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裳微微一笑,悄声道:“雨儿先别急,听他继续说下去。”
却听那人长叹一声,又道:“本来嘛,时老太医死了,若是林崤还在,我这心疾疯病还有希望被他治愈。可如今,这希望完全破灭了,还真是要彻底疯将下去了!”说着那人倒了一碗酒,仰头喝下,一半酒却洒在了身上。那人轻轻放下酒碗,酒碗却碎成了两半,随即又道:“发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本来嘛,林崤还有一个妹妹,医术也高,人也漂亮,我这心疾疯病,没准她也能医。谁知,这个即漂亮、医术又高的小姑娘,被那恶贼唐轩勾引去了。这个小姑娘竟不顾杀兄之仇,夜夜与那恶贼同床共枕,共度春宵。唉,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看来我这疯疾真是无望了!”
紫裳微笑不语,看着二人。林冬雨愤愤说道:“这人真是一个疯子,竟敢这样胡说八道!”
一名粗眉环眼的年轻趟子手说道:“在各城城门之上,都有锦衣卫缉捕那个唐轩的告示。告示上说,那个恶贼不但参与谋反,而且还勾引鞑子攻打京城,残害百姓,实是最大恶极。不知那个恶贼是否被锦衣卫捉拿归案?”
另一名面皮白净、颇为俊秀的年轻趟子手说道:“既然恶贼唐轩害死了那名叫林崤的徒弟,依我看,那师父时老太医八成也是他杀的。”
林冬雨轻声道:“轩哥哥,你不要心急,他们这些人都是信口开河,鬼话连篇,雨儿是不会相信的。”
甘芾神色又是变了变,又是连喝了两碗酒,此刻已喝得满脸通红。
苏虎道:“城门上的告示未曾取下,看来那恶贼唐轩此刻仍是逍遥法外。那个恶贼,不但锦衣卫拿他,就是咱烈总镖头也在找他。毕竟高封人品再不济也曾是咱镖局的人,不能平白无故被他害死,总要有个说法。”
那面皮白净、颇为俊秀的年轻趟子手又道:“刚刚我去出恭,在茅厕中听到隔间的两人正在谈论昨日发生的一事,说是在城西北的魔云雪谷,两个姓 唐的在一家姓紫的门前打了起来,结果一个给另一个打跑了……说到此处,他俩便出了茅厕,后面的话我就没有听见。就在前天,我在城中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唐门掌门唐三少,是否两个姓唐的其中一人就是唐三少而另一个是那恶贼唐轩?当时我就想,如真是那两人,定然邪不压正,更何况四大世家,同枝连气,那恶贼唐轩一人之力,如何抵得住四家的威势?定是唐三少将恶贼唐轩打得落荒而逃。”
说着对阮洪知、李天青说道:“两位前辈昨日定在魔云雪谷观战,晚辈猜测的可是实情?”
阮洪知轻咳一声,抬手轻抚脑后的白发,笑道:“这位镖行天下的小英雄有些厕听厅说、以讹传讹了!昨日之事,乃老朽亲眼目睹,的确唐三少与那恶贼唐轩在魔云雪谷有过一场大战,两人剧斗三百余合,唐三少越战越勇。然武林四家,心系朝廷,誓死报国,忠贞不二,是以唐三少便在三百一十五回合时自行退出,将取胜之机留与锦衣卫的各位大人。最终还是锦衣卫的各位大人大显神威,为民除害,将那恶贼打得一败涂地、无影无踪。”
阮洪知的话音一落,李天青一震双臂,传出一阵阵骨节的爆响,随即一声冷笑,说道:“唐三少那招‘万宗朝佛’始终未曾使出,若是早些用了,那恶贼身上早就生出数十个透明窟窿。只因唐三少为了将此招留给蓝裳的传人,是以才便宜了唐轩那个恶贼。”
那面皮白净的趟子手听了,轻轻点头,抱拳说道:“原来如此!四大世家,忠义报国,着实让人敬佩!唐门三少,神功盖世,着实使人敬仰!”
林冬雨道:“他们怎么这般无耻,瞪着眼睛说瞎话。昨日轩哥哥与唐三少的那一战,我在屋中的一个镜子前都看到了。未及三招,轩哥哥就将唐三少打败。”说着眼中露出惊奇之色,说道:“那个镜子真是太神奇了,坐在屋中看着它,能够清楚地看到院外。紫姐姐,那个镜子叫什么名字呀?”
