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屋外一处寂静的角落,角落旁种了一颗桃树,桃树粗壮,正是盛夏,枝繁叶茂,虬干屈枝已伸出屋檐之上。
顾青荷还记得这棵桃树结的桃子又红又大,咬一口清香满嘴,甘甜入脾,她不禁咽了咽口水,这是她小时最爱的味道之一。
二人找了檐下一处干爽之地,坐了下来。
顾青荷望着外面的雨,雨打得枝叶翻飞,再远一点,便是溪云山庄的绿篱高墙,再远一点,又是空濛濛无边无际的烟雨。
烟雨濛濛,帘幕重重,如千山万水,阻隔着两颗心,徐忆君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说道:“你瘦了。”
顾青荷抬了抬眼眸,说道:“你也是。”
“你是怎么找到仁伯伯的?”
顾青荷便将她如何找到顾仁之事说了一遍。
徐忆君道:“恭喜你啦。”
顾青荷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那天谢谢你救了我。”
“救你的是江流川。”
“你为什么不出现,你不想见我?”
顾青荷的心猛地一跳,坐直身体,咬着唇,一言不发。
徐忆君侧头望着她,顾青荷的头埋得更低了,脸颊绯红,说道:“你不该来。”
“什么?”
“既然吊坠已被元修逸拿走,你就不应该来了,这件事与你无关。”
“我说过会陪着你一起面对这些事,我不会食言。”
“谢谢你,你不用因为以前说的一些话而耿耿于怀,我相信那时你是真心的。你也不用担心我,如今的我,不管什么,都能自己面对。”
徐忆君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青荷,如果生命只剩几天,你想做什么?”
顾青荷猛地抬起头,望着徐忆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因为此刻的她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时光倒回,我倒有一件很想做的事,只不过,没有机会了。”
“是什么?”
顾青荷笑了笑,说道:“没什么,都过去了。”
“会有机会,你不要胡思乱想。”
顾青荷心中一酸,说道:“不说我了,这件事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雨点在地上打出一个又一个漩涡,“夏日的雨就是这么欢快,就像江姑娘一样。”
顾青荷说道:“我觉得江姑娘挺不错的,对你一片真心,心地淳善,你与他哥哥又交好……”
徐忆君淡淡道:“我知道了。”
顾青荷被他打断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又想起白云心的话,也感觉这次见面后徐忆君与以前大不相同,说道:“这次再见你,发现你很不一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徐忆君摇了摇头。
顾青荷只道他不愿意和自己说,心中升起一丝苦涩。
徐忆君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许多事在顾青荷脑中飞过,她摇了摇头,说道:“忆君哥哥,你一定要保重……”她实在不知道现在还能说什么。
“谢谢。”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
顾青荷心中一声长叹,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
“等等。”徐忆君道。
顾青荷转过身来,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枝红玉簪子,上面镶着一珠梅花,这是以前他赠予她的,后来在赤龙山,她不欲连累徐忆君,离开时,又将它放在了徐忆君手中,当做纪念。
“这是我以前送给你的,你却还给了我,我想你再收下,以后做个念想。”
顾青荷愣了半晌,说道:“好。”
“你发髻乱了,我帮你梳好,把簪子戴上,好吗?”
顾青荷又愣了一愣。
徐忆君又道:“过些日子我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
“你要去哪里?”
徐忆君不说话。
顾青荷心中升起了不安,说道:“忆君哥哥,你真的没有事瞒着我?”
徐忆君摇摇头。
“不,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这次见你,总觉得你不一样了。”
“你多想了。”
“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和谁一起?”
“等我走后,你可以去问师父。”
“师父?是他老人家让你去的?”
“算是吧。”
顾青荷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徐忆君微微一笑。
顾青荷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等这一切结束了就出发。”
顾青荷这才有了一丝安慰,她又想起东方太白在蝴蝶谷对她说的关于白泽剑的秘密,两行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徐忆君道:“你……你若不愿意……”
顾青荷摇着头,说道:“不是……好啊,你帮我梳。”
“你坐这儿。”他牵着顾青荷坐了下来,轻轻散开她的发髻,从怀中取出一把梳子,慢慢梳了起来。
顾青荷瞥了一眼徐忆君手中的梳子,见这梳子精美雅致,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上面雕着一朵并蒂莲。
她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梳子划过头顶,落至发梢,二人都一言不语。
梳子忽然顿了顿,顾青荷问道:“怎么啦?”
