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嘲讽并非针对论题,而是针对她这个人的。
“穆小晚,如此无聊的论辩,你竟然一声不吭?是你无能,还是你尸位素餐、沐猴而冠?”
大殿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叫嚣声。
明显出现了砸场子的人。
穆小晚同在在场的人一样,本能地寻声音出处。
不一样的是,穆小晚虽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但还是不安地心头一紧,她怕给师父丢了颜面。
最终,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了大殿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位身形纤细、带着轻薄如烟面纱的姑娘,虽说面覆轻纱,难窥其真容,但她身着锦绣华服,缀以珍珠翡翠金钗玉镯,环佩叮咚,尽显贵气。
由于她情绪很是愤慨,她衣襟上的银色流苏,半晌都没有停下凌乱地摇曳。
穆小晚往大殿中央迈了两步,正打算开口说话,面纱姑娘就又振振有词道:
“我本以为,你能有什么高深的见解,没想到你竟做起了缩头乌龟,没显露半分才华!”
大殿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这姑娘的提醒下,仿佛有的人也开始觉得,明明是来看看国师的新徒弟如何三头六臂,却确实看了个寂寞。
此刻,穆小晚虽然没有指望谁能出面帮自己,但当她看到昔日里的老熟人们,包括国师,完全没有帮自己意图的时候,穆小晚觉得,国师托而不举的姿态也是意料之中。
她也意识到,这场子里,无论是不是自己人,都希望通过这场论辩,了解穆小晚。当然,这并不全是恶意。
其中,包括了看戏的烨云迟,冷眼沉默的苏雪衣,低头喝茶的师父,以及不加掩饰等看笑话的荣王一派。
唉,算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不用自己支棱起来,就能得到的认可呢?
她低头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又抬头望向面纱女,语气平缓,道:
“姑娘,你一共三句话,前两句是问话,没等我答,第三句就给我盖棺定论。我在想,我还有取得姑娘信任的机会吗?”
“你少装无辜!我的话,是不是说到你痛处了?”
“且让我想想,你的话里重点在,‘尸位素餐、沐猴而冠’,没等我答,下的结论是‘没有半点才华’,”穆小晚故作思索状,“所以,你所指的痛处是——我凭什么当国师徒弟,是吗?”
到这,殿内一片哗然。
面纱女也没想到,这个穆小晚还挺敢讲。竟然敢自己主动挑重点,她也不示弱,道:“既然你有自知之明,又凭什么做这国师之徒?又凭什么站在这大乘殿上惺惺作态,自以为高人一等?”
大殿这么多人,即便再怎么气,也不能被激怒。众人对怒火的敏感度的接受能力,会远远大于对言语间的道理。
“高人一等?可真是冤枉我了,姑娘一番质疑,不就是基于我出身平民之家,而非权贵之身,可不能这样两头占理儿,来抹黑我。既然......姑娘对第三道论题并不感兴趣......那么便不说正题了。”
穆小晚语气温婉,停顿了片刻,腰背却挺得比往日里都直。
接着道,“我看姑娘那么着急,我还是来正面回答你的问题,关于我凭什么,我想,一来,我没有显赫的家世,来唤日阁之前,穿戴不过百姓衣冠,即便进了书斋,对比起来,也只不过是腰间多了一块唤日阁的腰牌。”
穆小晚指了指腰间书斋的腰牌,接着道:“二来,我皮囊如姑娘心中所判,鄙陋之姿;灵魂呢,也如姑娘所想,不算有趣儿,可以说,我生于尘埃,溺于人海,关于我的一切都平淡的不像话。”
穆小晚自己说着说着,暗笑,没想到这句话有一天会用到这么个场景,这都是她在面对外界质疑的时候,统一的一套说辞。
她顿了顿,将大乘殿内,扫视一遭,缓缓地道来:
“实在要逼问我凭什么站在这里,那我想,或许是我不会因为比上不足而卑躬屈膝,比下有余而飞扬跋扈吧。”
穆小晚直视面纱女,定睛问道,“姑娘,这个回答,你可还满意?”