紫裳微微一笑,说道:“在水里用那面镜子能看到水面上的东西,最初起名鱼龙镜。姐姐我觉得那名字不够贴切,就将她改叫潜望镜。”
阮熊抬起头,一双醉眼直直看向那间雅室,说道:“听说前日夜里,‘万里真音’万语灵便死在了对面那间屋中。他掌中一柄千机扇已是江湖一流身手,轻身功夫又是高绝神妙。不知是谁,竟能在无声无息中杀了他,而又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去。”
林冬雨轻声道:“紫姐姐,那个万语灵还真是死在这个楼中。”
坐在墙角的那人说道:“锦衣卫的各位大人们,本人再说最后一句,不知这疯言疯语能否说出?”说罢,双目神光凛凛,看向甘芾等人。见甘芾将头转向侧面,其他几人也未作声,于是轻声一笑,缓缓说道:“不知那位‘万里真音’是怎样一个死法,是一剑穿喉?还是被人砍下了脑袋?这次福缘不够,没能看到锦衣卫的密报。”
见甘芾仍是看向别处,那人又道:“我这心疾病人的疯话,锦衣卫大人们懒得理会也属正常。”于是又面向镖局那桌说道:“敢问几位镖行天下的英雄,是如何得知‘万里真音’死在此间?可知他是怎样的死法?各位英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否推断出凶手是谁?”
阮熊大声说道:“若非讯息灵通,何以镖行天下!别说只是死了一个‘万里真音’这样的人物,就是少林、武当门中的一些秘事,就是黑云、白眉袍下的那些珍闻,也瞒不过我们镖科之人!至于他的死法嘛……得来再是简单不过,他被人一剑刺入嘴中、又刺穿后脑而死。”
那名面皮白净的趟子手说道:“阮镖头说得太对了,天下岂有我们镖科不知之事!至于是谁杀了他嘛……要我来看,凶手还是恶贼唐轩!原因简单不过,完全可以确定唐轩杀人的动机:他在蒙古害人奸淫的所有恶行,全是由‘万里真音’传到了中原,是以恶贼唐轩恨他入骨,便趁着月黑风高、大雪将落之时,与林崤那个漂亮的小妹子一同来到此间,先用林小妹的美色将他迷住,然后突然出手,一剑刺入‘万里真音’的嘴中……”
林冬雨闻言大怒,刚要站起怒斥,被紫裳一把拉住。紫裳眼含浅笑,轻声道:“前日夜晚,轩哥哥与你可在此间干下那般勾当?小妹妹的美色,这世间真是不多!”见林冬雨更是恼怒,又是笑道:“小妹妹,那些江湖传言,现下你该知道是怎样来的了吧!以后在各处走走,同样也会知道,一些大英雄是怎么造出来的!”
那人听了这话,不住点头,连声说道:“这位小英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小英雄思绪缜密,推断严谨,真是罕见之才,前程当可无量,敢问小英雄如何称呼?”
那趟子手俊秀的脸上显出豪壮之气,双手抱拳,语音老到:“岂敢,岂敢,晚辈乃京师隆盛镖局第一镖科趟子手赵青宇是也!”
那人拱手说道:“久仰,久仰,能在河东潞州结识趟子手赵小英雄,实是三生有幸!五世多福!”
甘芾又将酒碗端起,刚要喝下,身旁那名推官颤声道:“大……大人,是否不要饮了……这杏花汾酒,后劲极大,卑职是怕……”
甘芾抬手一拦,也不出声,又将碗中烈酒一口干了。
紫裳道:“不知为何,今日锦衣卫竟被折了威风。照我看来,下一步是不是有人要出手教训蓝大官人这位朋友了?弄不好,还要将蓝大官人一起教训。”
便在此刻,那雅室房门一开,党天朋与陈仲庭尽皆红光满面,从里面走出。党天朋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尸身已是收敛了。这些时日,此地时有凶杀,不想今日竟又生出这等事来,天朋实是过意不去,实是心中难安。”
陈仲庭面色平静,说道:“若无风波,何谓江湖。党老前辈不必多虑。”说话之间,阮洪知、李天青起身走到陈仲庭身旁,三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几个与刘渊、李邦同来之人也都纷纷站起,走到陈仲庭的身后。
见党天朋从雅室出来,那身着墨绿长袍之人低声对身旁三人说道:“是时候了。”说罢,四人便站起身来。
那白裘明艳女子看了一眼甘芾,说道:“这个锦衣卫小头目看着甚是讨厌……”
墨绿长袍人忙道:“心儿,不得多事。这等小猫、小狗,随他去吧。”
白裘明艳女子又看了一眼唐轩,又道:“江叔叔说得对,这等小狗倒可算了。但大事一了,那个护着小狗、多管闲事之徒,可要好生教训一番。”
此时,党天朋走到甘芾桌前,满脸笑容,说道:“林大人、李大人已随柳大人从另侧下楼回府衙去了……”
墨绿长袍人听到此言,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笑意,带着三人向党天朋走去。
党天朋道:“各位大人不用着急,仍可在此慢用。”说着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又道:“这些返京宜程,不成敬意,还请各位大人笑纳。”
甘芾站起身来,踉跄两步,这才站稳,抱拳说道:“多谢党老板,我等尚有公务,这就去了。”说罢,伸手接过银票,放入怀中。
那推官如遭大赦,擦擦脸上汗水,急忙站起身来,其余众人也都跟着站起。
便在党天朋将要相送之际,墨绿长袍人走到近前,沉声说道:“党老板每日躲在密室之中,着实让人难找。”
党天朋回身面对眼前四人,厚重的脸上不动声色,抱拳说道:“党某久不在江湖行走,只是一心经营小店,以致疏远了江湖上的朋友,今日竟是不识几位的尊驾,心中着实不安,只是……不知几位找党某何事?”
