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坐在堡寨校场的点将高台上，看着下面跪着的一排士兵脸色依然还有些愠怒。
他靠在椅子上，支着下颌，眼神有些迷离飘忽，似乎并没有盯在那些士兵的脸上。
垂目沉思，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五十军杖是不是太多了些？”
秦若薇站在他身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她知道到了现在，或许能求情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百里虎和带来的两个队的关宁骑骑兵都是燕宁精骑中最精锐的士兵，在他们眼里违反了军纪自然就要惩罚，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他们绝不会同情这些堡寨士兵。
当然，若是有一天他们自己触犯了军律，他们也不会奢求有人来同情自己。
沈宁给军人定的军饷和奖励都极高，不说比一般绿林人马定的都要高，甚至比起大周朝廷来也不是高了一星半点。
大周朝廷府兵的军饷其实很丰厚，只是到了后来，由上而下一层一层截留，最后能落到士兵们手里的铜钱也就没了几个。
燕宁寨的士兵拿着全天下最高的饷银，享受着最丰厚的奖励。
相应的，燕宁寨的军纪也是各绿林队伍中最严苛的。
违法犯纪，自然要受到处罚。
沈宁向来以公正公平治军，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所以他虽然明知道秦若薇也是好意，但依然微微摇了摇头道：“国法军纪，不是在菜市场买菜，你要三文我还价两文卖不卖。”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功劳就是功劳，过错就是过错。”
秦若薇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她看了那些跪着的士兵一眼，心说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挨过那五十军棍，有多少人不等五十军棍打完就会一命呜呼。
即便硬撑着活下来的人也会被剥了军籍，日后便是这堡寨中的平民百姓，他们是犯过大错的人，甚至比起那些定居此处的难民百姓还要不如。
对于军人来说，这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以忍受的事。
沈宁沉思了一会儿，看着跪在高台下面的队正问道：“你是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在？如果有你说出来，我会安排人帮你照顾家小。”
“属下东平郡本地人，家中父母还有一个妹妹都被刘金称杀了。”
“我孤身一个，再无亲人。若是真要说起来，属下手下五十个兄弟便都是我的亲人。所以……”
那队正恭敬肃然的磕了三个头，嘭嘭嘭的声音如在人心里敲响了的闷鼓。
只三下，他额头上就已经见了血，他抬起头来看着沈宁郑重的说道：“请主公开恩，他们都是真正的士兵，将来上了战场他们能砍翻任何敌人。”
“因为属下被连累，属下心中不安。”
“属下不敢求主公免了他们的罪过，只求主公开恩，五十军棍打过之后，若是他们还没死，求主公留下他们的军籍，让他们还能在军中效力。”
“他们不是坏人！”
这时，围观的百姓中有人高声喊了一句：“他们只是犯了这一次错，平时对我们挺好的，从来不曾刁难，还帮着我们下田干活！”
“主公！留下他们，让他们种田就可惜他们那一身杀人的本事。”
“留下他们，让他们守护着东平郡，守护着堡寨，守护着我们！”
“求主公留下他们！”
便是那被抢了女儿的老汉也躬身说道：“主公留下他们，自始至终，他们也没有动过手打过人。”
“草民知道陈队正为什么不甘，是草民的过错，偏偏将女人嫁给了河北窦贼的手下，草民请主公开恩放了他们。”
秦若薇微微笑了笑，心说这倒是个会做人的。
这老汉求情，其实绝不是真的心中没有一丝怨气，而是此人知道深浅好歹。
若是自己一言不发的话，百姓们原本同情他，可现在或许就变成了同情那些士兵，到最后自己还要被人鄙视。
都是难民，士兵们平日里没少照顾他们，他可不想日后在这里过不下去日子。
而且之前沈宁说过，要将他们一家送回河北窦士城处，若是真的话他自然高兴，毕竟苏定方如今在洺州军中已经做到了将军。
可他们一家要去河北道路漫漫，若是护送的燕宁寨士兵起了报复的心里一口气将他们全家都斩了，那就太冤枉了。
民不与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
百姓们都在求情，沈宁的脸色也略微缓和了一些。
“五十军棍一下都不能少，你们若能挨得住，我留下你们的军籍。”
“谢主公！”
那队正带着士兵们一起叩首！
陈队正回头看着那些士兵们大声喝道：“你们能挨得住五十军棍吗？”
“挨不住的，就自己找地方撞死去，别说是我陈克敌手下的兵，老子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丢不起这个人。”
“能！”
几十个士兵昂首挺胸，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
秦若薇在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心说着陈克敌也是个人物了，如此死了，当真可惜了些。
“百里虎！”
沈宁高声道：“你亲自去监斩，押着去他去堡寨外面处斩，然后就地埋葬，不用再带回来人头验身了。”
“喏！”
百里虎应了一声，带几个亲兵押着陈克敌走向堡寨外面。
“你叫什么名字”
沈宁俯身看着那女子问道。
“我……我叫邱春娇。”
“你夫君便是河北窦士城麾下大将苏定方？”
“我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也是昨日才听陈队正说他如今在河北洺州。”
“我们全家逃难几年，他杀了兵曹之后便也逃亡去了别处，几年没有音讯，我实在不知道他如今已经做了窦士城手下的将军。”
