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泉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宁，但韩轲不会这么形容。
大部分富豪和官吏家属都已迁离，不少百姓举家逃难，剩下的有一半都无家可归，他们都记得雁栖门的那把大火，和连日来几大帮会无止境的暗地厮杀，尽管目前刀兵已歇，西苍马家和海西帮两派也已撤离，可剩下的烂摊子堆积如山。
如今，流离失所的百姓只能在高墙和断壁下搭起帐篷，铺好草席，靠着雁栖门的施舍和救助勉强度日。
他们脸上没有感激，只有克制的愤怒，以及心底的咒骂，憎恶。市集广场上，一群流民乞丐脸色枯黄，深陷的眼窝里没有半点神采，呆望着穿行的队伍，渴求着这帮衣着光鲜的“大侠”们能够撇下一点碎银。
韩轲曾经路过一些被马匪强徒劫掠过的城镇村落，跟眼下所见景象大差不差。巷子里，不少死尸未被埋葬，胡乱被草堆覆盖了事，日泉河上漂浮着沉船碎木，码头和鱼市更是惨不忍睹，空气中弥漫着恶臭。
“你不能把这里搞得一团糟后，施舍些银两和稀粥，就让别人忘记你犯下的罪过。”韩轲告诫自己道。
他刻意回避道路两旁人群投来的目光，又不想看见雁栖门人那志得意满的神色，他只能垂着头，尽量藏在返行西苍城的队伍中。
他们，不对，我们赢了。
雁栖门的声势已达到顶峰，曾经几大帮会并立的局面已然打破，数月来，他们剿灭红山，挫败海西和马家，风头一时无两，百年以来，孤风和澜江两派一直是西武林诸多势力中的翘楚魁首，今后雁栖门一跃而上，跟两派并驾齐驱，看来只是时间问题。
门下弟子们脸上无不洋溢着自信和喜悦。
那帮百姓无助冰冷的目光不过是为这场胜利增添了一丝丝小小的阴霾。
烧毁的房屋可以再建，推倒的柱梁可以重新竖立，这是胜利者的想法，却往往霸道的凌驾在无辜者的尸骸灰烬之上。
不久之后，江湖中盛传的都是雁栖门和碧青帮如何联手共抗强敌，如何暗度陈仓，擒住了敌人的三名堂主，如何凭借一席酒宴“兵不血刃”的迫使海西帮和西苍马家知难而退。
不会有人会讲日泉镇是如何的残破不堪，镇上百姓度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
甚至再花点银子疏通疏通，不少文人得了好处，便会作诗赞美，戏子会编排曲目，大肆歌颂。
歌谣比真相更加动听。
队伍前列，刘诏玄，蒙骏和程县令高坐马背，谈笑声时不时传来，让韩轲觉得格外刺耳。
到了镇口，一队官兵和衙役列队等候，韩轲看到了那几名捕快，从始至终，他只救下了纪伯虚的妻儿，这不能补偿自己犯下的哪怕一丝的罪孽，反倒是更加重了几层。
王传师消瘦了许多，他亲手埋葬了好友的尸骨，也似乎将自己的情感一起埋葬了。
他有气无力的指挥着下属趟开一条道来，隔绝两边的百姓，目不转睛的盯着缓缓走来的队伍。
“哼，他们拉完屎，剩下我们来擦屁股。”李捕头愤然道。
“至少这帮瘟神走了。”另一名捕快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带头的走了，却留下了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帮凶。”李捕头咒骂道。
“闭嘴。”王传师小声呼喝，弓着身向走到面前的县令拜了一拜。
“刘大侠，蒙五当家，怎么不多待几日，这就要走。”程县令打着哈哈。
“掌门大婚，非同小可，我身为长老师兄，自然要赶着去恭贺一番。”并行的刘诏玄回答道。
两人身后的蒙骏话很少，一向神采飞扬的他，此刻显得格外安静。他一向不喜欢跟这种尸位素餐的官吏打交道，此刻全部交由刘诏玄应付。
“今后还请程大人好生照料看顾分堂弟子。”刘诏玄将目光投向万泣，此间事了，他留下大部分弟子驻扎防卫，全部交由万泣统领。
“那是，那是，万少侠才智武功兼备，深受刘长老真传。”程县令赞许道。“不过嘛......”
“程大人有何话讲？”
程县令低声道：“这一个月以来，镇上百姓饱经祸乱，居无定所，河道码头损坏严重，本官的下属们也是焦头烂额，忙前忙后......”