见此情景,陈仲庭与阮、李二人相互对视,随后转过头,尽皆看向楼梯之下。
甘芾踉跄之中,走到楼梯口,却并不下楼,站在那里,回身观望,几个锦衣卫也跟着停下。那推官在一旁一脸冷汗,似是连连顿足。
墨绿长袍人右手食指向上一指,说道:“开口那八个字,便不必说了。党老板是明白人,不然在三十年前那场泼天血雨之下,也无法存得性命。今日与党老板不用再说暗话,那件天下瞩目的通天之物,还请党老板物归原主。”
党天朋微微变色,说道:“既然今日正主来了,党某也自当实言相告。”说着目光环视大厅,又道:“四位贵客可否到雅室一叙?”
墨绿长袍人看向被刘渊、李邦撞碎的窗棂,缓缓说道:“雅室憋闷,不及厅中敞亮透气。再者,明白人,明白事,还是应在敞亮之处来办。”
党天朋向大厅众人抱拳拱手,大声说道:“在坐各位都是天朋酒楼的贵客,党某身为主人,实不该请众位半途退席。但这几位朋友找党某有要事要办,党某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各位的酒单自当全免,小店还送给每位一份小小的礼品。”说着向楼梯口的伙计说道:“楼上的各位客官在下楼之时,每人送上一坛上好的杏花村酒。”
陈仲庭拱手说道:“既然党老前辈有贵客来办要事,仲庭等人这就告辞了。”阮洪知与李天青也向党天朋抱拳拱手,连道告辞。
党天朋抱拳说道:“仲庭先生、阮二爷、李五哥三位慢走,恕天朋不能相送。”
陈仲庭走到楼梯口,向甘芾等人抱拳拱手,随即便与阮、李等人下楼去了。
此时除甘芾等人站在了楼梯口,厅中只剩下隆盛镖局那些人、坐在墙角的那人及唐轩、紫裳、林冬雨三人。
刘三哥站起身来,向苏、阮二人连使眼色,示意赶快离开。阮熊却将酒碗端起,一口气喝了半碗,大声说道:“党大侠、党老前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哪有东家撵客人的道理?再说了,你们办事,我们喝酒,各不相饶,我们自当全没看见、全没听清。”说着抬手一指三名年纪稍长与那名环眼黑脸的年轻趟子手,说道:“现下我就代苏镖头发话,你们四人回客栈看护行李。刘三哥和小宇子留下与我一道陪苏镖头喝酒。”阮熊话音一落,那四人站起身来,快步走下楼去。
赵青宇站起身来,一脸喜悦之色,大声说道:“阮镖头说得太对了!坐怀不乱,视而不见,喝酒办事,两不相欠。”说罢,拿起酒坛,将四人的酒碗全都倒满。
墙角那人说道:“几位锦衣卫大人已将敝人定性为心疾疯癫之人,锦衣卫大人们说出的话哪里会错?一个只是说些疯言疯语的疯子,也不怎么碍眼,更不会耽误各位的正事儿。”
唐轩轻声招呼离开,被紫裳摆手拦下。紫裳眼中满是笑意,轻声道:“蓝大官人稍安勿躁,以下会有更多好戏。”
党天朋见此,轻轻摇头,目光转向墨绿长袍人。
墨绿长袍人面容僵死,不见神色,淡淡说道:“我们之间并无不能见人之事。既然这些朋友不愿离去,便留下做个见证。他日传扬出去,也让世人得知,我们不是持强凌弱之人,未做仗势欺人之事。”
党天朋看向众人,长叹一声,说道:“党某言尽于此,各位留下后,若是生出对各位不利之事,别怪党某事先未曾言明。”
