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为朋友
书名:一道残阳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4322字 发布时间:2021-02-10

又是一夜已深。

 

  又是一月已残。

 

  但很快情况都开始变糟。

 

  大片厚重的乌云不容分说地掩盖了那弯残月。

 

  冷风吹袭着深夜花丛间独自徘徊失眠的人。

 

  为什么尚好的月夜要突然乌云密布冷风嗖嗖。

 

  世上有太多令人终生难过的为什么。

 

  薛离伸手轻抚身边的一株无名花,也在心头翻来覆去地自问为什么。

 

  永远没有明确不变的答案。

 

  杀手本就是一种不需要知道太多的行业。

 

  这种行业起源古老,发展神秘,甚至透着些冷酷的浪漫。

 

  去做杀手除了能获取别人滚烫的鲜血飞溅在脸上时的剧烈快感,还能拥有花开花谢春去冬来人生人死皆无法减少的寂寞。

 

  寂寞岂非也是一份另类的浪漫?

 

  有多少浪漫始于寂寞?

 

  经历了无数次杀人夜的洗礼,他已对寂寞彻彻底底地上了瘾。

 

  每逢得到任务,潜伏在夜深处,寂寞就包裹住他,令他与夜更完美地融为一体。

 

  寂寞已像昔日的爱情深深烙在他心底。

 

  不远处有一座小巧宁静的八角亭。

 

  它现在看起来似也和薛离一样饱受寂寞。

 

  寂寞使它充满了诱惑力,薛离迫不及待地要过去好好享受自己的寂寞。

 

  从八角亭远眺夜空,即使是乌云也在寂寞的渲染下变得美不胜收。

 

  当薛离刚迈进亭内,接通亭子的一座小桥上突然恍恍惚惚地走来一个人。

 

  一个醉汉,一个永远像活在梦里的青年。

 

  一个憔悴颓废的公子。

 

  浓重的酒气立刻随着他向薛离扑面而来。

 

  薛离紧张地全身僵住。

 

  怎么竟在这时遇见他了?

 

  青锋陈家的唯一少主,名渊,字归鸿。

 

  身有傲骨,从不服输。

 

  像他这种人最大的坏处是:一旦意识到自己真的输了,就很难再爬起振作。

 

  三年前,瞒着老爷私自找薛离到后山枫林赌斗。

 

  那一次赌斗的结果是薛离的剑险些误伤了他的眼睛。

 

  不久之后,有人暗中向老爷告密,老爷事务缠身正感不顺的时候突然得知少爷的冲动行为,非常恼怒。

 

  于是少爷很快被叫到后山单独和老爷见面,老爷狠狠训斥了少爷一顿还额外给了几耳光,最终罚他关半月禁闭。

 

  本已赌斗失利的少爷怎能甘心受罚,心中满是委屈,却又实在不敢顶撞违抗,只得遵从老爷的处置。

 

  然而半月禁闭令少爷变得忧郁沉闷,并开始贪恋杯中物,渐渐在醉乡放纵形骸无法自拔。

 

  酒的好坏利弊在于度的把握。

 

  一旦酗酒过度,再强大的人也只能直直走向毁灭。

 

  面对这个意志日益消沉、走到哪里都似带着满身酒臭的青锋少主陈渊,薛离在紧张不安之余,又莫名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一直想不通,一次他根本没在意的赌斗,一次看来很普通的失败挫折,竟将陈渊毁得这么彻底。

 

  “其实,”他试图从容地表达内心偶然产生的一点同情,自己也很奇怪自己还能同情一个人,而这个人恰恰是曾引起他无限嫉妒的少主子:“你不必这样活。”

 

  陈渊发狂地笑:“我该怎么活?像你一样,关在破屋里与世隔绝,没有人时才敢出来透透气?”

 

  他眼睛也射出了发狂的光:“你是条狗,我陈家的狗,永远没有尊严地活着,呵呵!你也配和我说怎么活?如果你知道怎么活,现在就该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薛离不为所动。

 

  陈渊的这些话没有一个字能伤到他。

 

  事实上他在夜深时分的床上也经常对自己说类似的话。

 

  他改变不了命运,逃避不了自卑,所以只能装成麻木。

 

  他依然冷冷地看着陈渊,心里已不再紧张。

 

  这个一出娘胎就注定身份高贵的少爷,一懂事就胸怀大志备受瞩目的少爷,为什么偏偏经不起一次小小的失败挫折?

 

  人生的第一次失败挫折,他竟难以挺过去,莫非只因为他的身份太高贵?

