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边走边说，倒也不觉寂寞劳累。天色微明之际，潞州城已然在望。
天色尚早，大雪纷飞，路上全无人迹。林冬雨望着远处高大的城门，说道：“林鹏他们可在城中？轩哥哥一夜武功大进，要是再遇见他，是不是可以轻松将他打败？”
唐轩轻轻摇头，说道：“我今夜只是悟到了三招掌法，并未像紫姑娘说的那样武功大进。林鹏武功全面，实战经验颇丰，此时遇见，还是无把握胜他。”
紫裳道：“他们人多，背后又是官府朝廷，就是能胜，也要避开。”说着转过身去，片刻之后，再回过身来时，林冬雨大声惊呼：“紫姐姐，还是你吗？”
只见紫裳面色黝黑，一脸粗鲁，竟成了一个黑面粗眉，颔下一副虬髯的大汉。如此样貌，与一身男装袍服，倒也搭配。
紫裳笑道：“当然是我了，莫非一转身还能把自己变没了不成？我又不是瞬间能让自己无影无踪的天下百戏第一人、江湖人称‘万变千玄’的万一人。”
话音一落，紫裳一把将林冬雨搂在怀中，说道：“小娘子，今日便做本大王的压寨夫人吧！”说罢，在林冬雨脸上亲了一下。
林冬雨满脸通红，大声说道：“紫姐姐，不能这样开雨儿的玩笑！雨儿的脸从未被人……被人……”亲过二字，终是未能说出。
紫裳笑道：“现下就将雨儿小美人，变成一个黄脸小媳妇，看去好与为夫般配。”
林冬雨推开紫裳，连连摆手，说道：“不变，不变，我才不变成黄脸小媳妇。”
紫裳道：“雨儿若是不变，那只能把你的轩哥哥，变成我的黄脸小媳妇了。”
林冬雨看看唐轩，怏怏道：“轩哥哥怎能变成那般模样？要是非变不可的话，还是雨儿变吧。”
当即紫裳把林冬雨扮成黄脸秃眉的少妇模样，又把唐轩变成一个面色微紫、三绺墨髯、颇有些气度的中年商人。
唐轩看着二人，笑道：“如此进城就方便多了，紫姑娘易容的本事同样神乎其技。”
林冬雨说道：“紫姐姐自己变成了男子，为何不把雨儿也变成男子模样？”
紫裳看着林冬雨一身蓝底白花的棉服棉袍，说道：“身着这身秀雅的女装，若是变成一位多情英俊的公子，那城中之人，还以为来了一个花妖人怪。”
林冬雨听了这话，又看看身上的衣服，这才不再言语。
紫裳取出一块竹排与一把精致的刻刀，用刻刀在竹排上轻巧的雕、点、刻、画，像是在上面刻着什么。片刻之间，便将刻好的竹排递与林冬雨，说道：“这是腰牌照身，已备官府查验之用。”随即又将唐轩与自己的照身刻好。
唐轩接过照身，见寥寥数笔，便将自己易容后的相貌，形神兼备地刻在上面，官府印鉴也丝毫不差，又见上面所刻之名竟是“蓝天一”。
林冬雨道：“将雨儿刻得这样丑，还起了一个商贾氏这样难听的名字。”
紫裳道：“我名叫商韦，你是我的小媳妇，又不是真的，当然叫做商贾氏了。你我都是这位直隶宣宁府蓝天一蓝大官人的家仆，服侍蓝大官人来潞州体察商情、贩运货物。这些话，可要记下了。官府盘查时，也好应对。若一个不留神，被锦衣卫逮了去，三推六问，吊拷朋扒，可不是好玩儿的。”
听了这话，林冬雨脸色一变，便不作声了。
紫裳道：“行在路上，不比在家。女子要装扮的丑一些，而男人的扮相却要显得尊贵。这样一来，女子才不会被人惦记，男人又使人不敢小觑。如此行在路途，便少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林冬雨道：“还是紫姐姐江湖阅历丰富，如此一说，雨儿就明白了。”唐轩也暗自点头，同样深以为然。
紫裳又道：“到了城中，我们之间就不能用现在的称呼了。到时你叫我当家的，我叫你屋里的，我们一起称呼你轩哥哥大官人。行路之时，你也不能走在轩哥哥的身边，而要在我的旁侧，你我要走在你轩哥哥的身后。”
林冬雨道：“轩哥哥如何称呼我们？”
紫裳微微一笑，说道：“你轩哥哥曾在宣宁府任过知事，而后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简单的称呼，哪里用人来教！”
三人顺着大路走到城下，此时城门刚刚打开，十余名兵丁抱着长枪，懒散地站在城门两侧。
城门之旁，赫然张贴着捉拿唐轩的告示。林冬雨一眼瞧见，便要上前观看，被紫裳一把拉住。
三人刚要走入城门，两个身材矮小的兵丁，在城门两侧同时伸出长枪拦住去路，大声喝道：“说清事由，验过照身方能进城，若有差池，定要捉拿查办。”
唐轩刚要说话，紫裳紧跑两步，来到兵丁近前，躬身说道：“我家主人乃是直隶人氏，此行潞州乃是考验商情，想贩些黎城核桃和上党党参到京城去买，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这些话，是用宣宁口音说出，与唐轩纯正的乡音全无差别。说话之间，又取出几两银子，连同照身一起递给那个兵丁。
那兵丁接过银子，照身看也不看，说道：“既然是规矩的商客，那就快些进城去吧。其他二人的照身也不用看了。”说着便将长枪撤开。
三人刚要进城，一名兵丁走了过来，说道：“且慢，这个丑婆娘是谁？”
三人又是停下，紫裳忙道：“乃是小人的浑家。小人夫妇二人侍奉我家大官人多年，大官人走到哪里，都带着小人夫妇。”
