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每一丝空气都是那么宁静安详。
和外面山谷一样,永远美好得特别假。
谁也想不到如此美好的所在,却是禁锢邪恶的囚牢。
阳光被隔绝在洞外,洞内只有曲曲折折的黑暗。
当走进黑暗的迷宫深处时,再丰富的经验也会贬值,再灵敏的直觉也会失效。
但迷宫总有终点,黑暗总有尽头。
黑暗尽头是一支新燃不久却已残的白烛。
昏黄虚弱的烛光吃力地穿透了一小片沉甸甸的黑暗。
两个老人就在其间已默然对视了很久。
无风,这么曲折的黑暗,再顽强的风也会四处碰壁半途而废。
能最终到达这尽头的,或许已只有幽灵。
两个老人在被黑暗阴影簇拥得严严实实的烛光里看来,的确像随时将消失的幽灵。
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幽灵,虽然置身此境,令他们浑身上下充斥了幽灵的特质,而他们都是血肉之躯活生生的人。
烛火右边的老人是此间囚徒,手脚甚至脖颈都已被精钢镣铐牢牢锁住。
可他身上却穿着件极为光鲜的龙袍,满头银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脸色虽苍白憔悴,但非常干净。
烛火对面的老人是来访者,也穿着光鲜,只不过表情镇定,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显得强大精悍。
他穿的虽不是龙袍,气势已完全压过了身穿龙袍的老囚徒。
——老囚徒为何要身穿龙袍?
——这两个老人是谁?之间有什么关系?
来访的老人终于开了口,语气显示他很满意:“看来有人把陛下照料得无微不至。”
——难道被囚的老人真是皇帝?
——至尊无上的皇帝怎会落为洞中囚?
——当今王朝已创建达两百年历史,若是前朝皇帝,也早该死去化为枯骨。
那陛下一直呆若木鸡,此时怪异地笑了笑道:“看来青锋庭院发展极好,负责照料我的人在我面前总夸你这老院主长袖善舞、深谋远虑、眼光独到、八面玲珑。”
来访的老人竟是青锋庭院的老院主陈孟云。
那陛下叹口气道:“你这次来怎么成了哑巴?”
陈孟云道:“冷。”
他居然说出一个如此莫名其妙的字。
那陛下问道:“外面是深秋还是初春?”
陈孟云也叹口气道:“深秋,但很多人以为还是初春。”
那陛下好奇地又问道:“为什么?”
陈孟云道:“因为落叶少,草未枯,而且大地上新绽放了一些反时令的花。”
那陛下笑道:“今年是个吉祥年。”
陈孟云深吸一口长气,似要努力卸下内心的某种负担,慨然点头道:“的确,外面的空气也不像这里冷。”
那陛下呆呆地望着他,目光已遥远迷茫:“看来秋天和我一样被囚在了这里。”
陈孟云淡然道:“或许。”
那陛下突又问:“你怕冷?”
陈孟云瞳孔中不经意地露出痛苦之色,反问他道:“你怕冷?”
这平静如水、镇定如山的反问,一问出去就又如利刃,飞快地剖开了那陛下尘封已久的种种回忆。
他实在也想不出恰当的回答,只好转移话题:“上午司徒少主来过。”
陈孟云毫不吃惊,冷冷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那陛下道:“你该问他对我说了什么。”
没等陈孟云开口,他接着幽幽一叹道:“他对我说所有事的罪魁祸首是谁,他已知道了。”
陈孟云这才吃惊道:“是谁?”
那陛下又叹道:“他没说,但你应该心里清楚。”
陈孟云一时沉默,表情阴冷,像是准备飞噬猎物的毒蛇。
那陛下道:“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他什么都没说错。”
陈孟云沉声逼问:“他还说了什么?”
那陛下很平静地缓缓道:“他还说接下来你就要和他真刀真枪地干了。”
陈孟云冷笑道:“这一点,他确实没说错。”
那陛下的声音已更平静:“如果你最终战胜了他,就是时候解脱我,放我回国,你可以抛家舍业与我同回。”
他平静地说出的话,往往能引发别人不平静的内心反应。
陈孟云已有些激动了:“我为什么要为你抛家舍业?”
那陛下郑重地道:“因为你狼子野心,渴求位极人臣,你目前的家业再发展壮大,也要多方受人牵制。财富权力的盛衰,只有彻底独立时才会真实体现出来。”
陈孟云不屑地大笑道:“你认为你的国家还存在吗?”