 

  周围的目光都时刻聚焦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必须比普通人更在意自己的形象面子。

 

  但尽管他已在失败中消沉、挫折中沦落,周围的目光依然热烈地追随他,谁都不会为了那次小小的失败挫折就轻视他嘲笑他。

 

  而薛离虽是那次赌斗的赢家,周围的人却始终肆无忌惮地轻视他嘲笑他,仿佛对他的轻视嘲笑从一开始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就算他在大庭广众下战胜了少爷千百次,人们还是一样看不起他,他与少爷同行时,人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将目光齐齐关注到少爷身上。

 

  陈渊说的对,他甚至连活着都不配,又怎配评论别人的生命?

 

  “我确实是狗,阴沟里的臭狗,身上已沾满了血。”

 

  薛离只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坦然,坦然地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反倒轻松了许多。

 

  什么样的人生最轻松?现在他才明白是坦然。

 

  无论什么样的人生,要想改善,首先就得学会坦然面对。

 

  陈渊笑得嘴角在剧烈抽搐:“你知道那一次你为何能打赢我?”

 

  他表情严肃又疯狂地自问自答:“因为你杀过人,我却一身清白,所以我现在终于想通了,何必永远为那一次的失败挫折而堕落?”

 

  他咬牙接着道:“我要振作,我要证明,证明我还是我,还是这里的少主,还是家族的骄傲,而你一辈子只能做条狗。”

 

  薛离一动不动,呆站在亭子里,面无表情。

 

  他听凭陈渊对他肆意辱骂。

 

  他至少看得出陈渊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醉得厉害。

 

  他也常醉,他懂醉人的痛苦。

 

  他早已习惯了辱骂,早已习惯了痛苦,而陈渊才刚刚开始,不仅是痛苦,还有悲哀,这些同样只因陈渊高贵的身份。

 

  高贵的身份令痛苦悲哀一开始就刻骨铭心。

 

  身份越高贵,痛苦越深,悲哀越浓。

 

  不知陈渊已辱骂了多久,反正再灵的耳朵也听不清他辱骂的内容,直到他全身一软,瘫倒下去,正倒在薛离的脚边。

 

  辱骂终于停止了?多年的委屈是否也一股脑儿发泄干净?

 

  薛离当然知道他的委屈。

 

  孩子似的委屈。

 

  冷冷地俯视着他,薛离的全身更麻木了。

 

  有些时候,一个人的麻木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见证了别人的悲哀。

 

  他永远无法体会陈渊的悲哀,但从陈渊的悲哀中,他重新深思了自己的悲哀,能应付得比以前要从容了些。

 

  天在飘雨,谁在梦中落泪?

 

  薛离已走出八角亭,像个妥协的野鬼。

 

  陈渊仍瘫倒在亭子里,嘴嚅动着念念有词。

 

  薛离刚走到小桥中央又折返回来,将陈渊搀扶到亭栏前的长椅上。

 

  陈渊睁了睁满布血丝的醉眼,望了望薛离,含糊地嚷道:“别管我,你走,快走,快从我眼前消失。”

 

  “我会走,你放心。”薛离小声回应着:“过不久,你就不用再见到我了,不用再因我而作践自己,我没有对不起你,但我也并不是真的无情。”

 

  薛离说罢转身就走,走得不快不慢,走在细雨纷纷的小桥上,走着走着,眼睛又看见了江南烟雨中,一个少女向他迎面微笑,嫣然动人,脉脉含情。

 

  我还有机会回江南与她重逢么?

 

  但我终究已做了杀手。

 

  杀手能有爱情么?

 

  没有人愿意亲近杀手,关心杀手。

 

  杀手就像空气,人们根本看不见,完全不当回事。

 

  薛离在雨中小桥上仰天叹息。

 

  我何不就像空气一样爱着她?

 

  默默地爱着她?深深地爱着她?

 

  如果我真心爱着她,又干嘛计较她怎么看我?

 

  至少因为意识到对她的爱,薛离已决心一定要改变现状。

 

  一定要!

 

  这是执迷吧,然而做了多年的杀手,执迷已成了他最坚固的本质。

 

  xxx

 

  青锋庭院占地辽阔,气派宏伟,院中每一处建筑都巍峨雄壮,亭阁流水间又美景不断,叹为观止。

 

  院中还种植了许许多多不同品类的花,因为少爷生性风流还有些多愁善感,总喜欢在诗书读罢就久久地当着夕阳的宁静赏花的妩媚。

 

  整个青锋于是几乎一年四季都淹没在花海里,时刻有花香在各处弥漫飘浮。

 

  院中还有一个很宽绰的马厩。

 

  马厩里饲养了大大小小不同品类的马,因为少爷从懂事开始就非常喜欢马,热衷于深秋的枫林间,独自骑马来回兜上几十圈,悠然无比。

 

  每个早晨青锋庭院都是在沧桑嘹亮的马嘶声中醒来。

 

  青锋的后山更是草木棽棽,山林深处还隐约可见三两亭台楼阁,飞檐耸翠。

 

  雾天雨天及夕阳黄昏时,整个青锋有种恍如仙境的美。

 

  然而仙境怎能比它之万一?