另一名兵丁连连摆手，神色颇显不耐，说道：“快走，快走，这丑婆娘世间少有，再看两眼，今天早饭都难以吃下。”
三人急忙向城中走去。身后传来这些兵丁的议论之声：
“这样丑的婆娘居然也有人娶？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要这样的女人！”
“那个直隶客商相貌倒还可以，口味却是重了一些。居然走到哪里，都将这样丑的婆娘带在身边，真是什么人都有！”
“今天一早虽说有了几个酒钱，但一开城门，第一眼就见到这样丑的婆娘，当真就是晦气！今天只是喝酒，那牌九是不能再推了，不然还是得输。”
“韩三今天真像喝了酒的肥猫一样老实，若是水灵妹子，还会第一个抢着冲上去，借着查验照身之机，摸人家鲜嫩的小手……”
听了这些话，林冬雨愤愤说道：“真是一群不知廉耻的坏蛋！等到了京城，见到我哥哥，定把这些事说与他听，让他告知时老太医，再让时老太医奏与圣上，圣上再下圣旨惩处这些坏蛋。”
紫裳淡淡说道：“雨儿这话，听着就能把人累死。再者，那位时老太医与这些无赖兵痞相比，简直坏得不可同日而语。”
林冬雨一脸惊讶，忙道：“这怎么可能？我爹与我哥都说时老太医是好人，是百姓的福星，是国家的栋梁。”
紫裳道：“大伪若真，大奸似忠。他能蒙骗得了世人，但绝蒙骗不了你爹与你哥哥。他们说他好，那是因为你还太小，怕你管不住嘴，在人前乱讲惹出祸端，同时也怕你替他们担心。”
见林冬雨仍是一脸疑惑，紫裳说道：“这些兵痞坏，也只是坏在了明处，他们无非就是敲诈路人几两银子，或是讨些手头口头便宜而已。而有些人却是坏在暗处，他们站在高处，道貌岸然，满嘴仁义，一身光鲜，背后干得却是伤天害理、坑害天下百姓的大坏事。”
见唐轩默默点头，紫裳又道：“等你见到你哥哥，这次他定会与你说出实情。”
城中道路，紫裳甚是熟悉，在一家熟食店买了一些吃食，又接连穿过两条街巷，进入一条长街，却见路旁一座大宅被大火烧毁。可以看出，大火刚刚熄灭不久，废墟上仍有缕缕轻烟冒出，此刻街上仍是有人指指点点，驻足观看。
紫裳看了一眼被烧毁的大宅，眼中闪过异样之色，说道：“这里是城中的一名富商的宅院，据说两京都有他的商铺。没想到昨日他的宅院竟烧了这样大的一把大火。”
林冬雨道：“但愿火中没有人员损伤。”
又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座小院前。紫裳打开院门，三人进到院中。
院子不大，一树梅花盛开，暗香扑面而来，使人心神顿觉舒爽，一夜的劳乏，也觉得少了许多。
林冬雨道：“这个庭院好生雅致。只是紫姐姐谷中的家被他们察知，他们是否也会找到这里？”
紫裳笑道：“小妹妹，把心放到肚子里，他们是不会找来的。”
紫裳打开房门，点火沏茶，三人围炉而坐。经过一夜的劳顿，此时喝着热茶，吃着早饭，甚是惬意，室中也多了家的温馨。
吃罢早饭，紫裳道：“此时尚早，更是一夜困乏，我们歇息半日，等到午间时分，再去探听万语灵的消息。”
此言一出，林冬雨顿觉困倦，看了一眼唐轩，说道：“轩哥哥，你在哪里歇息？”
唐轩忙道：“客随主便，哪里都行。在紫姑娘家里，便要听从紫姑娘的安排。”
紫裳笑道：“那就谨遵蓝大官人之命，由我做出安排。大官人就在此间歇息，我们夫妇睡在对面的房间，大官人要是有事，大声喊我们一声即可。”
林冬雨低声道：“都到了家里，为什么还要这样称呼？还有就是，我以前都是与……”
唐轩赶紧接过话来：“雨儿医术高超，与紫姑娘同在一室，也好随时照看好紫姑娘。”
林冬雨轻轻点头，说道：“这倒也是，睡下之前，我再给紫姐姐把把脉，看看是否还需服药。”说着便随紫裳去了对面的房间。
刚刚进屋之时，唐轩便觉屋中陈设有些异样。二人去后，又对此间稍做浏览，发觉一些用具器物、装饰摆件不似中土之物。记忆之中，竟与高娃汗妃那座精巧锦帐中的陈设饰物有些相似。联想紫裳诡异高妙的身法也与高娃汗妃相近，不觉心念闪动：莫非紫裳与那汗妃真有关联？在那个惊魂的夜晚，高娃汗妃曾说，她的故事早已隐没江湖血雨之中。看来高娃汗妃在中原武林定是有过非凡的经历。
思想之间，也稍觉疲惫，便侧身躺在榻上，渐渐地睡了。
一觉醒来，已近午时时分，见对面房间全无动静，知道两人还在熟睡，便轻步走到院中。
此时飞雪已霁，一片天青，院中梅香更是袭人。此刻刚刚睡觉，神清气爽，更是情惬心怡，眼亮心明，看着眼前的疏枝素梅，婉约如画，清雅如诗，不觉诗兴又起。便在此时，忽然一阵清寒的北风，将梅花的香气吹散，于是借此情景，轻声吟出四句诗来：
疏枝匀淡墨，一瓣一画痕。
香气随风远，清韵也袭人。
低声吟罢，又是一阵北风吹来，不觉举头看向北方，心道：此刻在那遥远的北疆，那北疆连天的白雪，可如此处一样霁了？而她心中的寒冰冷雪呢？可仍在凝结？……心念到此，心底忽又生出那熟悉的疼痛，刚刚情惬心怡的诗意，也被这刻骨铭心的伤痛冲散的无影无踪，就像刚刚那一阵寒风，吹散满庭的梅香……