那陛下道:“旧的疆域已被你们的王朝在短短半月间吞并。”
陈孟云道:“你的消息也算灵通,这里并未令你完全闭目塞听。”
那陛下道:“但新的疆域已暗中崛起。”
陈孟云终于动容了:“什么意思?”
那陛下缓缓道:“我的忠臣后裔们正一步步筹划着复国大业,新的疆域正在你们国土上悄声开辟,且迅速扩张。”
他笑道:“就像一场从未见过的瘟疫,一种寄生蜂的卵,谁也休想阻挡,等端倪初露时,你们的王朝已倾覆在即。”
看着他自信满满大放光彩的脸,陈孟云也有些不寒而栗:“你的疯狂,数十年来一直未减。”
那陛下得意地大声道:“当然,否则你以为是什么支撑我活到现在?”
陈孟云道:“身为帝王,只知一味放任内心的疯狂,必将导致洪水覆舟。”
那陛下道:“你是说我将来的臣民会受不了我的疯狂而造反?”
陈孟云冷冷道:“你太爱幻想了,我的意思是,你若再这么疯狂下去,我就制造一场洪水,先让你葬身此洞。”
那陛下不以为意:“你呀你,终究要碍我手脚,和我作对。司徒家虽也狂妄,但能识时务,不用我开出什么条件已果断答应助我一臂之力。”
陈孟云道:“所以他才清楚,我今后已不得不与他为敌。”
他瞪着那疯狂的老人,目中也透出帝王才有的威严:“你应该再想通一点。”
那老人的气势瞬间低迷,又呆若木鸡,唉声叹气:“哪一点?”
他显然已心知肚明。
他故意装出可怜兮兮十分畏惧的模样,只因他已在自己的疯狂幻想里尝到了甜头,急于把自己包装得高深莫测。
以前稳居龙座的他就是这么样高深莫测的,时而让座下臣子感到他胸有成竹的得意,时而又让那些心怀不轨手握重兵的将军们感到他面对别国汹涌的侵略铁蹄显出了无比的懦弱,最终虽丢了皇权却保住了一条命。
陈孟云一字字道:“现在,我随便一伸手,就能将你的复国大计扼杀在摇篮里。”
那陛下叹道:“但你也应该再想通一点。”
陈孟云与生俱来的那份威严又深深藏进了皱纹里。
那陛下的目光虽毫无生机,但语声已突然凌厉起来,极富震慑力:“我了解你,你好战,战斗令你乐而不疲,却又给你造成了很多痛苦,比如你和儿子间永难弥补的裂痕。”
陈孟云的双手握拳,隐隐颤抖,目光愤怒,心却痛如刀绞。
那陛下笑道:“有朝一日,你儿子也赴你后尘,选择杀戮来解决所有事,最终在别人手里丧命,到那时你会后悔今天没有与我精诚合作。”
他说的每个字都坚实有力,毋庸置疑,陈孟云也似乎被蛊惑了,突然信以为真汗如雨下。
“我不是个好父亲,”陈孟云艰苦地慢慢道:“但我是个好臣民,绝不卖国求荣。你放心,我不杀你,因为我和天长老有约在先。我只会在外面尽力阻止你的那些走狗,包括司徒,你们休想得逞。”
那陛下叹息道:“好吧,我就在这里拭目以待。”
无风的洞穴,烛焰却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等烛焰再恢复平静时,陈孟云已不在。
那陛下又一阵叹息道:“真是人老多忘事,我忘了赶紧说后会有期,他也忘了临走前先替我扇灭烛火。”
他转头凝望着残烛,表情一点点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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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
一老一少在门内门外对立,表情都奇怪得捉摸不透。
少爷迟疑着,不知道是该迈步进屋,还是该呆在门外说完想说的那些话就转身走掉。
他的心里也早已一团乱麻。
目光黯淡,久久低垂,不敢直视陈管家。
愧疚感将他折磨得仍旧手足无措。
但陈管家的目光却是炽热如岩浆,足以融化一切隔膜。
他感到少爷的心与他的心已从所未有地接近。
而他又能隐约看见少爷淹没在惨白月光下的背影已如老人般佝偻。
少爷的状态显得比他更老更衰弱。
少爷的手中静静提着一瓶酒。
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少爷竟提着一瓶酒来主动找他。
他的眼前早就没了白天大街上那个骄横跋扈狂躁无理的少爷,而变成了一个深受打击与折磨已遍体鳞伤急需抚慰带点可怜孩子气的少爷。
那个他印象最刻骨铭心的少爷,永远没长大的少爷。
夜残了。
月也残了。
人心是否也默默地跟着残了?