徐忆君忙道:“没,没什么?”
原来顾青荷头上不知何时竟有了白发,根根如雪,都是以前不曾见过的,徐忆君心头一痛,梳得更温柔细致了。
过了一会儿,徐忆君帮她梳好了一个发髻,看了又看,说道:“可以。”
顾青荷见他笑得不寻常,说道:“莫非很丑?”
“当然不丑,比你梳的好。”
“我不信。”
“等会儿你找面镜子照照就知道了。”
顾青荷用手摸了摸发髻,似乎是比她自己束发要好一些,说道:“好像是比我的好。”
徐忆君笑道:“放心,真的很美。”
顾青荷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真假,却见他眼笑眉舒,坦然自若,看不出什么别的,说道:“好吧,反正丑一点我也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顾青荷心中一动,脸一红。
徐忆君将簪子替她戴上,又道:“真美!”
顾青荷站起身来,拱手一揖,笑道:“多谢师兄。”
徐忆君还礼道:“师妹客气了,身为同门,理当助弱扶残。”
“你笑话我。”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浓浓的伤感,也许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灰飞烟灭,而这是她能留下的难得的美好的回忆。
她说道:“你的发髻也乱了 ,我也帮你梳,可以吗?”
二人四目相接,都从彼此眼中看出无限惆怅。
徐忆君道:“你行吗?”
顾青荷笑道:“我当然行。”
徐忆君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下一刻,他已乖乖地坐了下来,顾青荷替他解下了发带,轻轻地梳着他的头发。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一样的感觉,发现不知何时他二人又像以前一般,忽然她手中的梳子也顿了顿,在徐忆君头顶上,她也发现了许多白发。
顾青荷的心好痛,眼泪流了下来,自认识他开始所有的一切在她脑中一一浮现,他的守护,他的笑容,以前如阳光一般暖着她全身,现在却像刀刃刺痛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顾青荷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徐忆君感受着梳子上的柔情,也忽然柔肠缱绻,暗想:“真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时光好像真的停在了这一刻,顾青荷总是不能将他的头发梳拢在一起,试了好几次,涨红了脸。
徐忆君笑道:“怎么啦?不是说你能行吗?”
顾青荷道:“你的头发太多了,太长了,太不听话了。”
徐忆君“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别动,唉呀,又散了。”顾青荷气呼呼地说道。
“还是我自己来吧。”徐忆君说罢转过身来拿她手中的梳子。
顾青荷将他身体又转了过去,“不行,我一定要束好,我的手能使鞭舞剑,难道还不能束个头发啦?”
徐忆君笑道:“顾女侠当然可以……唉哟,疼,疼,疼!手下留情。”
“你别动,忍着!”
徐忆君见她着急了,说道:“好,我不动,你不急,慢慢来,总会束好的,我今晚就坐在这里不动了。”
顾青荷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可能一晚上也束不好,说道:“你肯坐一晚,我也不陪你一晚。”
“为什么?”
“因为马上就要束好了呀。”
过了一会儿,顾青荷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梳好了,让我看看。”
徐忆君转过身来,顾青荷紧抿着嘴,那样子却仿佛是看到了世上最滑稽之事,徐忆君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问道:“怎么啦?”
顾青荷再也忍不住,“哈哈”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
徐忆君道:“很丑?”
顾青荷笑得更欢了,几乎浑身无力,只是捂着脸,从指缝里偷偷看他,终于点点头。
徐忆君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丑得都不敢见我?”
顾青荷想大笑,又不敢,憋得又难受,便将嘴嘟得鼓鼓的,点点头,又爆出一串笑声……
顾青荷和顾仁走进溪云山庄前厅时,元修明,江流川,梅傲寒,徐忆君已在等着,另一边坐着元修逸等人。
元修明站起身来,躬身一揖,说道:“晚辈元修明见过仁先生。”
顾仁道:“阿弥陀佛,王爷有礼了。”
他仔细端祥了一会儿元修明,说道:“像,真像。”
元修明道:“像什么?”