心乱之间，又听林冬雨说道：“轩哥哥又在吟诗了。‘一瓣一画痕’，听了这句诗，便觉出这树梅花，真像画中的一样。”
随着话声，紫、林二人已从屋中走出，林冬雨径直走到树下，看着枝头的花朵，一脸喜欢的神色。
紫裳道：“‘香气随风远，清韵也袭人！’香气为末，清韵为本；香气一时，清韵一世。如此比喻女人，再是恰当不过。”说着走到梅树前，看向佳人素颜般的花朵，又道：“清淡如菊，幽雅似兰，不媚若梅。蓝大官人文武双全，仪表非凡，行走江湖，难免多得佳人青睐。吟罢此篇，蓝大官人可是想念心中的女子？是一人？两人？还是更多？”
听了紫裳这话，林冬雨不再看树上的花朵，而是转头看向唐轩。
心中又是那熟悉的疼痛……青涩的年月在心中是否真的淡了？京城也在北方……
紫裳笑道：“蓝大官人若有所思，并不应答，便是默认了，但神色稍显尴尬。古人云：‘自古多情真英雄，爱花焉能只一丛！’古人都这样替蓝大官人解释了，大官人也不必难为情了。”
若非易容被易成紫色脸膛，唐轩恐怕早已面红过耳，此时看着林冬雨将信将疑的目光，唐轩故做镇定，说道：“紫姑娘不可说笑。紫姐姐之言，雨儿不可当真。”说着抬头看天，忙道：“天色已到午时，我们将要去往何处？”
紫裳道：“以天为党，是为上党。党者，朋护也。天朋酒楼，乃是潞州第一楼，那里多有江湖人物聚集，在他们谈天说地、天南海北的神侃胡吹中，能听到众多的讯息。此刻，我们就去那里打探，看看到底是谁，将万语灵杀了灭口？”
天朋酒楼，楼高三层，坐北朝南，竟与潞州府衙比邻，竟远比府衙还要高大，还要壮观。潞州之人皆知，此处乃潞州城中第一高楼，也是第一繁华之所。
正当午时，酒楼中人声鼎沸，劝酒、猜拳、吹牛、嬉笑、谩骂及小曲卖唱之声，杂乱纷嚷，不绝于耳。
唐轩三人坐在三楼靠窗的一张桌前，桌上摆着一小坛杏花村的汾酒，河东各色名菜摆满桌上。
唐轩本不善饮，又好清净，今见酒楼之上如此喧闹，心中着实烦闷，只喝了两杯，便再难喝下。
紫裳站起身来，将唐轩面前的酒碗倒满，大声说道：“小人这就给大官人满上，此处真是热闹，比咱们老家好玩多了，大官人可要多喝几杯。”
此时，三楼客座已上了五六成，另有十数张桌子没有上人。左侧一张桌上，几个镖师、趟子手打扮的人，在那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像是再说江湖中一些门派、一些传奇人物的往事。后面桌上，坐着两名中年文士，正在浅啜闲谈。
紫裳看向对面黑色雕花的房门，悄声道：“据我推测，此刻林鹏等人正在那间雅室之中，由潞州知府陪着喝酒。如果猜不错的话，昨日在雪谷露脸的一些人，今日也会到此吃饭，而且都会上到三楼。江湖中人来此，大都上到三楼，为了就是彼此听闻一些江湖上的消息。”
林冬雨悄声道：“林鹏在里面吃饭，那个第五奇会不会与他一起？他那么大本事，能不能将我们认出？”
紫裳道：“第五奇是不会与他们再一起的。第五奇干完活儿，拿了金子就走。他一贯如此，从不与人过多交往。”
唐轩端起酒碗，轻轻一啜，说道：“这家酒楼老板定是厉害的人物。不然，无法镇住这样的场子。”
紫裳道：“天朋酒楼的老板姓党名天朋，江湖人称‘以天为朋’。此人武艺不俗，有些手段，兼之处事圆滑，做人乖巧，在河东武林颇有人望，在潞州甚有威名。历任潞州知府上任，都要到其家中拜访。据说党天朋也很会办事，历任知府上任后，他都会送出酒楼的一些商股，历任知府都会出大力对酒楼加以扶持。”
唐轩暗道：张昆孝来潞州未做知府，要是做了，以两人性情，当是一拍即合，定会情同手足，亲密无间。
紫裳环视楼上，说道：“我敢断定，前日晚间，‘万里真音’万语灵，定是死在这座楼上！”
便在此时，只听楼梯口一阵乱响，随着响声，走上十余人。当先一人正是陈仲庭，李天青与阮洪知紧跟其后。刘渊、李邦二人一脸睥睨之色，走在三人身后。余下之人穿衣打扮也都眼熟，想来昨日也去过魔云雪谷。
陈仲庭刚一上楼，两名伙计便上前施礼，说道：“仲庭先生，您来了。府台大人有话，请先生雅间内就座。其余众位英雄，便在大厅中用酒。”
陈仲庭一脸和气，拱手说道：“仲庭有事来晚了，竟有劳两位在此相候，实让仲庭过意不去。”说着一回头，李邦从怀中取出两块银子，递与二人。那两人接了，连忙称谢。
陈仲庭又对阮、李二人说道：“林大人找我有事要谈，二叔与五弟只好在厅中就坐了。”
话音一落，一人将陈仲庭让入雅间，另一人将李天青等人引到厅中。
众人坐定，阮洪知轻咳一声，抬手一抚脑后花白的头发，说道：“仲庭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次竟能得林大人如此赏识，这真是我们四家共同的荣耀。”
李天青猛地一拍桌子，三角眼中爆射精光，大声说道：“昨日若非姓唐的恶贼搅局，此刻我们早将秘笈与妖女献与了林大人。现下那三个狗男女不知躲到哪里鬼混去了。真他奶奶的，下次再遇见姓唐的那个恶贼，定让他知道冀中李五爷的厉害！”说罢，双臂一振，传出一阵骨节的爆响。
李天青一番话语做派，引得厅中众人纷纷侧目。