少爷终于做了选择,平生最艰难的一个选择,选择进陈管家的屋,把酒放在残如夜月的烛旁。
他的目光开始搜寻酒杯,但陈管家的屋,自七岁以后他就极少进来,他对此间已非常陌生。
陈管家自己拿出了杯子,是茶杯,平常陈管家在家从不喝酒。
但今夜少爷相请,请他共饮,他只好破例。
为少爷,他可以破例任何事。
酒过一巡,再一巡,不常沾酒的陈管家已有些醉眼迷蒙,加上在万酒来处喝的酒劲头也猛,此刻与少爷的酒相互冲击,使他更难以抵抗了。
本来看东西眼前就像笼罩着雾,现在雾更深更浓了,浓如某种已悄然在两人心间生根发芽的新情感,再也化不开。
少爷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始终凝视在一杯似永远喝不尽的残酒里。
他的悲欢一定全都灌注在那杯残酒里。
瓶中的酒也所剩无几了。
渐渐空虚的酒瓶已冷如冰。
冷如一颗曾经热血激涌的男儿心突然跌落深渊。
陈管家用醉眼久久地观察少爷。
他竟从少爷身上看见了曾经的热血激涌。
一切都是荡气回肠,令他兴奋不已。
少爷显然在寻求改变,变回从前胸怀大志的自己。
窗被少爷一把推开,东天已翻鱼肚白。
朦胧如醉的晨光下,院中开满了鲜花,草木菲菲,秋深时分,春色仍迟迟未凋。
只因都在等少爷怀着往昔的心境去观赏一眼,庆幸世界并不像酒醉人般绝望。
酒醉人,人能再醒。
春色凋,明年再浓。
世界上的很多事都可以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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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缤纷,不是因为秋深,是因为薛离趁着大好晨光在林子里舞剑。
一剑刺出,晨光乱,透着死亡的冰冷。
舞剑,舞到魂醉情迷的境界。
剑尖轻颤,剑光借助风的吹速匆匆穿过时间,穿过时间的苍白与寂寞。
利刃如电,剑势骤停。
他操控剑的力量已完美地收放自如。
吾乃杀手,杀手无情。
剑法越高,表明死在剑下的人越多,他越无情。
站定,收剑回鞘。
目光直直凝注向密林最深处。
力量,又在握剑柄的五指尖悄然汇聚。
无情,亦无泪。
因为一个人,虽曾爱过,却还来不及恨。
天已荒地已老,没有谁能永留情人的温存。
就像月一样。
到了星光最灿烂时,只剩寂寞。
薛离凌空冉冉飘起,衣袂带着萧索的风声,竟令他在落叶间飞动的身影显出了一种既悲凉又洒脱的美。
他的眼角,一种来迟的勇气在轻盈浮现。
西沉的月,发出了今夜最后的光,伴随东方天际初升的旭日,照射着他的剑。
仿佛世界的每种光都同时化作了剑光。
树木在飞退,溪水在倒流,风声在耳边呐喊,他在拔剑直奔向前。
前面是那一轮旭日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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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空。
杯在桌上烛旁,人在窗前默默接受晨光温柔的照抚。
少爷终于开口:“对不起。”
这三个字本已隔绝在他的人生之外,为什么今天非要说出来?
“我为昨天街上的事道歉,况且从小到大,我已欠你太多,我真该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全无表情,仍冷若冰霜。
他此时的心境似已用不着任何表情来诠释。
他的改变是由内向外,外部种种还无从适应内心的改变。
酒只能再斟满一杯了。
酒是深山秘泉之水纯酿。
泉香而酒冽。
泉在深山,太远,幸好酒在身旁。
少爷将这最后一点酒倒入陈管家的杯,又亲自敬到陈管家面前。
陈管家接杯,目光凝注在杯中,晶莹澄碧如玉的酒忽然如泪,满得几欲溢出杯沿,洒落尘埃。
少爷略显艰涩的语声很能触动人心,使听者瞬间对他内心的深沉愧疚感同身受:“父亲怎么看我,我已不在乎了。”
陈管家头垂得越来越低,杯里的酒荡开一圈波纹,像真的有浊泪不自禁地滴入酒中,惊散昨夜眷念的梦痕。
少爷直直地望着陈管家,态度已陡然坚决,声音也变得异常冲动:“但你,陈老伯,你不要也像父亲那么看我,我今后才能安心地活下去。”
活下去,需要一种信念,一种永恒不死不变的信念。
某些时候,某些情况下,信念,就直接代表勇气。
过去很久了,那句叮嘱一直执着地铭记在心:“少爷,我们共同安心地活下去!”