 

  它真正的美,是仙境两字无法彻底形容的。

 

  它的庄严,它的恢宏,它的富丽,它的庞大,甚至敢与京城的皇宫齐名。

 

  世上没有人不知青锋,也没有人够胆擅闯青锋。

 

  青锋的一切荣耀都起源于它不容旁人接近的那份神秘感。

 

  神秘如它的主人陈孟云。

 

  每当迟暮时分,夕阳西沉,陈孟云都会找一个人陪他喝喝酒聊聊天。

 

  最好能酕醄大醉,然后不顾形象身份地抒发心中愁情。

 

  这时候的陈孟云不仅平易近人,就连笑也比往常更频繁,甚至会感慨万千地叹几声,流几滴老泪。

 

  他不笑的时候,原本慈祥的面目就不怒自威,透着一点渗人的冷酷,让人在他面前只得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撒半句谎。

 

  因为他不笑的时候正是他最真实的时候,他要求身边的所有人都必须和他一样真实。

 

  他不笑的时候,也正是最不想见薛离的时候。

 

  这时的薛离会很清楚一件事:下一趟刺杀任务已开始了。

 

  薛离只有等待,拿着剑等在屋里,等一张写了目标详细资料的纸来到他手中。

 

  一张纸,一个需要掩盖的秘密,一个死期不远的人,一种根深蒂固的宿命!

 

  xxx

 

  雨夜。

 

  细雨蒙蒙,今夕是何夕?

 

  薛离透过蒙蒙雨雾看见自己的小屋里已燃起了一灯如豆。

 

  他立刻心知肚明是陈孟云光临寒舍了。

 

  一丝苦笑漾过木然的嘴角,他索性加快了步伐。

 

  早点接受,早点摆明,早点结束。

 

  他已不再逃避宿命的追击。

 

  风吹落叶落花,落在湖水皱起的层层涟漪上。

 

  门被果断地推开。

 

  陈孟云微笑着从桌旁起身相迎。

 

  的确,薛离才是客,是寄人篱下的野狗。

 

  薛离漠视陈孟云的热情,笔直走向桌前坐下。

 

  桌上有酒,好酒,陈孟云每次带的酒都好得令人自卑。

 

  陈孟云来这里通常只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一个原因是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坏。

 

  今晚是属于哪个原因?

 

  薛离看不出陈孟云今晚的心情如何,也懒得看。

 

  他不客气地喝陈孟云带来的好酒。

 

  至少他能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好酒。

 

  陈孟云坐在对面,看着他喝,表情满意而祥和。

 

  “只要你还肯喝我的酒,就说明你还当我是朋友。”

 

  这句话始终没向薛离吐露,如鲠在喉。

 

  他突然用另一个问题代替了这句话:“剑呢?”

 

  剑在薛离手中,稳稳拿着,谁都相信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令他轻易将剑放下。

 

  但薛离了解他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他是问薛离的剑法最近生疏没,还能像昔日一样快而准地杀人么?

 

  薛离的回答既明确又简单,只对着剑点了点头。

 

  陈孟云如释重负地叹道:“只要剑在手,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剑是你的生命。”

 

  薛离承认:“所以我信奉八个字——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几乎江湖上的任何一个剑手都坚定地信奉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从薛离的唇齿间吐露,便注定要感染上内心的寂寞忧伤。

 

  因为薛离不仅是剑手,还是杀手。

 

  他比别的剑手更懂这八个字的现实深意,残酷而永恒,尤其是后四字:剑亡人亡。

 

  他的剑已造成了太多人的死亡。

 

  他也有太多次差点因剑而死亡。

 

  他与剑共同经历的生死危机已太多了。

 

  只有懂死亡的人,才真正懂剑亡人亡的含意。

 

  就像只有懂失去的人,才真正懂珍惜。

 

  陈孟云懂不懂?

 

  陈孟云目中闪过一丝凄凉,故作平静:“对这八个字,我一向不懂。”

 

  薛离冷冷道:“你不必懂。”

 

  陈孟云自嘲一笑道:“因为我没有碰过剑。”

 

  ——因为我也没有杀过人。

 

  薛离道:“要与剑同命运共呼吸才能真正懂,首先是尊敬剑,不把剑看成剑,而是一个永不抛弃的朋友。”

 

  “朋友,朋友。。。。。。”

 

  这两个字对此时的陈孟云来讲已万分沉重。

 

  因为他知道他没有给过薛离应得的尊敬,来自朋友真诚纯洁的尊敬。

 

  他不曾抛弃薛离,也只因薛离还有利用价值。

 

  他很多次在心底默默地保证,保证尽快补偿薛离。

 

  但他不懂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也无法补偿。

 

  是他把朋友逼成了冷冰冰的杀手,他就得承受永远的自责。

 

  在自责中救赎,也在自责中成为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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