刘渊、李邦坐在桌上，表情颇为愉悦，神色甚是轻松，就像刚刚办完一件重要繁重之事，正准备放松身心，开怀畅饮一番。
紫裳瞟了二人一眼，说道：“这两只狗定是又替主人咬了人，此刻嘴里正叼着主人扔给的骨头。”
唐轩道：“他二人真实武功不知如何，轻身功夫却是不俗。”
紫裳双目看向窗子，目光像是透过泛黄的窗纸，飞入缥缈的蓝天，缓缓说道：“大约三十年前，江湖中发生了一场惊天的杀局，据说在那场弥天血雨中，能侥幸活下来的，大多是轻功高绝之人。从那以后，江湖中人更加重视轻功的习练。现下能在江湖露出头角之人，轻身功夫大多比较高明。”
林冬雨道：“大家练好轻功为了逃命，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少死很多人。我练轻功却没想着将来逃命，只是觉得能穿窗而出、飞身上房，很是好玩儿。”
唐轩记得傲云曾说，他的父亲便是靠着轻功与机警，逃过了那场生死大劫。
此时，又听楼梯口的伙计一声响亮的招呼：“客官一人，往里请，随意您坐！”随着话音，从楼下走上一人。
此人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材挺拔，脸上线条分明，眼中满是寂寞萧索厌倦之意，像是刚从漫天的风尘中走来，一袭本色布袍，也似沾染了尘世的风尘。腰间的一柄长剑，剑柄剑鞘通体全黑，全无一丝饰物。
此人上得楼来，径直走到紧靠出口的那张桌前坐下。
唐轩初看此人，觉得与那位萧先生有些相似。随之细观，又觉出两人有很大的不同。那位萧先生在孤独中带有温和低婉的气质，就像一支温婉的玉箫；而此人却在孤寂中散发着冷峻肃杀之气，像是一柄冷森利剑，咄人心神。
李邦、刘渊二人见此人上楼，脸色俱是一变，刚刚那轻松惬意之情瞬时全无。
阮洪知将一碗酒端起，仰头像是一饮而下，在将酒碗放回桌上时，里面仍有大半碗酒。
李天青瞟了一眼桌上的李邦、刘渊，又目视新来的那人，接连喝了三碗酒，吃了三块肉，大声说道：“四大世家，同枝连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秉承这种理念，三百年来，四大世家才在武林中屹立不倒，才能使天下之人不敢小觑。”
阮洪知轻咳一声，抬手一抚脑后花白的头发，说道：“武林四大世家，三百年如为一家。四家子弟，皆已淡泊为要，宁静为本，从不闲中生事，无事生非。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从不出手干涉他人行事。如此一来，便杜绝了持强凌弱之举，是以江湖朋友提起武林四家，莫不竖起大指。”
李邦、刘渊默不作声，各自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林冬雨看着新来的这人，悄声道：“我看楼上只有这个人，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他就像手持利剑，刚刚从弥漫的风尘中走来，孤独的就像只剩下了手中之剑。”
紫裳道：“如果没猜错的话，此人便是江湖人称‘风尘遮目’的冷风尘。他是当今江湖继六大高手之后与林鹏齐名的人物。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潞州城，一日之内，竟是聚集了当今江湖最负盛名的两大高手。”
林冬雨道：“紫姐姐这么聪明，也有说错话的时候，轩哥哥不也是绝世高手吗？我看他们都不是轩哥哥的对手。”
紫裳笑道：“真是罪过！仆下初刻惊奇，竟是将面前的蓝大官人给忘了；不知那二刻惊奇，还要将谁……”
未等紫裳把话说完，楼梯口又是一阵纷乱，十余人上得楼来。当先一人，身材适中，眼皮下垂，双目中透出精黄之光，正是在定襄见到的李怀宗。甘芾与几名侍卫跟在李怀宗的身后，又见一名府衙推官打扮的人，满头大汗，伸手哈腰在一旁招呼引路。
到了那间雅室门前，那推官颤声道：“李大人可要在此稍等，待卑职进去通报，好让柳府台出来相迎？”
李怀宗道：“此刻林大人急着要见本官，就不必让柳睿贤出来相迎浪费时光了。”
那推官听了，急忙上前推门，将李怀宗等人让到雅室之中。
唐轩心道：那位柳睿贤竟被外放到潞州当了知府。
便在此时，那雅室之门又开，柳睿贤与一名年近六旬、一副长髯的老者走到门外，甘芾与数名侍卫还有那个推官也跟着走出。那老者抱拳说道：“小店简陋，雅室小了一些，各位大人只好屈尊在厅中就坐了，老朽这里先行谢罪，过后定当补过！”
柳睿贤重重看了那推官一眼，说道：“你在这里好生服侍京中各位大人，让大人们在潞州吃好喝好。”那推官连连说是。
紫裳道：“那个年纪轻的是潞州现任知府柳睿贤，那个长须老者便是此间的主人‘以天为朋’党天朋。”
甘芾一脸愤愤，大马金刀坐在桌子正中，那推官坐在甘芾的身边，频频给其倒酒。甘芾酒倒杯干，也不说话，连连痛饮。另一旁坐着一名年轻侍卫，一双灵动机警的眼睛，不时看向厅中众人。