迷茫的记忆在眼前晕染开,婴儿时期在摇篮中哭闹不止的少爷,七八岁时被师爷打了掌心回到家一脸委屈的少爷,都得到了陈管家这样一句话的柔声安慰。
而此刻陈管家的头却突然好沉重,身上所担起的责任从未将他压垮,但少爷敬的几杯酒说的几句话,已令他显得不堪一击。
他默默凝注着杯中酒。
酒喝尽了,一定留下余香,冰冽醇美的酒喝下肚,是能温暖他朴实的心。
他该说什么?
从少爷开口的那一刻起,他的咽喉就被哽住了。
他该说什么?才能不伤害少爷的真情流露。
仿佛只有沉默。
一直沉默?只为了暂时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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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握紧剑柄在风中放纵驰骋的感觉确实很令人上瘾。
像从夜空中攥取了一颗流星,任凭流星在手里滚烫地闪着绚丽夺目的光。
薛离就迷恋这种感觉。
足足迷恋了十五年,直到第一次受雇杀人,这种感觉已偶尔令他恶心。
不过恶心算什么,他能挺住,就那样另类又直白地活着。
总幻想到自己临死之际仍能看见别人的鲜血喷洒听见别人的惨叫悲号。
魔咒一样,乐而不疲地杀人,已把他推下了深渊,永难摆脱罪恶阴影的诱惑。
几时他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做一个他正看着的男人。
他正看着的男人,是张归。
从前的他,各方面也像张归一般独立坚强,至少远离罪恶血腥。
认识已多年,却不知算朋友么?他们无法确定。
因为张归总是说见到他全靠机缘。
因为每次见面,两人都显得生疏。
一琴在手,一剑在手。
无论何时何地,琴都离不开张归的手,薛离的剑和手维持的那份关系也一样。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
心太寂寞,无人倾诉,无人了解,只能把一切情感寄托在伸手可触的死物上。
同病相怜,算不算?
他们得了同一种病:寂寞。
薛离刷地一声收剑入鞘,站定在一丛绿影深沉的竹篁畔。
竹枝轻轻打着他的背,几片竹叶随风飘落,他用不握剑的左手接住一片,嘴角久违地露出笑容。
“别来无恙。”
张归也微笑,相见一笑,一笑了之。
笑总比不笑好:“又在练剑?”
薛离道:“不练剑,我还能干什么?有剑不练,我将发疯。”
张归道:“我也一样,不弹弹琴,就像马上要发疯。”
薛离郑重地问:“是琴与剑令我们发疯,还是琴与剑阻止了我们发疯?”
张归回答不出。
他只轻轻打了个寒噤,似突然立身在百丈冰川上。
过了很久,他才道:“看到我,你怎么把剑收回鞘了?”
薛离笑了笑道:“因为我知道自从那次以后,你已不想接近有杀气的事物。”
“你也有杀气。”
“所以我站的位置离你很远,只要双方说话都听得见,就无需再动。”
“好。”张归盘膝而坐,琴落膝头,指落弦间:“你还想听听我的琴声么?”
“以琴声来消磨杀气,你希望我最终不继续做杀手。”
薛离什么都明白,但不抵制他的良苦用心。
“我只是希望世间能少些杀戮。”
“你开始吧,”薛离也盘膝在竹影前坐下,也将剑平放膝头,摆出一副准备认真聆教的架势:“不过我不想听到纯粹的琴声,我是武林人,自然喜欢以武会友。”
如果张归默认是他的朋友,就该懂他的意思。
他要听张归的化剑琴音。
张归笑笑,似在自嘲:“如今的我,已只会一种琴技了,琴音化剑,剑指人心。”
十指纤纤,白净的皮肤,修长的骨节,看来很柔美脆弱,其实是一双很灵巧有力的手。
突然这双手动了。
像晚风中飘舞的柳枝,像面朝大海而站的少女披肩长发在海风中飞扬。
两种风引起的同一种意境,都随着指落弦间奏出的第一缕琴音传到薛离的内心深处。
琴音温如玉,漾满了树林竹林,好淡好柔的琴音,又如情人送秋波,多少年积累的相思,一下子迷醉了薛离。
突然一切都变了。
温如玉变成寒如冰。
紧凑激烈的琴音带着万马奔腾的气势,环环相扣,扣人心弦,让人在豁然开朗的同时不得不屏住呼吸,生怕琴弦因太急的手指而绷断。
好犀利好惊险好疯狂的琴音。
为什么琴音要突变成两种极端?