刘诏玄知道他的意思，官有两个口，很难喂饱，但他们不吃饱，底下的百姓更难有的吃。
“你放心，重建所花的银两都由鄙派承担。”刘诏玄承诺道。
“哈哈，好，雁栖门不愧是一代名门，刘大侠更是有宗师风范。”程县令得意忘形，一时忘记了路旁的那些寡民百姓，当然，也许他根本就毫不在意。
蒙骏和刘诏玄各自嘱咐手下弟子几句，做好防备，以免海西帮和马家的人卷土重来。
“韩兄弟今日异常安静啊。”蒙骏找到韩轲。
“五当家又何尝不是。”韩轲苦涩一笑。
“想到几天之后要在齐巢仙府上应付那些宾客，我更愿意跟帮中兄弟随便找个酒肆大醉一场。”蒙骏摊手道。
“狗贼！拿命来。”边上的人群躁动起来，韩轲循声看去，几名手持长剑的凶徒跟碧青帮弟子动起手来。
“人是杀不光的，恨也是斩不尽的。”蒙骏对此并未感到惊愕。
“他们是？”韩轲问道。
“他们是雪岩阁的人。”蒙骏别过头去，等待着结果，己方人多势众，这几人孤注一掷，结局不难预料。
韩轲心里清楚，雪岩阁被碧青帮连根拔起前，两派和平共处了多年，互相来往密切，很多帮中弟子成了兄弟，甚至夫妻。
田冬年牺牲了赵长寿，挑起两帮战火，大获全胜，个中缘由蒙骏自然是蒙在鼓里。
也就是这个把柄，邱忘怀才让田冬年不留余力的暗中相助。
厮杀声很快停止，雪岩阁弟子除了两人受伤被擒，其他的都当场毙命。
鲁昭光并未向蒙骏指示，这番情景想来并不少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划开了两人的脖子，将刀上的血渍在死者的衣裳上抹去。
送别的人群中有官府中人，自然可以以行刺县令的罪责将他们处决。
零散的百姓没有尖叫，也没有逃离，木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大多都习以为常了。
韩轲看着几具被草席卷裹抬走的尸首，愣了愣神，红山帮也有许多人还活着，怀揣仇恨，时时刻刻会向雁栖门和自己报复，正如蒙骏所说，恨斩不尽，只能一直承受下去。
除了送行的同门弟子外，还有那些商贾掌柜，一个个颤颤巍巍，极力的鞠躬行礼，甚至有几人挤出了眼泪，十分滑稽。青楼老板章东臣也混在其中，他头发变得稀疏而脆弱，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
几番寒暄嘱托后，刘诏玄和蒙骏带着少许弟子，离开了日泉镇。
两帮人马虽然名曰同行，但一前一后，距离拉得甚远，彼此毫无交流。
韩轲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跟着刘诏玄，还是陪着蒙骏，索性独自一人一马走在两队中间。
严礼刻意慢了几步，韩轲知道他有话要说，跟了上去。
“严师兄。”韩轲招呼道，他见严礼心情沉重，全然不像其他雁栖门弟子那般欣喜若狂，心里反倒宽慰了一些。
至少有人跟他一样，没有沉浸在虚假的胜利之中。
“刘师伯应该多待几日。”严礼直言道。
“可这样会赶不上掌门的婚礼。”韩轲道。
“日泉镇一片狼藉，剩下的烂摊子谁又来处理，况且呼延朔和何百义绝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师伯应该以要事为重，留下来主持大局。”
“你不相信万师兄的能力？”
“我信，可我不信碧青帮的人。”严礼回头看了一眼蒙骏的队伍。“他们留下了太多的人。”
“正是因为呼延朔和何百义，五当家才会多派人手相助。”韩轲好言解释道。
“你方才看见了，他们是如何对待昔日盟友的。”严礼明示道。
韩轲无言以对，心里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上前与他搭话。
“韩兄，一直以来，你对雁栖门倾力相助，几次舍命，但我希望你的抱负不会像田冬年那般，要靠背信弃义来实现。”严礼想起了万泣跟自己说的那番话，可他不愿怀疑，或者害怕去怀疑韩轲。
韩轲森然道：“严师兄，如此说来，你不信我了。”
“我信少掌门。”严礼不愿多说，双腿一夹，朝前走去。
韩轲不自觉的慢了几步，身后碧青帮的队伍赶了上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蒙骏叫住韩轲。
“噢？”
“我听邱先生说，你当了几年佣兵。”蒙骏道。
韩轲点头。
“以前，你只需要为自己的刀负责，现在却要为自己的动机负责。”蒙骏语重心长道。
韩轲愈发觉得此人并不像外表那般粗犷，内心十分细腻。
“这两者大不相同，佣兵不过是别人的手中刀，你杀一个人，两个人，无非是为了生存。而现在，你是执刀人，一言一行，可能会让成百上千的人因此身首异处，还会牵连到更多的无辜之人。”
“你过不了自己这关，路便走不下去。”蒙骏的目光深邃，语气低沉，他听鲁昭光说了韩轲完成故人遗愿之事。
能做这种事的人，以前的蒙骏肯定会极为欣赏，可现在的他，心里只会觉得愚蠢，无知。
但他心里同样挣扎矛盾，无论他对韩轲作何判断，无异于也把自己界限分明了。
“在下受教了。”韩轲抬了抬手。
“韩兄弟，那个女子你可认得。”蒙骏突然扬鞭一指队伍后方。
韩轲转过头去，只见一名黄衫少女跟在队伍后面，相隔不远，时刻保持着距离，见到韩轲回头，少女放慢了马步，拐进了路旁的林子里。
几名碧青帮弟子不住回头打望，嘴里议论不止，多是些粗言秽语，淫邪话茬。
韩轲认出这人是当初在三岔路口跟自己交手的那名女子，没想到她竟然跟着自己。
蒙骏从韩轲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韩兄不愿动手，我可以代劳，将她打发了。”
“不，不必了。”韩轲挥手答谢，“她对我们构不成威胁。”
蒙骏见状也不再多说，管教了一番手下弟子，莫要再胡言乱语，继续赶路。
韩轲被严礼和蒙骏的话扰得心烦，一路上默默不语。他输了，并不是输在计谋上，不是输在武功上，而是输在自己无法像刘诏玄，蒙骏两人那般心安理得。
日盈月昃，赶了几日路程，他回到了西苍城。
天边渐暗，云彩边际间蕴含了一股深沉的红，两种色彩交割在了一起，好似相互搏斗，产生的波纹不断延伸，直到目力穷尽，看不真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