唐轩心道：芾哥虽是样貌粗豪，打小心路就窄。记得小时他家来客，若不让他在桌上吃个痛快，就会怄上半天的气。看今天的模样，定是因为没被安排在雅室就坐而心中气恼。
林冬雨悄声道：“轩哥哥，你这朋友这样喝酒，是不是很快就会喝醉？”
唐轩道：“他有些酒量，一时半刻不会醉的。”
紫裳奇道：“那个锦衣卫小头目与蓝大官人这样的反贼竟是朋友？”
唐轩道：“我们一同长大，是最要好的朋友。”
林冬雨看着甘芾，脸上亲近之色，说道：“上次我被锦衣卫拿了，他知道我是轩哥哥的朋友后，就偷偷将我放了。”
紫裳瞥了一眼甘芾，说道：“照这么说，蓝大官人的这位朋友还是挺讲义气的。”
林冬雨道：“轩哥哥哪里会交错朋友？若雨儿是锦衣卫，而紫姐姐被拿了，雨儿也会将紫姐姐偷偷放了。”
此时，那几个镖师趟子手的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一塌糊涂。杂乱之中，只听其中一名喝得脸色发白的镖师说道：“天朋楼乃是河东武林中心之地，党老板、党大侠，便是河东武林的领军人物……”
紫裳道：“这就开始了，就像戏台上敲起了开场锣。”
另一名喝得满脸通红的镖师将手中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大声说道：“我接着苏镖头的话说，党老板乃当今武林了不起的高人，一对流星紫金锤称雄河东武林二十余年，与咱们总镖头‘烈焰焚城’虽不常会面，却也是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好朋友。这不，我们交了镖，在这里痛快地喝上一天，党大侠就亲自过来招呼，给咱敬酒，给足了面子……”
一个喝得脸色发青、年岁已过五旬的趟子手说道：“苏虎与阮熊两位镖头的话，说出了一个道理，乃就是镖行天下，靠得就是朋友！”
那个喝得脸色发白的镖师又道：“刚刚那位冀中李家的朋友说得好，武林四大世家，同枝连气，三百年来，共荣共辱。我们三大镖局，也早结同盟。当然了，盟主自然就是我们的烈总镖头。盟友多了，朋友自然也就更多。朋友一多，心中自然更加踏实。如今我们镖行的朋友，已遍及天下……”
便在此时，又听伙计大声招呼客人：“两位客官，快往里请，空闲桌位，随您就坐！”
随着话音，从楼下轻步走上两人，其中一人文士打扮，一身墨绿色的袍服，看去稳重洒脱。从身材举止上看，此人已过中年，但面容僵死，全无任何表情。腰间悬佩一柄长剑，绿鲨鱼皮剑鞘，镶金嵌玉，看去甚是名贵。身旁是一名明艳动人的年轻女子，一袭合体的白裘，显得体态更是妖娆。
两人上楼后，径直走到那两名文士的桌前坐下。那女子与桌上两人彼此招呼，看去甚是亲近。
两人刚刚坐下，又听那个脸色苍白、名叫苏虎的镖师说道：“刘三哥真不愧在镖局干了三十年的老行家，话说得就是透亮。要说咱烈总镖头，不但武艺位列八大高手之首，侠义情怀更是武林尽知，知交好友遍布山南海北、江湖庙堂，就连京师太医院使、四海颂扬的时北泽时老太医也与咱烈总镖头相交甚厚、不分彼此！”说着转头向北，一脸凝重，大声说道：“时老太医几十年来多次救民于大疫瘟情之中，天下百姓无不颂扬，无不膜拜，他老人家乃是活菩萨转世，乃是……”
就在苏虎大声颂扬时北泽之际，大厅墙角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不但将苏虎的话声盖住，厅内嘈杂噪音也全都压下：“只可惜在前些时日，在偏野定襄，那位名扬四海、名耀九州的时老太医给人杀了！”
听了这话，场中瞬时鸦雀无声，宁寂如死。而瞬时宁寂过后，各桌之上更是响起纷杂噪音。一时之间，厅中竟是大乱。惊乱之中，厅中众人纷纷看向那说话之人。
林冬雨“啊”的一声，喊出声来，纯净的目光中，满是震惊与疑惑。
紫裳淡淡说道：“他早当该死，他要早些死了，那几场瘟疫也会少死些人。”说着看向墙角那人，又道：“这次真是走了眼，竟没看出有这等人物藏于楼上。”
唐轩心中一惊，暗道：时北泽死在了定襄？前几日在定襄竟发生了这等大事！当即向说话那人看去，见此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面色微黑，此刻双目神光灼灼，正迎向众人望来的目光，显得镇定自然，一丝不乱。
甘芾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大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当众胡言乱语，扰乱视听！”
那人神态自若，淡淡一笑，说道：“这位大人何必如此动怒，我乃江湖无名小卒，知道我是谁有何必要？你且说说，我刚刚所言是否实情？”
甘芾大怒，大声喝道：“大胆贼子，在锦衣卫面前竟敢如此嚣张，你是自己找死！”说着抄起桌上的酒坛，向那人掷去。