琴音在最急处戛然而止。
仿佛马失前蹄,跌入深渊,薛离的心砰砰狂跳,只觉犹有余悸,头上也大汗淋漓。
“听你弹出的琴音,一开始还倍感享受,但听完时已累得喘不过气。”
张归看上去也非常累,而且有些沮丧:“不知为何,今天我的手似乎长在别人身上,完全不受我想法的控制。”
咔嚓,竹林中一阵刺耳的声响,薛离当然听得出,那是几竿青竹折断了。
“但今天你的琴音化剑得到了完美的发挥。”薛离不禁叹息道:“你也有了杀气。”
张归笑,大笑,仰天狂笑,最后变成一种比哭还苦的笑。
脸已笑得微微扭曲,那份优越的风雅气度已荡然无存:“痛快,真的痛快。”
也真的痛苦。
痛快之后,往往留下痛苦。
“我说的话是不是太直白了,所以过分?”
薛离缓缓站起。
张归观望着树枝掩遮的一点天空,笑得已很忧郁而疲倦:“我其实对琴没有什么高要求,消磨别人身上惯有的杀气?哼,狗屁,不自量力。”
垂下目光,空洞地看向薛离,突然冷冷道:“但是你,做了杀手,确定自己能真的永远无情?你是天底下最不像杀手的杀手。”
薛离面无表情,耐心地等他说完,才用平静如水的语声道:“你想骂我,对么?”
“对!”张归一点也不客气地厉声道:“骂得你无可救药,但再狠的骂也骂不醒你。”
薛离淡然问:“为何要骂醒我?让我不再做杀手?不再接触血腥?世上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即使人们明知是罪过。”
张归的怒气渐渐平息,又恢复了一贯的优雅气质,微笑道:“昨夜有个刀客来找我,我最后对他说,我已不是天下第一剑手,我已做了别人的手下败将。”
薛离听他说下去。
“我向他推荐了你,你总说我的琴音化剑不同凡响,然而比起你的剑法,我的琴音化剑简直狗屁不如。”
张归笑道:“你放心,我没有说我随时都可能遇见你,只说你是一个无人可解的谜,要遇见你全靠机缘巧合。”
“你也知道我不想被太多陌生人打扰。”
薛离努力笑笑,似在感激他的理解。
张归道:“如果哪天你醒了,不再做杀手,一定尽快来这片林子告诉我,我要高兴死的。”
“希望吧。”薛离的眼神又迷失了,声音又颓废了,在他身上,一切又显得很苍白:“有那一天的话,我也会期盼的。”
言外之意是此时的他早已无从期盼。
世间早已没有值得他期盼的人和事。
甚至对梦中反复遇见的那个女孩,他也逐渐失去了信心。
张归觉得自己是个脾气多么好性子多么慢的人,今天却真的被他气疯了。
又气又难受。
那种难受像一口气吞了十个臭鸡蛋。
张归握起拳头,死盯着薛离,现在才恍悟,这个人的心早就烂透了。
永远寂寞下去,永远活在罪恶阴影里,无法自拔,生命对薛离而言,还能有什么令人惊喜的改善?
薛离平静地站在竹林前,任凭张归对他察言观色,但很快他眉宇间掠过的一丝悲伤令张归领略了他的无可奈何。
张归的气全消了,缓缓抱琴而起,过了良久,才冷淡地提议:“你继续做杀手,我依然在此间弹琴,今后咱们一个走独木桥一个走阳关道,最好再不相见,彻底消失在对方眼里,你意下如何?”
“很不错的提议。”
薛离背转身子,朝山下大步走去,丢下的最后六个字没有丁点感**彩,没有眷念,没有犹豫,很快便真的从张归眼里消失。
张归怔住,心头一痛,过了半晌,苦笑着喃喃自语道:“薛离,好一个杀手无情。”
无情的人,如今这世上已越来越多,何止是杀手。
但做了杀手,就真要注定一辈子无情么?