说罢,党天朋看向破碎的窗棂,略显浑浊的目光,像是透过破碎的窗纸,飞入缥缈的蓝天,随即说道:当年我救下贵……派一个濒死之人,得到那个东西。党某并非贪心之人,也知那东西乃烫手之物,从未想过占为己有,只做暂时保存,随时都想还与贵派。”
说到此处,党天朋脸上露出悲戚之色,看着墨绿长袍人那深邃如星空一样的眼睛,又道:“哪知贵派……贵派……在那弥天的血雨中……已是……唉,是以那个东西便一直存放在我这里。天地良心,我虽是略通术数机巧之学,但从未打过此物的注意,从未想将其打开看个究竟。时光真是快呀,转眼便过去二十六年了!去年秋天,我得到一个消息,蒙古瓦剌部的也先得到了那个东西。”
唐轩心念一动,暗道:他们说的竟是那方雕花墨玉盒。他们可是圣天中人?于是仔细看向以墨绿长袍人为首的那四人,两名文士与白裘明艳女子从未见过,墨绿长袍人的服饰举止似是有些眼熟。看着这张僵死的面容,猛然想起章风的那个面具……墨绿长袍人可是江渭?
紫裳悄声道:“可知此物?”见唐轩轻轻点头,紫裳笑道:“蓝大官人当真见闻广博。”
党天朋续道:“我听到那个消息心中大惊,以为我秘藏二十六年的那个东西被人盗了,便急忙打开密室,见那东西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说到此处,党天朋看向窗外,目及之处,阳光穿过破窗照进厅来,使人看见光束中的攘攘浮尘。
紫裳悄声道:“此物竟是两个?可是一真一假?”
唐轩轻轻点头,说道:“据我所知,那两个物件儿已是难辨真伪。”
党天朋道:“今年也先兴兵犯境,连战皆捷,竟是将……也北狩去了……当时我就想,也先得到的那个东西定是真的……也先手中之物若是真的,我这里存放的这个无疑便是赝品。当时无论是谁,都会这样去想。唉,于是我便将那个东西打开了……”
此话一出,墨绿长袍人身旁那三人脸色俱是大变。墨绿长袍人僵死的脸上也是微微一颤,说道:“你一介凡人,竟敢偷窥天机,就不怕横遭天谴!”
党天朋脸色忽显苍白,说道:“后来也先连吃败仗,败退蒙古,传闻又说也先所得之物不是真的,还说也先已将那东西随手送人……于是我更加疑惑,因为……因为我将那东西打开后,里面全无一物……”
唐轩心头一震,暗道:若党天朋之言属实,说明江渭送给也先的那个玉盒才是真的。
党天朋话音刚落,那白裘明艳女子厉声说道:“你不守诺言,私毁神物,偷窥天机,竟又撒出弥天大谎,说里面全无一物,你再不说出实情,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党天朋轻叹一声,又道:“党某数十年行走江湖,从无一句虚言妄语。何况党某现已年过六旬,无妻无子,亦无传人,只此一身。小店虽说比不得两京的那些名楼,但在河东还算有些名气,这些年来苦心经营也积下了不菲的家资,党某有生之年用之不尽。从以上两处思想,那东西里面就有滔天的富贵,对党某来说还有多大的用处?更何况党某自问有些手艺,要仿造那个东西,也并非难事。今日说出实情,只求心中安稳,只是为了对得起良心。”
林冬雨看向党天朋苍白的面容,说道:“我看这人说得不像假话,那东西里面定是没有什么。”
紫裳道:“小妹妹,你阅历太浅,还不知什么叫做翻云覆雨、云山雾罩的老江湖!”