殿中人像是商量好的,片刻死寂后......爆发了欢呼声、叫喊声、大笑声,同样,也招致来了许多人的不满。
穆小晚以一种特别地语气,将每个字包裹着温和,砸向对方的时候,落下来的效果,却像铁石块一般,铿锵有力。
这块铁石扔到人群里,有人叫、有人笑、有人憎。
明显,穆小晚这最后一句话,让在场冷眼旁观的人不淡定了,他们开始自动站队。
有那么一群人,必然会认为,平民出身,怎么了呢?穆小晚虽然站在了大殿之上,她还是平民中一员,她不仅暗讽了该暗讽的,还释放出了她不会奴颜婢膝、更不会践踏别人的信号。
同一出身的人听起来,多么悦耳——原来,穆小晚是唤日阁一个特殊的存在!她和平民没有区别,她的父亲只不过是京城里一个小小的商贾之人,京城连官衔都多得不值钱,更何况是一个连商会都跻身不进的小商贩。可不是?穆小晚的家境虽不算清寒,但在小乘书斋实属平凡。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代表平民,站在这大殿之上。
必然有人叫好了。
此话一出,当然也会催生出一群体会八苦之一的怨憎会群体。显然,面纱女打头阵,到此刻处境尴尬。没有调动起大殿内对穆小晚身份的质疑,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你这回答,我当然满意。既然,你自己也说了,你生于尘埃,粗俗无比,那么,你的意思是,因为你粗鄙平凡,你理应作为国师的徒弟站在这大殿之上?你的粗鄙,是你为大乘殿参理拟题的荣耀?”显然,面纱女还不打算认输,她不愿自己对主子无法交待,试图寻找着还击的可能性。
穆小晚立即答道:“当众能把我方才说的‘生于尘埃,溺于人海’偷换成‘生于尘埃,粗俗无比’,如此众目睽睽玩弄文字,你也是独一份儿。姑娘是在赌众人听不出你的恶意中伤,还是赌在场的每一位记忆差,瞬间就能忘记我刚刚的话?”
穆小晚义正言辞,语气越来越不可轻犯,继续道,“再者,我说我生于尘埃,你便理解为这是自我贬低?也对,你能听懂接下来我说的话吗?还好我的家族在这京城里,不是有钱有势的,你可知为何?”
大殿静悄悄,没有一个人知道穆小晚究竟想说什么。
“我当然平凡,我家族财富也平平凡凡,在这京城,我的家人一样在努力赚钱,维持着现有的平凡人体面的生活。可正是在这样努力的家里,我在足够温暖的环境里成长,我有爱我的父亲、母亲、长兄、长姐。平凡的出身和温暖关怀碰撞,足够催生出我强大的共情能力,有了它,足够——上,可感知你这样的人;足够——下,可感知底层百姓的无奈。这种能力让我体会到普通人生存的艰辛......包括此刻,我不也正在体会,站在大殿之上,被你这样的贵女排挤的滋味?”
穆小晚宽袖一挥,慢慢在大殿中央踱步。
“你闭嘴吧!穆小晚,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在大殿上的所有官宦子弟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面纱女大喊起来,故意挑事儿。
“你才闭嘴!让穆姑娘说下去!”
“你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
“穆姑娘!穆姑娘!说下去!”
“我们要听穆姑娘说下去!”
大殿上,许多人已然被面纱女激怒,他们想听穆小晚把话讲完,正好讲到了他们想听下去的。从未有一次大殿上如此意见一致,并且此刻大殿入口陆陆续续涌进许多人。
面纱女被这场景吓退,穆小晚等待着人群激烈的情绪慢慢退去,她也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试着用心感受着人群里的声音一点点安静......
她感恩地向那些让她讲话的人,报以微微的感恩之情,继续道:“究竟能融共多少人的境遇,这一点很重要,它代表着这个人能够生长出多少慈悲之心。没错,达官显贵、官宦子女有钱有权,但钱、权也有坏处,它们就像是一道屏障,隔绝了共情能力。”
这算是间接回答了面纱女刚才攻击她的问题。
考虑到有些像穆小晚这样的人并没有温暖的家族情谊,她补充道,“当然,有些平凡的人,比这一境界还要高,他们或许连温暖的环境都没有,他们完全靠着自己和这世间的痛苦碰撞,仍旧孕育出了强大共情力。这些人,是小晚一生的行为世范。”
穆小晚清风徐徐说道:“我理解有人质疑我存在这大殿之上。可这大殿上,不就是这片灵盾大陆的缩影,别看热热闹闹,言说的人挺多,但大食国、占城国的声音丝毫没有,同样的,平民百姓的声音也没有。上天既然给了我站在这里的机会,我又为何要辜负在这个良机?为何不能代表少数人呢?即便我自知,人微言轻。”
她一想这话不够正确,修正道:“他们甚至不是少数,他们只是沉默的大多数。”
大乘殿内,有人带头欢呼,伴随着一股强大的能量从星灵中散发出来,整个大殿被星灵的炙热光芒所笼罩,震动了整个大殿,“天权星辰之灵”猛地惊醒!
数以千计的星辰之灵一起发出了绚烂的光,连成一张巨大的星图缓缓旋转于大殿之中,它们纵横交错、互相撞击、互相融合。人们被这股力量所震撼,仿佛置身于浩渺穹宇之中,感受到星辰的脉动,体验着星辰的悲欢离合。那力量仿佛在诉说着一个震慑人心的故事......
穆小晚被这壮丽的景象深深吸引,她好像能一点点感受到星辰之灵,仿佛是大殿内每个人的所思所想,共识和纷争,都和“天权星辰之灵”息息相关。
海德大师起身,用浑厚的声音,喊:“天权星辰之灵已经给出了答案,大乘参理,一直以来,都要的是更多的人愿意不拘身份,广论天下事。可有人愿意上台宣讲?或是提出一个好的论题,有时,一个好的问题比好的答案,还要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