林间鸟语花香,至少大自然是有多情的一面。
所以张归才会无限度地迷恋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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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会是个秋老虎肆无忌惮发威的艳阳天。
后山景致在初露端倪的晨光静静照耀下看来似仍值春季。
今年各地的春色都不约而同地保持很久。
是不是太久了?
久得令人迷失茫然,分不清时间在继续向前,还是已莫名停滞。
少爷立身于窗畔,重重叹息。
陈管家在他的叹息声中终于开口了:“别这样。”
少爷猛地转身,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对他的终于开口而倍感惊喜。
但他脸上的愁云惨雾,老态毕现,立刻又使少爷陷入了深不见底的迷惘:“别怎样?”
“别失落,别唉声叹气,别放弃。”
陈管家的态度是诚恳而坚决,声音听来却十分迟钝而疲惫。
少爷再一次冲动地道:“那你呢?脸色这么难看,愁眉不展,你要别人坚持信念,首先自己就得身体力行,你做到了吗?”
面对少爷咄咄逼人的质问,陈管家无言以答,伸手拿起杯子,却发现酒已半滴不剩。
他此时只想尽快找样东西把嘴堵住,好让自身看上去还算从容不迫。
因为他如鲠在喉的很多话即将化作泪夺眶而出。
绝不能在少爷面前轻易落泪。
在少爷心中,他一直善良坚强,就算老来无妻无后,寂苦度日,事多不顺,都难以勾起他的愁情。
其实他怕的不是人前落泪,而是欲哭无泪。
就像不怕回忆的纠缠,只怕想回忆时已头脑空空。
最终还是冲动的少爷妥协了,叹道:“我知道,我现在这一副愧恨难当的样子,比大街上蛮不讲理发酒疯的我更令你担忧又心痛。”
陈管家猛然抬头瞪着他,目中隐约流露出惊异之情。
想不到少爷竟这么了解我,陈管家的心很宽慰,却也很酸楚:“谢谢你今天请我喝酒,只要你知道我看不得你失意消沉,就足够了。我人老了,再不发泄一下愁情就没时间了,难道要等到最后带着满身愁情躺进棺材?人生一世,没有谁不愁,但愁并不表示从此绝望放弃。”
少爷懂了,点头之后,转身拉开了房门,刚一只脚迈出去又停下。
“有什么话你就一口气说完,不要憋在心里成心病。”
“我。。。。。。”少爷讷讷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告别。”
陈管家并不惊讶,反而语气平和了些,缓缓道:“老爷终于强制性地要你出去帮人了。”
“你知道?”少爷显得很惶恐,摇着头道:“不,你不知道,我的告别不是因为这个。。。。。”
陈管家察觉到少爷突然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似乎他口中的告别牵涉着生死:“你千万不可做傻事,如果你不想去,我这就找你父亲谈。”
“不,”少爷把头摇得更急了:“我不抵制父亲的安排,只是做那件事或许真的很傻,但足够我证明我还是有实力令父亲骄傲的,我不会给青锋丢脸。”
他双眼发出异常尖锐的亮光,决绝地接着道:“我现在已比任何时候都更自信了,如果这次我没能成功,与死无异。”
陈管家心头一震,面上却尽量不动声色,慢慢起身走过去,神色慈祥地望着他,赞许地点头,又不无担忧地提醒道:“但你做事之前,最好先有充分的计划。”
“你不想知道我要做什么事?”
“当然想。”陈管家突然沉甸甸地一声叹道:“可我老了,即便知道你做的事其实有多傻,也绝难阻止,你决心做的事,天底下谁能阻止?
少爷像婴儿般笑了:“我的叛逆是远近闻名,别人越阻止,我越坚定心意。”
很快陈管家主动打消了他的最大顾虑:“今天我们说的这些话,我半句也不会透露给老爷。”
少爷终于对他显出了一丝恭敬之情:“其实你不必保证,我也一直相信你。”
“你还要向其他人告别?”
少爷点头:“我会回来的,带着成功回来,改变一切。”
正是因为少爷的这句话,很久之后得知真相与结果的陈管家已只能胸怀懊悔地孤独终老。
他本该尽力挽留,但溺爱使他的心始终无法强硬。
少爷走了,走得那么自信满满,也走得那么冲动。
有时太过自信就会造成一系列的冲动,有时太过冲动就会造成致命的后果。
那后果是再多的懊悔也无法挽回和补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