一片宁寂中,见面前四人仍是冷冷看着自己,党天朋又道:“错就错在我不该认定其为假物后,一时好奇心起将其打开。此时业已将其复原,党某可以断言,若非将此事说出,各位不会看出丝毫破绽。此时当面说出,只求余生心安而已。各位如认为党某该死,此刻便将党某性命拿去,党某绝无怨言。”说罢,将双眼轻轻闭上。
那四人对视目光,墨绿长袍人道:“此刻你命人将那东西取来,当着大家的面将其打开。”
党天朋睁开眼睛,说道:“存放此物的那间密室,若无党某引领,旁人无法进入。”
四人目光再次对视,其中一名青衫文士说道:“我随你前去,将那东西取来。”
另一名蓝袍文士说道:“我也一道前往,顺便到党老板的密室中开开眼界。”
党天朋脸上顿显轻松之色,说道:“这位先生一道进去也好,外面的两位则更加安心。其实先生多虑了,党某为图安稳,少些是非,连历任潞州知府都要极力巴结,又如何敢去招惹贵派?二十多年来坠在心中的这件事,看来真要放下了!”说着向两名文士说道:“有劳两位先生随我前往。”又向墨绿长袍人拱手说道:“两位在此稍等,党某去去便回。”
随着话声,从雅室中走出四名伙计,将三人迎了进去。
站在楼梯口的甘芾,不知是因醉酒未能听懂双方的言语,还是见双方未曾大打出手甚感失望,此时脸上显出不耐之色,向身边几人连连摆手,便在那推官搀扶之下,踉踉跄跄下楼去了。
厅中余下之人不多,显得空空荡荡。各桌上狼藉的杯盘及撞翻倒地的桌凳,使得厅中很是杂乱。从破窗吹进的冷风,使厅中显得清寒。
紫裳看着甘芾的背影,笑道:“蓝大官人这位锦衣卫朋友,今日喝了一肚子闷酒,憋了一肚子心火,也许楼下哪位食客吃饺子不蘸酱油,他都会看着有气。此刻若是那个倒霉蛋儿不长眼,撞在他手上,这位大人定会使出周身解数,将自己腹中的邪火泄出。蓝大官人与这位锦衣卫大人一同长大,对其性情知之甚深,你说仆下说的是也不是?”
一番话,说得唐轩默不作声,低下头去。
墨绿长袍人与白裘明艳女子回到桌上,那明艳女子看向唐轩,眼中满含笑意,款款说道:“那只烦躁狂吠、惹人厌恶的小狗走了,这个护着那张狗脸的护狗大英雄却还留在这里,真不知这位护狗大英雄是何来路?可是保过皇帝、救过圣驾?还是做过锦衣卫指挥使?”说罢,纤细修长、白如春葱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竹筷,轻巧地一挥,三只肉丸挟带劲风,直向唐轩面门射去。
唐轩见那女子突然出手,三个圆乎乎的东西带着劲风向自己面门激劲而来,急忙抓起一个空碗运功迎上,将三个肉丸罩在碗中,就在附有强劲内力的肉丸在碗中旋转之际,唐轩反手向下,将手中之碗倒扣桌上。
紫裳笑道:“蓝大官人府衙文官出身,公文案牍之余,居然还通晓百戏之技,手法之妙,着实让人瞠目。”说着又对林冬雨说道:“屋里的,你把蓝大官人扣在桌上的碗拿开看看。”
林冬雨双手将那碗从桌上拿起,不由大声惊呼:“轩……蓝大官人,你当真会变百戏!那次我哥哥带我看完皮影又去看百戏,台上变百戏之人也是这样,把大碗扣下的三个圆球一下子就变没了!”
厅中众人随着林冬雨的呼声一起看来,见那桌上碗中,那三个肉丸已全然不见。
唐轩见此,知道定是紫裳使出法门,迷惑了众人的眼目。
白裘明艳女子说道:“敢情这位蓝大官人只是文职小吏,并未做过锦衣卫指挥使那样的大官儿,真是让人失望。不过倒是有些手彩,要是在京城天桥戳场子、立摊子,准能赚上大把的银子。”说罢,纤纤玉指又是拿起桌上的竹筷……
紫裳笑道:“蓝大官人小心了,这次来的可是贵重之物。”说着便在桌前挥了挥手。
墨绿长袍人低声道:“心儿,此三人并无恶意,我们先办正事要紧。”
墨绿长袍人虽出言制止,但白裘明艳女子手中的竹筷已然飞出,两只普通的竹筷,直如强弓硬弩发出的利箭,直射唐轩面门。
紫裳话音未落,手势未停,那两只竹筷已激射而至。唐轩上身不动,右手在面前一晃,便将两只竹筷抄在手中。
紫裳对林冬雨笑道:“屋里的,这次两只竹筷可被蓝大官人变没了?”
