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终离夜的担心瞬间隐藏在深邃的目光中,仿佛冬日暖阳早已爬上他的鼻梁,渐渐横扫而光。
“多谢王成全。”
“记得喝孟……”王薛还想忠告两句,话音未落,但见他转身一溜烟不见踪影。
他忽然埋怨起这个所有地灵都会的本领,人类可没这等本事,好歹还可以趁机再教诲几句。没准就这几句,改变他的初衷也不无可能。
终离夜的执着太像自己了。这就是他养大的婴灵么?
他再也不是婴灵了。他是灵魂,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
都说,二十岁时,意志支配一切;三十岁时,机智支配一切。一千年修成人形,三百年放你自由,又当了一千年的还愿者,那些逝者灵魂们告诉你的,你游荡人间时所感受的,这些还不够消磨你一心成为人的意志吗?
活着除了累,便是泪。就因为苦难,人类为了远离它,开始犯千奇百怪意想不到的错,诸如杀人抢劫纵火拐卖等,可是,这等算什么呢?
还有比这更残忍的,生吞活剥,挖肾,将儿童致残当乞丐。他们完全不信邪,压根不相信死后都要为自己因无法承受苦难所造就的罪恶买单。
这个代价便是,经历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是谁都无法忍受的折磨。生不如死,死不如灰飞烟灭。
善根并非永远延续,上辈子为善,今生未必。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世早就抹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会记得地界之事?
不记得,自然就一而再再而三得犯错。即便记得又如何,太多人愿意为名利铤而走险,表面行善,暗地犯罪,他们以为多烧几柱香多盖几个寺庙就可以贿赂我们地灵和上神,人类称这些为贿赂。关于人类的一切,我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要求我们掩盖扯平一切,实际上愚蠢至极。
我们神灵,从来不搞这一套,历来都是表里如一,善恶易分辨,相处起来就两个字,简单。
自以为善于伪装的人类实则终归是愚蠢的,创造的一切远远逊色于地界。
王薛无奈之余不过轻皱眉头,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于此看来,其实,就算你忘了喝孟婆汤的话,未必会是一件坏事。有对比才有伤害。越得不到,才会越想要。放你自由走这一趟又未尝不可?早晚你会知道地界的好。虽然,你并非恶劣之人。但总归功于我对你的深信不疑。”
说罢,嘴角才浮上一丝极易察觉的微笑。
这个世界,其实和地界无异。这是王薛活着时得出的最终真理。人类的真实情感,不就是这么认为的?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名和利,什么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事实上,的确如此,不是么?
自认为人正直,文武双全,一路选拔为地界之王,掌控一切。说掌控也谈不上,一切已被自然注定。他不过是让一切按照自然规律井然有序得进行而已。
一千三百年,自打终离夜有记忆以来,王薛自然知道他的梦想。在他三岁时,也许更早吧,就在他带着残缺的灵识狠狠砸落自己办公桌,发出“咚”的沉声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
如同紧握手中的细沙,握得越紧,流得越快,倒不如把手摊开,任由他们随风飘散。
正因如此,他才安心放任终离夜的自由。本想因着这份自由,终离夜定是流连忘返于人间,实际上也却是如此。他太迷恋人间的金黄日光了。
那天,他看见终离夜躲在树荫底下,许久之后试图踏出那一片一点阴凉,不过一个指头的距离,终究被灼热彻底打败的情形,他可是亲眼所见。
他见终离夜把脚迅速抽回去时那副痛苦的表情。那时,他心里倒是竟有种幸灾乐祸之感。他就是要让终离夜明白,人间的阳光并不值得留恋。因为它阴晴不定,即便不是,留下的也不过是被灼烧的痛苦,仅此而已。
他以为放任终离夜的自由,看尽世间百态,看透世态炎凉,会因此死了这份成‘人’之心。可是他却忘了,终离夜年幼时,为了得到答案,在其他地灵面前以灵魂灰飞烟灭作为起誓代价,也要得知真相。
他怎么能忘了这件事呢?
