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的马车行驶到了城门口，几乎没有引起任何行人的注意。
随行人员既没敲锣打鼓，也没高举凤仪宝盖，甚至连齐家盐帮的旗帜也没竖起。反倒是刻意简装行事，颇为低调。
齐若轻掀开车驾的纱帘，看着这名新认识的朋友。
“韩姑娘，很高兴你能来送我这一程。”
韩凝压抑住心中的恼怒，面带微笑道：“你一定要写信来，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告诉我。”
她恼恨的是齐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来送她。她还天真的认为，纵使齐巢仙刻薄寡情，齐若轻的那帮兄弟姐妹们总是在意她的。
至少自己的兄长绝不会如此。
她若跟齐若轻易地而处，韩轲面前便是有千般阻挠，也会救下妹妹。
韩凝瞥了一眼这群身怀武功的家丁，个个表情冷漠，偷偷打量自己，好似耽误了他们的行程一般。
这哪里称得上是送亲，简直像遣走得了疫病的闺女。
此时，一名留着浓密黑髯的大个子走了过来，四十岁出头的年纪。
齐若轻真心地笑了出来，像个小女孩，再没了那份端庄和典雅。
“四哥，你来了。”
随驾车夫和护送弟子纷纷低头行礼，齐声恭敬叫了句：“隐四爷。”
韩凝心中一愣，暗道：“齐府竟还有人惦念她，哎，总算是天可怜见。”
那名大汉神色有些呆滞，跟马车旁的韩凝对视一眼后，便看向妹妹。
“妹子，你，你要好好保重。”齐天隐脸上写满了不舍和歉意。“我本该亲自送你去上邽的。”
“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妹妹便心满意足了，四哥肩负家里的护卫职责，爹爹自然是不会让你远行的。”齐若轻抚了抚额边的秀发，悄然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是我，是我让爹提早把你送走，你莫要怪四哥，我怕你见了娇妹子的大婚场面，心里不痛快。”齐天隐眼神闪烁。
“四哥是为我好，但也小瞧了我，娇姐姐嫁得如意郎君，我真心替她高兴，怎会不痛快。但，哥哥这份心意妹妹记下了。”
“那个陶家少爷要是对你不好，我就去把他们的马帮抹平。”齐天隐发狠道。
“对，到时我便跟这个四爷一起去。”韩凝接嘴说。
齐天隐再看向韩凝，眼中已有了感激之意。
“知道还有两个人在意我，记挂我，小妹很开心。四哥，阿缦她们就有劳你多照顾了。”齐若轻道。
“你总是该让阿缦那个妮子陪你一道去的。”齐天隐只是微微抱怨，他心里清楚齐若轻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叫，叫爹爹保重身体。”
“哼，他一定会的，你放心吧，爹眼里只有自己，没有我们这些儿女，他一定会长命百岁。”齐天隐的回答话里带刺。
“可他，总是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如以往，心思还十分重。”
“是啊，他活得太久，情分反而更加淡薄了，除了花不光和赚不尽的财富，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烦心的。”
韩凝对这个齐家四爷心生几分好感，她原本也想着这么说上几句，但碍于齐若轻的面上，自己一个外人不好张口，倒是齐天隐替她说了出来。
“四爷，时候不早了。”送嫁队伍的领头弟子提醒道。
“你是董教头的徒弟？老子给自己妹妹送行，你也敢聒噪？”齐天隐呵斥道。
那人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应答。
齐天隐见妹子摇头示意，忍下怒火，转而笑着说：“不管怎样，今天都是你的大好日子，四哥不该动怒。”他十分有礼的对韩凝说。“这是你的朋友？我倒是第一次见。”
“是，可惜我跟韩姑...韩姐姐刚认识不久。”
“交朋友并不是看时候长短的。”齐天隐道。
“说的对，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倒还比不上认识一天，一个时辰的朋友。”韩凝爽朗道。
齐若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颔首道：“一个是从小看我长大的哥哥，一个是一见如故的知己，我实在是，实在是开心得紧，你们的情谊，若轻记一辈子......”