林冬雨看向唐轩手中之物,大声惊呼:“蓝……蓝大官人手中的竹筷,变成了金的!”
众人向唐轩手中看去,只见唐轩手中的一双筷子闪出烁烁的金芒。
坐在墙角的那人说道:“这位蓝大官人真是好本事!要是在下也有这等神技,随便的竹木都能变成金子,又何必受人驱使,在江湖上劳碌奔波。”
刘三哥道:“这位先生说笑了,这百戏幻术要是真能变出金子、银子,那么‘万变千玄’万一人,岂不成了天下第一豪富?”
刘三哥话音一落,赵青宇大声说道:“这位蓝大官人还真有一些了得,出手之快,真不在我们隆盛镖局第一镖科镖师‘闪电追风手’苏镖头之下!放眼江湖,除了烈总镖头,出手之快,能比得上我们苏镖头的,还真是不多!”
白裘明艳女子见此情景,大声喝道:“你这连狗官都够不上的狐吏,竟敢三番五次戏弄本姑娘,本姑娘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你这个狂徒。”
未等白裘明艳女子站起身来,墨绿长袍人伸手将她拦住,说道:“心儿,怎么不听江叔叔的话了,是否忘了你爹的叮嘱?若再不听话,今后别想与我一道外出。”
见江叔叔真要发怒,那心儿坐下身来,仍是面带冷笑,看向唐轩,说道:“今日有正事要办,暂时放过你这狂徒。他日遇见,看本姑娘不打断你这双狐爪!”
林冬雨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谁又能打得过轩哥哥?这个女人真是讨厌。”
听两人对话,墨绿长袍人自称江叔叔,唐轩心中则更是认定,他便是江渭。
墨绿长袍人摆手示意,不让心儿再说,随后看向唐轩三人,温声道:“三位不愿露出真容,便不该在人前如此显摆。既然并无损伤,今日之事,就此一篇揭过。”说着眼含微笑,看向紫裳,又道:“这位姑娘不但遮掩眉目的手法甚是高妙,就连这偷梁换柱的小把戏,也是别具一格。”
唐轩暗道:原来脸上的易容,早就被他看破。这百戏变幻的精巧手段,他也看出是紫裳所为。
紫裳笑道:“黄脸婆遮住脸,不想让人看见,实是情有可原。这位先生儒雅之姿、宰相之貌,为何也要遮掩在面具之后?”
此时,党天朋与那两名文士从雅室中走出,党天朋手中赫然拿着一方雕花墨玉盒。
三人走到墨绿长袍人的桌前,党天朋将墨玉盒放到桌上,向厅中众人说道:“各位今日此时,能看到这个东西绝非好事。此物现世,实乃不祥之兆,每次都会降下弥天的血雨。”说罢,看着桌上的玉盒,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墙角那人道:“也先那个是假的,而眼前这个,便是‘跛者’怀揣三十年的那个真货了?我看仍是无法确定。明日再冒出一个,后日再生出一双,谁人又能辩出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赵青宇大声说道:“党大侠、党老前辈,你老人家着实有些危言耸听了!这玩意儿只是一个雕花黑玉方盒而已。我们隆盛镖局第一镖科保送过的东西,大多远比这个黑盒名贵。阮镖头,你说是也不是?”
此时,那阮镖头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睡得好像还很香甜。
墨绿长袍人将玉盒从桌上拿起,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上面精美的稻花,如星空般深邃的目光看向窗外,似是深深融入天蓝之中……良久,良久,墨绿长袍人收回目光,将墨玉盒放在桌上,说道:“党老板,还请再次将其打开。”
众人注目之下,党天朋取出一个二尺见方的锦囊放在桌上,将玉盒放入锦囊,又将双手伸入其中,囊中传出“咔咔”数声轻响,党天朋双手在囊中轻轻一翻,干净修长的手指便将锦囊打开,七八块各个形状的雕花墨玉,散放在锦囊之上。
紫裳低声道:“此人工艺手法甚是机巧,这世上少有人及。那绿袍人也是大行家,要想骗他也是不易。”
林冬雨道:“这位党老板的手法与五台县城变百戏的那人一样,都是用布将手遮住,等到那布一掀,便能使人看到惊奇的一幕。”
墨绿长袍人站起身来,凝神看向这些形状各异的雕花墨玉,最终将一个小巧光滑的圆球轻轻拿起,仔细验看。
唐轩注目观看,见那墨玉圆球甚小,直径不过半寸,不由想起那个小小的蜡丸。此时看去,墨玉圆球与那蜡丸似乎一样大小。不由心念一闪:自己将蜡丸送给傲云后,傲云定是未与教中说起,不然江渭见到这个与蜡丸一样大小的玉球不会这般验看,而是怀疑党天朋偷梁换柱,以玉球将蜡丸换走,定会对其质问强询。
墨绿长袍人将那墨玉圆球缓缓放回,说道:“这玉球当是玉盒中心之物,党老板可曾将其打开?”