“像先帝。”
元修明眼睛一红,请顾仁坐在上首。
顾青荷站在顾仁身后,她扫了一眼,见元修逸也在,不由得好奇,看了元修明一眼。
元修明道:“没有他的钥匙,我们也开启不了溪云山庄,与其争夺,不如合作。”
元修逸摇了摇折扇,笑而不语。
看着他的笑容,顾青荷心里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原来她方才遇到了元修逸。
顾青荷走进匠室,发现顾仁不在,就朝他以前的卧房走去,里面也空无一人。
她想了一想,往后面走去,来到东南角那座小阁楼,那是顾仁曾为元柔芝专门建造的阁楼。她还未走近,便见楼上有灯光。
顾青荷纵身跃上二楼,正要朝门口走去,忽见门前站着一人,竟是元修逸。二人陡然见到彼此,都吃了一惊。
一阵沉默后,顾青荷朝门边走去,通过破损的窗户朝里看去,见顾仁果真在里面,安全无恙,手上拿着一物,轻轻抚摸着,却不知是什么。
她正要推门进去,元修逸一把抓起她的手,拉着她飞身跃下阁楼。
顾青荷甩开他的手,说道:“你要做什么?”
元修逸道:“你要做什么?”
“你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就不该拦着我。溪云山庄之所以现在这样子,我们之所以现在这样子,全是拜她所赐。”她说罢转身又朝阁楼走去。
元修逸挡住她的去路。
顾青荷道:“你让开!”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重回溪云山庄,定有许多怀念之事,想念之人。”
“想念之人?元修逸,你知不知道仁伯伯之所以出家,也是因为她。”
“那你就更不应该去打扰他。”他的声音凛然,不容抗拒。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顾青荷说话,她一时愣住了。
“我知道你恨我,可元柔芝伤他太深,我不想伯伯再次陷入痛苦之中,请让开。”顾青荷道。
“感情之事,岂是你说不想就不想的?”
顾青荷皱了皱眉头,说道:“不行,我不能让元柔芝知道伯伯还活着,否则她只会再次骗他,再次利用他。”
“如果他心甘情愿呢?”
“你说什么?元修逸,你对我伯伯说了什么?”
“你没看出来吗?他心中一直有这位妻子。”
顾青荷忽然听到“妻子”二字,愣了愣,又见元修逸眼神有些异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望着阁楼的方向,叹了口气。
“那又怎么样?爱上什么人,身不由已,去不去爱,却是有选择的自由,随心所欲固然畅快,是非黑白却不能视而不见,明知那人作恶多端,就不应该任由自己深陷其中。”
“哼,说得真冠冕堂皇。那你呢?你明知元修明不是好人,你明知他已娶安阳,为何还让自己深陷其中?”
这是顾青荷对自己最不耻的事,可她知道人生苦短,恨多乐少,便由自己任性妄为了一次,每每想来,虽不后悔却仍感愧羞,不由得脸一红,说道:“这是我的事。”
“你自己都做不到,你怎么要求别人做到?”
“谁说我做不到,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元修逸一把抓起顾青荷的手,盯着她,“顾青荷,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顾青荷被他看得心中慌乱,说道:“这些也与你无关,你我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元修逸的心像是扎进了千万根针,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爱与恨在这一刻如洪水般,喷涌出来,“顾青荷,我问你,是不是你对外传言元修明将于六月十五号开启溪云山庄?”
顾青荷眉头轻皱,低着头不说话。
“果然是你,为何你要处处与我作对?为何你总能对我无情,为什么?”元修逸浑身颤抖着,抓着顾青荷的手不觉加大了劲力。
顾青荷感觉手腕像是要被捏断,说道:“不是我对你无情,是你,你作恶多端,我只能这样。”
“我作恶多端?那元修明呢?他一手创立生幽泉,难道是好人?他从一开始只是为了利用你,难道是好人?”
“起码他没有真的伤害过徐忆君;起码他没有做出制铁面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起码他没有做出鼠疫这种泯灭天良之事;起码,起码他没有杀害我溪云山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起码他没有和元柔芝勾结在一起;起码……”
“不要再说了!顾青荷,无论我做过什么,起码我没有利用过你,没有伤害过你,就算我对不起天下人,可我唯独没有对不起你!”
往事种种,孰是孰非,顾青荷早已不想追究,她宁愿元修逸恨她,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顾青荷,我恨你,新婚之夜,你宁愿自损心脉,你宁愿不要性命,也不愿和我成为夫妻,顾青荷,你……”
他忽然激动,眼睛布满血丝,恨恨地盯着她,低吼道:“你好狠的心,我岂能不恨你!”
顾青荷从未见过这样的元修逸,仿佛是痛与怨的化身,愧疚之情随着他的爱恨翻涌而上,紧紧地缠裹着她,仿佛要将她吞没。
“你想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笑道,笑容就像现在一样,让她心神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