那人轻轻抬手，接住酒坛放在桌上，说道：“这位大人不但不应发怒，还应感谢本人才是。”说着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殷大人尊前：职等于十八日晨，在定襄城南董苑接到紧急讯报，言时北泽在定襄城北二十里处遇害。林大人命职等赴现场勘验。时头被一刀斩下，然颈上刀痕处又有剑伤一处，凶手疑似两人。时尸已由其部属送返回京。职等仍赴潞州。李怀宗叩上。”
甘芾听罢，脸色大变，大声喝道：“你竟敢窃取锦衣卫的密报，还敢当众说出，已是灭门大罪！来人，将这贼子与我拿下！”
听了那人说出的这份密报，唐轩这才明白，那日与林冬雨在定襄城南那个岔道见到李怀宗与甘芾等人急急打马向定襄城驰去，原来是接到时北泽被杀的讯报去现场勘验。又从密报中听出，那个曾关押林冬雨的大院落名叫董苑。
甘芾喊声一落，两名锦衣卫如狼似虎向前扑上，各桌之人纷纷向两旁闪避。那人大喝一声：“且慢！大人们听我把话说完。”说话之间，身形不动，两手只在身前轻轻一挥，便将冲到近前的两名锦衣卫抛回原来的座位之上。
此手功夫一露，厅中之人尽皆动容。就连被紫裳称为“风尘遮目”的那人，萧索的目光中也闪过诧异之色。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那人又道：“你们这群人真是分不清好歹，辨不明是非，就知道乱施蛮横，胡乱抓人。要不是我，那封给锦衣卫指挥使殷大人的信件，早被大风不知刮到了何处。那两个送信的信使，也早冻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是我在寒风中，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封密信，并顺着风，找到了那两个送信之人，见他们昏死在了雪地之中，便一泡尿将他们浇醒，并把信交给了他们。他二人千恩万谢，跪在雪地之中，连连叩头之后，这才返京送信去了。若不是我，你们殷大人如何能及时知晓时北泽被杀一事？”
甘芾向桌上一名侍卫猛使眼色，那侍卫连忙起身向那间雅室走去。
李邦、刘渊对视一眼，李邦悄声与身边一人说了两句，随即两人缓缓起身，向阮洪知、李天青一抱拳，也不作声，便向楼梯口走去。
他二人刚刚走出几步，被紫裳称为“风尘遮目”的那人站起身来，拦住二人去路，目光如冷森的利剑，死死盯住二人。
刘渊周身一颤，说道：“冷先生与我们素无瓜葛，为何要与我们为难？”
李邦说道：“‘风尘遮目’可是真被弥天的尘沙遮住了眼睛？不去找那些假大师比武，不去打假除非，而是找到我们兄弟。我兄弟二人在江湖中向来都是一步一个脚印，从未做过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事。”
此时，那名叫阮熊的镖师乜斜着醉眼，大声说道：“久闻‘风尘遮目’冷先生大名，不知冷先生是否在这天党之上，施展绝世神功，让大家开一开眼界？”
苏虎喷着酒气，接过话茬，声音更是热烈：“这几年镖行天下，行走江湖，只是听说‘风尘遮目’挑的都是雷空锤、牛靖边那些人的场子，剑下败的都是九连锤、七连鞭那等靠演戏出名的假大师。不知今日冷风尘冷大侠会战的可是真正的高手？我等酒后闲情，拭目以待，共睹冷大侠的绝世神技。”
阮熊、苏虎之言，冷风尘全未理会，此刻双目看向窗子，那向万古寒冰一样的目光，像是透过泛黄的窗纸，飞入缥缈的蓝天，缓缓说道：“往事如昨，血痕未干，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刘渊、李邦听了这话，齐齐后退两步，四目再次对视，李邦声音微微发颤，说道：“冷先生话中之意，我二人听不明白。”
冷风尘冰冷的目光直视二人，缓缓又道：“在奥特拉尔古城西，在赤岩之下，黑林之旁，那几人流出的鲜血，三十年来，仍未被阿雷思河的寒水冲去！此刻，那几人流出的热血，仍是淌在那里！”
楼上的噪杂之声，瞬时静了下来，几十双惊疑的目光，齐齐看向冷风尘。
阮洪知轻咳一声，抬手轻抚脑后的白发，款款说道：“老朽数十年来悟得一事，那便是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之事，一件事情的发生，总会有它的前后因由。老朽所悟，正如佛云：‘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是以‘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我辈凡人，岂敢做逆佛之事？因此有些事，还真是爱莫能助。”
李天青将手中酒碗，往桌上轻轻一放，随即一振双臂，此次全无声息，而又缓缓说道：“四大世家，同枝连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百年来，有如一家。若有敢冒犯其他三家者，就如与冀中李家为难，我李天青第一个与他没完！”
与刘渊、李邦同来几人，此刻仍是坐在那里。其中两人，握着刀柄的手，似在轻轻发抖。