党天朋道:“先生乃是行家,为何故意调侃党某?这小小的玉球若是打开,那便是碎了,就再难复原。”
墨绿长袍人轻轻点头,又将玉球拿起,再次仔细观看。
党天朋又道:“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只是一个实心的玉球。我已用同等材质、同等大小的实心玉球,以排水之法试过。”
墨绿长袍人听了,又是轻轻点头。
那名叫心儿的女子大声说道:“你说用同等材质、同等大小的实心玉球做了验试,谁又知道你是否将玉盒中原有的玉球换掉?”
党天朋从怀中取出一个墨玉圆球,说道:“这便是仿做的玉球,贵派可一并拿去。”
那心儿冷冷一笑,又道:“这便拿出了第二个,谁又知道,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党天朋长叹一声,说道:“姑娘若是这样说话,党某只有拿命赎罪了!”说罢,又是闭上了眼睛。
便在此时,楼梯口一阵纷乱,甘芾乜斜着醉眼,踉跄走上楼来,一边走一边喊道:“党老板,你说林大人、李大人他们去了府衙,本官到那里,大人们全没了踪迹,本官只好回到这里,再次叨扰。再者,本官的这位小弟兄还没喝好,还要嚷着再喝上几杯。”说话之间,晃晃荡荡走到刚才那张桌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名年轻的锦衣卫依旧坐在甘芾身边,依旧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厅中众人。
党天朋睁开眼睛,回身看向甘芾二人,说道:“甘大人这样说话,真是太见外了。大人们再次回到小店,哪里说是叨扰,这是再次赏脸。”说着向楼梯口的伙计高喊:“快给两位大人重新上酒、重新上菜。”
党天朋话音未落,又听楼梯轻响,稳步走上一人。唐轩抬头看去,不觉心中一惊,见来人正是林冬雨的哥哥林崤!
林冬雨见林崤上楼,惊呼一声,飞跑过去,一把抱住林崤,放声痛哭。
林崤见状大惊,一把推开林冬雨,说道:“你是何人?为何这般行事?”
林冬雨哭道:“哥哥,我是雨儿,爹爹被歹人害死了。”
林崤似是辩出妹妹的声音,说道:“雨儿莫哭,雨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林冬雨止住哭声,说道:“是……是紫姐姐给易的容。”说罢,拉着林崤来到紫裳面前,说道:“这是我哥哥。紫姐姐,我哥哥来了,你把我的脸易回去吧。”
紫裳微微一笑,从囊中取出一方丝巾,背向众人,在林冬雨脸上一抹,待林冬雨回转身时,厅中同时响起了几声惊呼。
赵青宇道:“刚刚的丑婆娘,原来竟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小美人!”
甘芾身边那名年轻的锦衣卫说道:“如此高妙的手法,简直比得上‘千面桃花’夜梦桃了!”
林崤刚上楼时,甘芾便是一愣。此刻见林冬雨露出原来的面貌,周身似是一颤,不由看向唐轩。
坐在墙角的那人说道:“若这个漂亮的女孩儿是林太医的小妹妹,那么蓝大官人又是谁人?蓝大官人身旁的这位黑脸汉子又是谁人?各位尽皆聪明绝顶之士,现下不妨猜上一猜。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愣,纷纷看向唐轩、紫裳二人。墨绿长袍人一捋颔下墨髯,看向唐轩的目光颇显异样。
赵青宇一拍桌子,忽地站起,一指墙角那人,大声说道:“这位先生就算患有疯症,这等含沙射影、诬人重罪之言也不能随意乱讲。本趟子手虽说不才,但也在多个城下见过那逆贼的画像,早将那逆贼的样貌面容记得烂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遇见那贼,一举将其擒下,好得那五千两的赏银,买田置屋,娶上娇妻美妾。再者说来,有朝廷锦衣卫的大人们在此,要是这位蓝大官人真是那个恶贼,即便他再会伪装,又岂能瞒得过锦衣卫大人们锐利的法眼?再者,刚刚先生曾说林太医在蒙古被那恶贼害死,而如今活生生的林太医已在眼前,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先生的疯病心疾,已经十分沉重了!”