说到后面，齐若轻再也按不住，泪水划过她的笑容。
齐天隐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嘱咐说，“好了，妹子，路途遥远，千万保重，你虽远嫁，四哥心里不舍，但也为你能逃离这个地方感到庆幸，记住，今后这个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来了，他们都是一帮自私自利之徒，虽是手足至亲，却互相视为敌人。”
“四哥，你......”齐若轻叹了口气，最后再看了韩凝一眼，默默将纱帘放下。
看着送亲的队伍慢慢驶出城外，齐天隐叫住了转身离去的韩凝。
“韩姑娘，多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我什么都没做。”韩凝头也不回，牵着马儿向大步向前走去。
回到朝玉翠中，韩凝听闻兄长已经赶回，心中颇是思念，连忙赶去韩轲房间。这几日来，只有这个消息算是好消息，她有一肚子话想对韩轲倾诉。
“大哥若是累了不愿听，我便陪着他吃饭，喝酒，看着他睡觉，也是好的。”韩凝想道。
刚上楼，只见邱枫独自坐在楼梯边上，拨弄着手指。
“凝姐姐，大哥回来了，正在跟师父谈话，叫我们不要去打扰。”邱枫低声道。
“哼，他们说话，我便听不得？”韩凝倔强道，若是往日，她只会讥讽几句，便会转头离开。可偏偏今日送别齐若轻后，她心情低落，一肚子怨气无从发泄，也不管邱枫的拦阻，快步走到韩轲房门口。
房间里传来了争吵声，但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
韩凝有些迟疑，疑惑着邱忘怀和韩轲到底因何事争吵，在她的记忆中，这种事倒是少见的很。
正要敲门，屋门唰的一声打开。
邱忘怀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走廊尽头的邱枫也跟了过来，怯懦道：“师，师父。”
“你回来了。”邱忘怀一脸严肃地盯着韩凝。
“师伯，大哥惹你生气啦？”韩凝露出俏皮的笑容，她虽不知邱忘怀因何动气，也猜到多半是兄长跟他起了争执，便故作姿态逗一逗他，希望他能消消火，至少别迁怒到自己和小枫。
“哼。”邱忘怀欲言又止，踩着浑重的脚步走下楼去。
韩凝朝邱枫示意一番，小枫点点头，连忙撒着娇喊着师父跟了上去。
她自己则走进屋内。
只见韩轲坐在圆桌前，桌上的茶杯破碎，茶水沿着桌面滴下。
“大哥这次出门倒是长了本事，竟然敢跟惹师伯他老人家生气。”韩凝打趣道。
韩轲看到多日不见的妹妹，脸上失落的神色立刻收敛起来，勉强挤出一丝扭曲的笑容，反倒让自己和韩凝都有些不自在。
“出什么事了？”韩凝好奇问。
韩轲脸色阴晴不定，眉头拧成了一条线，似乎没有听见小妹的问话。
“哎，看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咯。”韩凝走近之后才发现，碎裂的茶碗就在兄长手边，竟是韩轲先动了气，将它拍碎。韩凝开始察觉兄长这次回来，跟之前有些不同。她只道兄长疲惫不堪，心里想着跟以前一样，顽皮撒野一番惹他好气发笑。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你的。”韩轲道。
韩凝坐了下来，双手托着下巴，静静等着韩轲接下来的话。
“但......”韩轲一张嘴，便见着小妹脸上那努力憋笑的表情，显然是猜到了自己马上就要说“但是”两个字。
他鼻孔呼出一口气，接着说道：“但是，现在同你讲没有半点意义，我和师伯还没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哎，是呢，我懂，不愧是我唯一的亲大哥，好大哥，小妹弱质女流一个，哪里敢知道你们大男人的事情。”韩凝阴阳怪气道。
韩轲没有在意小妹的态度，反而俯身开始收拾碎片。
韩凝本想不依不挠问个究竟，见韩轲神色颓丧，落寞至极，自己一番闲扯撒泼却没半点效果，也就不再打算追问。可兄长说得对，他们互相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压在心头的话不与他说，还能对谁说。
踌躇半晌，韩凝鼓足勇气，开口道：“大哥，有些话，我倒想给你说。”
韩轲默默点头。
“听说，日泉镇死了许多人。”韩凝犹豫片刻，接着说：“我去过红山，那里也死了......”
“够了！”韩轲身躯一震，原本碎开的瓷片被他这么一握，顿时碎得更加彻底，细小的碎末插入了掌心，渗出殷红的血滴。
“大哥你...你怎么了？”韩凝没料到兄长如此大的反应，震惊之余连忙凑了上去，死死地拉住韩轲绷直僵硬的手，她感到了韩轲的颤抖和愤怒。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韩轲对上小妹的眼神，双目布满血丝。“你想说我害死了太多人，无辜的人，可，可我没办法......”
“我，我并没这个意思。”韩凝心疼的看着兄长，被韩轲狰狞的表情吓得转移了视线。
韩轲微闭着眼，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疼痛，只觉掌心的血逐渐变得冰冷，他连忙将手从小妹的紧握中抽出。
血还是流到了韩凝手上。
韩轲瞳孔放大，满脸懊悔，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讽刺。
兄妹俩的手满是鲜血，这正是他心底最不愿看到的。
“小妹，我不是冲你，我，我还有要事要办，要去，要去见裴璟。”韩轲猛地站起，他绕过了小妹，脚步局促而慌张，径直出了屋。
韩凝看着手上溅满的兄长的血，一时呆住了。
“大哥他劳累半年，出生入死，我，我又何必去气他，说这些胡话，而我又做了些什么，能帮他解忧，帮他分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