林冬雨悄声道：“轩哥哥，这个‘风尘遮目’的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他说的那些地方，好像都是在番邦外国。”
唐轩心念一动：冷风尘之言，是否与西域那次绝密行动有关？于是说道：“他说的那座城，是在西域一个叫做花剌子模的地方。其间之事，当是十分隐秘。若非当事者，旁人恐怕很难知晓。”
紫裳神色微变，看向李邦、刘渊，轻声道：“我看江湖中近三十年来发生的大事，或多或少，都与蓝裳有关。”
众人惊异间，刘渊身形一闪，手中多了一口冷月秋水般的雁翎刀，刀风似疾风骤雨，斩向冷风尘的左臂。李邦掌中长剑闪出一道青白色的寒芒，如灵蛇吐芯，疾刺冷风尘的右肋。与此同时，两人同扬左手，各有数点寒星，打向冷风尘的面门与前胸。
唐轩见此，不由暗道：此二人出手竟是如此阴毒，与那几个刺杀正统的色目刺客有些相似。
就在寒芒暗器刚刚出手之际，刘渊与李邦二人，如退海之潮，向后疾闪，接连飞过数张空桌，跃上了窗子，就在窗棂碎裂，二人将要飞到窗外的瞬间，那似沾染世间风尘的本色袍服只在一闪，一道冷森的剑气已漫过窗棂。刘渊撒手扔刀，咽喉闪出一点鲜红，魁梧的身躯，便仰面直挺挺地落下窗去。
在遮目风尘般的剑气中，也有一道青白色的剑光闪过，就像溺水濒死之人，最后一次从水中伸出手来。随即一声凄厉的惨呼，李邦与刘渊一样魁梧的身躯，从破碎的窗棂坠落窗外。
一阵冷风从破窗中吹进，吹起这沾染世间风尘的本色袍服。冷风尘手中长剑，全无半丝血色。
片刻宁寂过后，坐在墙角的那人，周身似在轻轻发抖。眼中的神光，仿佛黯淡了许多。
林冬雨喃喃道：“这两人虽不是什么好人，但终究是两个活人，转眼之间就这样死了，这个世间为何会是这样？”
紫裳淡淡说道：“这便是江湖！这便是世间！千秋万载，永远都会如此！”
冷风尘缓缓将长剑插回鞘中，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稳步走下楼去。
阮洪知抬手一抚脑后花白的头发，将嘴里的一口酒吐回碗中，干咳一声，并未说话，而是端起半碗酒一口喝下。
李天青双臂一振，传出几声骨节的爆响，说道：四大世家，同枝连气，威名赫赫，声震江湖。那个被锦衣卫通缉的唐轩逆贼，早晚会栽在我们四大家的手中。”
此刻甘芾像是回过神来，先是看了看那间雅室，见雅室之门已然打开，便猛地一拍桌子，抬手一指墙角那人，大声喝道：“时北泽老太医可是你杀的？我看你这贼人嫌疑最大，你还不从实招来？”
坐在一旁的那个推官，早已汗透衣衫。此刻听到甘芾一声大喝，不由周身一颤，两手一抖，手中的酒坛，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甘芾话音未落，楼下传来冷风尘那万古寒冰一样的声音：“人不是他杀的！那个叫时北泽的人，早当该死！他如今才死，已是苍天无眼！”
听了这话，甘芾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又听冷风尘人已下楼，当即笑道：“‘风尘遮目’冷大先生乃是本官多年的朋友，他最爱与本官说笑。上次也是在这样的玩笑中，本官破了一个奇案。”
紫裳轻声道：“没想到‘风尘遮目’竟也认为时北泽早就该死。看来那弥漫的风尘，只是用来去遮对手的眼目，他的双目并未遮住。”
林冬雨喃喃道：“时老太医医术那么高，人又那么好，冷风尘为何与紫姐姐一样说他早就该死呢？看来一些事，只有见到哥哥才能问清。”
唐轩轻叹一声，心道：看来芾哥真是变了！好在他还能念及故旧情义，将雨儿偷偷放了。
甘芾自报家门后，在厅中吃饭的这些人，心中大多惊恐，又不敢立即放下筷子走人。此刻见出了人命，杀人凶手竟是大摇大摆地离去，而事发现场的锦衣卫，不但并未阻拦，还笑着说两人是朋友。于是在一阵轻声低语之后，大多脸带惊恐之色，纷纷离座，争着向楼梯口拥去，一时厅中甚是纷乱，杯盘碗筷落地之声不绝于耳，拥挤的人群将进出的通道尽皆堵住。
此时刚好那名报信的锦衣卫从雅室中走出，眼见众人蜂拥而至，将各桌间的通道全都堵住，不由高声大骂，将拥到近前的数人推到在地，一时厅中哭喊之声大起，场面更是混乱。
忽然，从大厅里飞来一物，正中那名锦衣卫的脑门。那锦衣卫一声哀嚎，翻身扑倒在地，眼见纷乱前拥的众人，便要将他踩在脚下。便在此时，甘芾一个飞身，接连撞倒十余人，来到那名锦衣卫近前，一把将他扶起。正在甘芾转身之际，从厅里又是飞来一物，直奔甘芾的脑门。
就在那个圆乎乎的东西，将要飞到甘芾脑门的瞬间，从靠窗的位置，急速飞来一个同样圆乎乎的东西，将那个东西打落。在“扑”的一声中，一时肉屑四溅，飞到众人身上，更是溅了甘芾一脸。
紫裳笑道：“蓝大官人真是重情重义，对这等丢人现眼的朋友，也是这般呵护。依我看来，这种人脑门上就是起一个大青包，那也是便宜他了。这种人，应该打落他的狗牙，打断他的狗腿。”
甘芾一把抹去脸上的肉屑，看向大厅里面，高声大骂：“操你奶奶的，谁敢暗算你家甘爷爷？有种的站出来！”说着连推带搡，分开众人，与那名锦衣卫一起回到桌上。