谁有历经千辛万苦的意志,谁就会达到任何目的。
王薛莫名惆怅,依旧俊美的容颜内敛到深不可测。转身,把视线移向窗外的那一片艳红,宛若血海。
其实,曼珠沙华并非地界唯一之花,还有一种,那就是麒麟刺,每朵花均由两片花瓣组成,痴守不弃的爱之誓言,一个叫因,一个叫果。正如世间罪孽的一切真实写照,有因必有果,永不分离。
那是他去往人间时带回的。他时常怀念那里的一切。那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没有日光,只有绿得亮眼的树叶上挂着的雨滴,微风徐徐,带着露水的清凉,泥土的芬芳。
站在埃菲尔铁塔的顶端,俯瞰一切,正如书中所言,人间光景,繁华颓圮,喧嚣幽谧。千山万岭,万水千川。高楼低巷,车水马龙。艳阳凉雨,扶风动雾。流云吹雪,悬月垂星。宁做一人扑进滚滚尘烟俗水,至死脱身。
来世,再做此人。来世的来世,亦是如此。
无意看见不远大厦的窗台上,铺满一片鲜红,他就是被那夺目的红吸引过去的。
只见两片花瓣,花开正艳,虽不及水仙的纯洁高雅,但可爱至极,风姿绰约,既倔强又温柔,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相拥而簇,痴守不弃。
你若不是美人,那美人何在?
可惜她喜温暖、湿润和阳光充足的环境。他只能以己体内之血维持她的体温,以防她过于阴冷而永远离他而去。
起初,他的血自然于她无用。
——“这是为何?”
——“因我离不了日光。”
——“可我用了我的血供养你,还不足以让你感到温暖吗?”
——“因地界是寒冷的,你的身体是冷的,就连你的血也是冷的。”
——“你是我的一己私念,从人间摘自而回,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是的。我明白。”
——“那既是如此,如何才能令你在我界存活下去?”
——“除非……”
——“什么?”
——“你爱上我。”
——“爱?你要知道,我正因此才将你带回此地。”
——“你不能否认,那只是你一时迷恋,我不过是被你利用,以解你这数不尽的日夜里对你前世女人的恨,对她的念而已,也许你也不过寂寞……”
——“不!并非如此!虽那时她已不钟情于我,但我也已用我不知数万年的时间来将她忘却,何况如今她早已几世轮回,于我又何干?”
——“我信你。可现在你的血终究于我无用。”
——“那怎样才能证明我对你的心?”
——“只有你的真心实意才会给你的血带来温度。”
——“我会证明得。”
王薛凝视那一片血红之海,现如今,这麒麟刺娇艳欲滴,仿佛他的血在那奔腾翻涌,早已抵制不住的暗流涌动。
“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
人类相传此花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指引人类的亡魂通向幽冥之狱。
事实上,确实如此。
他和他的前世女友如同那黄泉路上一路蔓延的彼岸花,花开千年,花落千年,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注定此生无法相见,世世永不相见。
“其实怎么会是孟婆汤不起作用呢?不过你的花香罢了。”
王薛凝视许久,不由靠近,脸色一凛,随手捕捉叶瓣上的介壳虫,“你不该侵害我的挚爱。”说罢,将它扔向空中,随即一缕轻烟飘散,很快消失无影踪。
他俯身抚摸那鲜红的花瓣,“几万年过去了,她也早已转了几世,长久到我都不记得她最初的名,当年因爱不愿为人。无解的爱恨情仇,从无边的阴暗而来,依旧不能撕裂时间的长河,粉碎其中,飘散在心门之外,宛若阿鼻之宴,永不散席。
我一直以为,得不到爱,便要得到权。也许它会比爱给我更多的快乐。于是,我努力得成为一名地界之王。现如今,才明白,一切都错了。一切随它去吧,包括她在内。这一切,真够累了。而事实上,并非我所想得那么令人愉快。
事实上,爱才是人生一切真谛。麒麟刺,你属于人间,但我爱你,请原谅我的自私。如今,我竟迫切渴望离开此地投生,与你一同回到人间,过属于我和你的平凡小日子。识红尘烟火,赏人间百态,享岁月静好。
我不会再以忙作为借口,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孩子。是的,我们会有可爱的孩子,他想放风筝。我会把他骑在我的肩膀上,在我们门前的小草地上来回奔跑,我会跑得越来越快,而他的风筝就会飞得越来越高。他的笑声响彻天幕,也落在我们的心底最深处。
是的。是时候放下了。我答应你。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