沈宁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不管这些，若是我派人把你送过河北去，你可愿意？还是想留在此处？”
“我愿去河北！”
邱春娇抬起头大声说道。
“好”
沈宁应了一声，然后侧头对秦若薇说道：“安排人将他们一家送到河北去，这件事你亲自盯着，切不可出了什么纰漏，你知道，我不能失信于人。”
沈宁看了秦若薇一眼，眼神中的意思秦若薇自然明白。
沈宁确实不能失信于人，但他不想失信的是刘进达。
当日沈宁曾经说过，必然将武黑闼抓了押回来让他亲自处置。
这次机会突然来了，沈宁自然不会放过。
自从武黑闼在窦士城军中公开露面之后，他行事便更加小心谨慎，密探的人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想要将其从窦士城军中杀了已然极难，抓回来，更是难上加难。
而在洺州军中，武黑闼和窦士城麾下的将领们大部分关系一般。
曹旦，王伏宝等人甚至对他还有些敌视，唯独苏定方与他关系极好，两个人已经拜了兄弟。
“遵命”
秦若薇点头应道。
“另外，从通闻五部中调得力的人手，查三郡所有屯田堡寨，若是发现有人违纪犯法的，一经坐实，首恶必杀。”
“遵命”
“还有，堡寨中的百姓们若是受了欺压，可以直接到通闻五部的衙门去告状。”
“校尉以下的军官，通闻五部有权不请示直接拿办。”
“从五品以下，你签发的手令可以直接拿人，从五品以上的必须跟我说过之后才能拿办。”
“从今天开始，五部就改名叫军稽处，五部职责不变，增加第六部，专管稽查军中枉法之人。”
“遵命”
秦若薇的心里一紧，猛然间觉着自己似乎又抓住了什么。
她稍微沉思了一会儿脸色就骤然一变，明白过来沈宁因为今天堡寨的事，绝不仅仅是要对付武黑闼这么简单！
现在看来，最起码沈宁这是一石三鸟！
第一，肃正军法。
第二，沈宁看起来是要彻查军纪，只怕其中还有一层更可怕的意思在。
第三，是要抓武黑闼。
一瞬间，秦若薇后背上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看来裴怀英反叛的事，终究还是要引出一些波澜的，至于这波澜有多大，秦若薇不知道，她只是隐约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很浓。
裴怀英反叛之后，沈宁一直没有说什么。
一来是为了安抚裴廷玉，二来时他不想在大战期间影响了军心。
如今没有战事，在他下一次大举动之前，他必须对军中的隐患进行一次清洗。
这次堡寨之行，给了他一个理由。
屠刀一举，秦若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
沈宁吩咐人回大野泽本寨，调来二百名士兵驻扎在这堡寨中，至于那些犯了错的士兵，军法之后也都留下休养，伤好之后依然还在此处留守。
因为这件事，这堡寨中原本的驻军由五十人增加到了二百多人。
沈宁处理完了之后似乎没有兴趣继续走下去，秦若薇便下令队伍返回大野泽本寨。
“还在不开心？”
秦若薇为沈宁倒了一杯茶问道。
“不开心？”
沈宁淡淡的笑了笑说道：“哪里有什么不开心的，只要有官员的地方必然有人贪财枉法，这种事并不是肯下手杀人便能制止的住。”
“说实话，没查到陈克敌有其他枉法的事，已经让我有些意外了。”
“从此人对手下五十名士兵掌控来看，他是个能重用的人。”
“如果……”
秦若薇整理了一下措辞后劝道：“这样彻查军纪枉法之事，会不会引起军中将领们的反感？”
“毕竟，若是仔细去查的话只怕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干净的。到时候万一查的范围太大了些，我怕控制不住。”
“嗯，我知道。”
沈宁点了点头道：“我并不是想搞什么清洗。”
沈宁微笑道：“我只是借着这件事，让手下人都知道我的态度。所以局面你来控制，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
秦若薇点了点头：“有些难。”
沈宁笑了笑：“所以，这个黑锅得你通闻五部来背，这件事之后，你们通闻五部的人和军中将领们只怕别想走的太近了。”
第四个！
秦若薇在心里算计了一下，哪里是什么一石三鸟，这已经是沈宁借着这一件小事而做的第四件事。
那就是让通闻五部和军方彻底分家，除了军情上的合作之外，将领们变得仇视通闻五部。
这样一来，就减少了军中将领和通闻五部的人合谋造反的可能性。
毕竟如果军中将领和某个通闻五部的档头若是联手的话，只怕影响远比一个裴怀英反叛要大的多。
这推测到的事，让她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大。
沈宁，变得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五部权利太大，制约军中将领和文官。军将，文官，通闻官员，三个势力互相牵扯仇视，我倒是比较放心。”
沈宁笑了笑，并没有隐瞒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看了秦若薇一眼，抿了一口茶问道：“去河北的事，你来亲自安排，陈克敌也交给你，历练一下，说不得日后你会多一个得力的帮手。”
秦若薇嗯了一声，脑子里却还都是通闻五部，军将，文官这三个施礼互相制约的场面。
在马车后面跟着的护卫中，百姓们都不曾注意到多了一个人。
来的时候是十二个通闻护卫，现在却是十三个人。
百里虎看着身边穿黑色长袍黑巾蒙面的护卫得意的笑了笑说道：“小子，你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那人将黑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眼睛。
“主公看重，以死相报。”
“屁！”
百里虎骂了一句道：“主公要个死人有个屁用？留下你，自然是让你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才能为主公多做事，明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