那锦衣卫脑门上顶着一个大大的青包，俯在甘芾耳边说了几句。甘芾脸色大变，看向墙角那人，说道：“锦衣卫的信件岂是旁人看得？念你身患心疾，是个疯子，那些乱言疯语，本官不予追究。”
那人魁伟的身躯微微一颤，当即眼中神光灼灼，大声笑道：“大人阴晴圆缺，嬗变俨然，快言快语，真乃爽人！说本人患有心疾，那本人还真需寻医讨药，尽快医治。只是那时老太医聪明了八十多年的脑袋，被人一刀砍了下去，却要本人到何处再寻良医？看来本人只有疯将下去了！”
唐轩心道：今日真是怪事，那人明明故意挑衅锦衣卫，林鹏、李怀宗一众高手都在此间，那人武功就算再高，也绝难抵挡。他们为何不与理睬，以一句疯人疯语，就将这等如捋虎须的行径遮掩过去？
甘芾脸色又是一变，将头低下，不再言语。
此时厅中食客大多离去，楼上只余下为数不多的几桌人。
那名叫苏虎的镖师，一双醉眼看过厅中众人，伸手一拍趟子手老刘，大声笑道：“刘三哥真是越老胆子越小了，刚刚竟要拉着我与阮镖师一起下楼。想那京师隆盛镖局何等威名，要真与一群寻常百姓灰溜溜地下楼去了，这事儿若是传扬江湖之上，我们无法见人还在其次，那丢的可是‘烈焰焚城’烈总镖头的脸面！”
苏虎话音一落，那名叫阮熊的镖师说道：“要说天下武艺谁高，那还是得说咱烈总镖头！在坐的各位都是行家，不懂武艺的那些蠢蛋，早就夹着尾巴溜了。”说着抬手分别指向林冬雨与那一身白裘的明艳女子，又道：“就连这个长相丑陋与那个长得漂亮的年轻女子都是行走江湖的练家子。”
刘三哥低声道：“阮镖师，不可如此乱言。依我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还是早回客栈歇息为好。”
阮熊摆了摆手，大声笑道：“苏镖头说得一点儿没错，刘三哥年岁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刘三哥的武艺其实不弱，行镖经验也很是老到，为何……为何在镖局三十年，还是那个……那个趟……记得有一句老话，叫做胆小难把将军做。换做我们镖行，那就是胆小难把镖师做。”
此话一出，桌上两名年轻趟子手通红的眼中，都放出异样的神采。
苏虎笑道：“其实大家的武艺差不多少，当镖师与趟子手也没多大差别，都是跑江湖、混碗饭吃而已。镖师多拿几两银子，在途中担的风险也要大些。向来烈总镖头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大家也都心向镖局，全无二心。”
说着看向桌上的几名趟子手，又道：“烈总镖头对我们第一镖科却是青眼有加。当然了，这也是我们第一镖科道儿走得麻利、活儿干得漂亮的缘故。这全是在坐各位的功劳，至于我与阮镖头，只是牵牵头、引引路，遇到事情，出出头、露露面而已。烈总镖头对我们如此器重，我们第一镖科绝不能出现第三镖科趟子手高封那样背叛烈总镖头的无义之徒！”
阮熊一挥胳膊，将桌上两个酒碗碰到地上摔个粉碎，随即大声说道：“苏镖头的话，我举双手赞成！我们只有一心一意跟着苏镖头，把镖护好，每次都不出差错，才能多分银子！多得好处！”
说着抬腿一脚，将地上的一块碎瓷片，踢到对面的桌下，随后晃晃头，擦擦嘴，又道：“高封那厮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辜负了烈总镖头对他的殷殷期待，竟然偷了烈总镖头一件极为紧要的东西，而后便不知了去向。后来听说，那个坏东西跑回他的老家宣宁。是以这一年中，烈总镖头曾三赴宣宁，找那厮的师父‘铁掌金刀’万福生要人。后来又有风言，说是高封那厮跑到了蒙古，在蒙古被一个叫什么唐轩的人给害死了。”
阮熊话音一落，紫裳与林冬雨一起看向唐轩。紫裳悄声笑道：“看来身为大反贼、大汉奸、大淫徒的蓝大官人害死的人还真是不少。若我猜得不错的话，那件被高趟子手偷去的紧要东西，准是说成被蓝大官人得去了。”
甘芾听了这话，也是一愣，当即双眉一皱，端起一碗酒，一口喝下。
那白裘明艳女子身旁的一名青衫文士与那身穿墨绿长袍、面容僵死之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唐轩心道：原来高封竟是偷了烈焚城的东西，叛出镖局，逃回老家，才被美丽的姐姐抓住，押到了“魔云”城堡。怪不得那日在父母坟前，“铁掌金刀”万福生再三向自己追问他的去向。
此刻，墙角那人魁伟的身躯不住摆动，随即双目射出精光，大声说道：“刚刚聆听这位阮大镖师之言，当听到那个唐轩害死高封之事后，使我这疯癫之人的这颗疯心也想起一件极为相似之事。记得那个被人砍了脑袋的天下第一名医有个得意弟子名叫林崤，他的医术似乎仅次于他的师父，在医界名声却不是很大，甚至几乎没有什么名声。听说去年他也失踪了，倒是没有听说他偷了他师父什么东西，而是听说他也到了蒙古，也被那个唐轩害死在了蒙古。”
林冬雨周身一颤，两眼惊异地看向唐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