狼狈不堪。
“还不起来拍掉蚂蚁。”
孟无情站起,忙乱的拍着全身。
丫头不忍,也帮着拍。
“你怎地那么傻,被蚂蚁咬很舒服?”
“反正没被你骂舒服。”
“你贱呀,喜欢被女人骂?”
“我只喜欢被你骂。”
“再油嘴滑舌,我就真要你滚开,永远不理你。”
她恼羞成怒,扭转身似又将控制不住的哭泣。
孟无情突然不顾一切的抱紧她。
她浑身颤抖,却不拒绝。
“我讨厌你,又喜欢你,该怎么办才好?”
“那就和我永远在一起,让时间选择,到底是最终讨厌多过喜欢,还是喜欢多过讨厌。”
“用一辈子去验证,值得么?”
“总好过一个人一辈子。”
“为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不放开我?”
“我只想有个家,你也正需要一个新家。”
XXX
立水镇喜气洋洋。
镇民与竹老大的误会尽释,竹老大帮助他们重建更美丽的家园。
他们继承了祖辈不屈不挠的精神,即使那场灾祸夺去那么多亲朋好友的生命,只要重建家园,他们还是会顽强乐观的面对人生。
今天是竹老大的生日,镇民带了各式各样满是真挚情谊的礼物来竹林祝贺。
月牙先生夏饮血封依也都与世无争的住到了竹林中。
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忙来忙去。
但一大早竹老大就不见了。
所有人其实都知道竹老大在哪里,都不会擅自去打扰。
除了孟无情。
只有孟无情去了不算打扰,而是连接心灵的一种默契。
XXX
燕归来孟无情,这对绝代双骄,此刻非常平静的并立崖前。
他们看了那么多死亡流血,自己也曾在鬼门关走过,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总算获得了这份平静。
他们希望再也不会有死亡流血。
他们希望再也不必出去,身不由己地陷入新的江湖阴谋中。
燕归来不再遥望远方天际的云霞,而是温柔垂首凝视崖下某一角落。
那里是一座和他们一样平静的坟茔,里面平静的睡着他爱妻。
他安心的微笑:“上次我在她坟前是个懦夫,这次我终于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做回她喜欢的那种男子汉。”
孟无情也微笑:“这样岂非挺好?”
燕归来缓缓抬头,却也不是遥望天际,而是看着眼前一根枝桠几片青翠的新叶:“我已经安心了,不会孩子气的哭闹,不会痛的撕心裂肺,不会怎么也舍不得,因为我知道她就在那里,从未离开。她会与我相爱相伴到永恒。”
孟无情道:“现在你外公母亲妹妹也来了,岂非皆大欢喜?”
燕归来道:“无论如何,亲人总是亲人,我感激他们愿意来陪我。”
孟无情道:“我理解。”
燕归来转头看着他:“你呢?”
孟无情笑道:“我可不能在这里陪你。”
燕归来道:“你这种浪子,心在四海,反正也留不住。”
孟无情道:“我不再是浪子。”
燕归来惊道:“怎么?”
孟无情道:“我找到了丫头,我们一起建立了一个家。”
燕归来喜道:“为何不在这里?”
孟无情道:“这里人太多,丫头喜欢清静,喜欢一个小小的家,种一些田自足。”
燕归来悠然道:“生一堆孩子,养一群鸡鸭。”
孟无情道:“她还要栽花,侍弄出一片花圃。”
燕归来叹道:“这真是最美好的日子,但我不羡慕。”
孟无情笑道:“因为你的日子也最美好。”
燕归来道:“知足常乐。”
孟无情突然煞有介事的躬身一礼:“恭祝寿星福如东海。”
燕归来笑道:“好好好,多谢孟兄。”
孟无情道:“你不下去吃寿面寿桃么?”
燕归来道:“你饿了,先下去。”
孟无情道:“我的确饿了,再饿也不敢吃你的寿面寿桃。”
燕归来道:“最近你像是油嘴滑舌了不少。”
孟无情道:“据说热恋中的男人总是无师自通的油嘴滑舌,看来不假。”
燕归来道:“对了,钱三爷的财产安置妥了?”
孟无情道:“钱三爷其实有个小侄子,为人忠厚踏实,把那些财产托付给他,别人绝无异议,何况由我出面保证,谁也不敢异议。”
燕归来迟疑道:“那……陆四爷的……”
孟无情叹道:“丫头只取了少数财物,她想过恬淡朴素的田园生活,把钱都给了你外公。”
燕归来怔住:“交给我外公干嘛?”
孟无情笑道:“在这里,他辈分最大,你也得听他的,是么?”
燕归来不否认。
孟无情道:“丫头希望你外公做主,用陆氏留下的钱好好重建立水镇。”
这也是一种朴素的心愿。
燕归来感慨不已,感激至极,握住孟无情的手,正色道:“今后你们便是立水镇的大恩人。”
孟无情摇头:“钱是丫头的,与我无关。”
燕归来道:“但你支持她么?”
孟无情也正色道:“丫头考虑周到,其实留了一笔钱让杭州某些陆氏产业得以继续运转,只是不再姓陆,这样也不算愧对父亲吧。”
他扬手猝不及防的拔刀:“我饿极了,要先下去吃你的寿宴。”
刀锋猛力劈下,笔直的插在崖前一块冷硬岩石中。
燕归来顿觉热血沸腾:“你……原来你早已知道我的意图。”
孟无情转身迈步,大笑道:“咱们可是知己,你的意图很好,是时候该彻底放下。”
燕归来沉静的凝视自己那柄刀不知多久,也猛力劈下。
两柄刀整齐的排在一起,似立刻风化成遥远的传说。
刀光闪耀。
艳阳当空。
清风习习,他的心幽幽荡出涟漪。
他这才抬眼眺望天际,远山清晰,如他内心深处伊人的音容。
下面的竹林里已充满欢声笑语。
那其中,隐约有她的声音。
XXX
有一个人,因为一柄刀而成了神。
神的,并非他用这柄刀杀人时爆发出的速度,可以令时光停滞甚至倒退的速度。
神的,永远是他的手他的心他的灵魂。
是他轻柔抚慰情人发丝的手。
是他对任何人都坦率纯洁的心。
是他绝不屈服于悲苦命运的灵魂。
他因为拿起一柄刀成了武林人公认的刀神。
他现在放下一柄刀成了平凡快乐的人。
神归来成了人,是多么值得庆幸?多么值得感激?
神,自古是空虚的。
人,生命虽短促,却脚踏实地,感受最真切的美好。
正如他此刻真切的嗅到树叶清香、泥土芬芳,空气中再无血气。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泥土也是芬芳的。
他忍不住跪下,用手搓了一团泥土,凑近鼻端,如痴如醉的嗅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