墙角那人抚掌大笑,说道:“赵小英雄,当真了得!赵小英雄,不但在江湖中前途无量。依某家看来,赵小英雄实有王佐之才!假以时日,定会近身君侧,匡时济俗,澄清宇内,一展宏图大志,继而万古流芳。”
赵青宇亦是抚掌大笑,忙道:“本趟子手才识尚浅,还需历练,先生过誉了!先生过誉了!”
此刻,那青衫文士俯在墨绿长袍人耳边说了几句,墨绿长袍人看看厅中众人,轻轻摇头,低声道:“不可鲁莽行事,事情还需一件一件地办。”随后又向党天朋说道:“还请党老板将此物复原。”
墙角那人说道:“这位绿袍先生举止端方,仁智有威,言之有物,警醒世人,身俱三达之德,更兼高瞻远瞩。这句‘无论何等紧要之事,都要一件一件地办’,真是至理名言,如醍醐灌顶,使人猛醒。”
说话之间,党天朋将散碎的墨玉装入锦囊,又将双手伸入锦囊之中,只听“咔咔”数声轻响,党天朋便将一方墨玉盒从囊中取出。
就在党天朋将墨玉盒递给江渭之际,忽然从墙角之处,一道银光一闪一收,就在众人一怔之间,党天朋手中的玉盒,已到墙角那人的手中。
电光石火间,墨绿长袍人身形若青虹紫电,双掌直拍那人。那人身法亦如电闪,在墨绿长袍人双掌攻到之际,人已飞上前窗,在窗棂破碎声中,那人飞到窗外,瞬时没了踪影。
在此瞬间,墨绿长袍人及那三人,也从破窗鱼贯飞出,一闪之间,也一起消失在雪地映出的耀目白光中。
冷风吹动破碎的窗棂,一个声音隐约传进屋中:“疯癫之人无论做出何事,都不犯律条……”
赵青宇一脸兴奋之色,大声说道:“那疯症之人还真有些了得,轻身功夫之高,真不在我们隆盛镖局第一镖科镖师‘惊鸿掣电’阮镖头之下!放眼江湖,除了烈总镖头,轻功之高,能比得上我们阮镖头的还真是不多!”
苏虎听了这话,腰身上拔,双臂向上一伸,说道:“这酒还真是喝得有些高了。”说罢,趴在桌上,呼呼睡了起来。
苏虎刚刚趴在桌上,阮熊忽地直起身来,四下张望,大声说道:“人呢?人怎么少了?我在梦中看见有人抢了东西跑了,这可是实情?”
刘三哥道:“那是梦境,虚幻之事,阮镖头何必当真?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回客栈要紧,今日早生歇息,明日也好返会京城。”
赵青宇连连摆手,说道:“不急,不急,刚刚睡醒之人,立即外出,会着凉的。”
党天朋看着破碎的窗棂,缓缓说道:“他们把那东西抢了倒好,要是能把这座楼都搬了去,党某会更是安心。”
党天朋话音一落,林崤冷冷说道:“便是这潞州城被人搬走,党老板恐怕也难安心!自昔年那场弥天血雨之后,党老板那颗灵巧之心,便无一天安稳!”
林冬雨轻声道:“哥哥,这位党老前辈不像坏人,你为何与他这样说话?”
党天朋回身看向林崤,缓缓说道:“党某与先生素味平生,不知先生为何与党某这般言语?”
林崤面色阴寒,大声说道:“党老板、党老前辈,那个时北泽此次河东之行,可是来潞州找你?”
党天朋面露哀戚之色,说道:“时老太医是党某的表叔,亲戚之间走动乃正常不过之事。这位先生与党某说话为何这般神色?只是我那表叔在道路途中遇害了。不知是谁这般歹毒,竟对一个功高勋重、天下共仰的耄耋老人下此毒手?”
林崤大声喝道:“时北泽来潞州找你何事?”
党天朋面露不悦之色,说道:“这位先生看去乃是斯文雅士,为何与长者说话如此无礼?大明律条上何时定下亲戚间往来家事要公行于众、张榜宣出?”说着抬手一指甘芾,又道:“即便党某真是犯了王法,当由廷狱有司问讯鞫审,也不该太医院的太医前来发问。”
林崤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在党天朋眼前一举,说道:“这封送给时北泽的信,可是你亲笔所写?可是时北泽接到此信后,便匆匆前来潞州找你?这信中所书,可要我宣讲出来,让大家一起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