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爷的心和手一起微微颤抖。
他感到无比的尴尬,浑身难受极了。
他的脸也突然窘得通红,而且发烫,只希望父亲永远背对着他。
但父亲严厉的语声未止,已经回过头来。
一副并不如语声般严厉的面容,甚至慈眉善目,眼神温和,表情安详,平静地正对着他,根本看不出丝毫的恼怒与冷酷。
父亲的语声虽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厌恶,面容却一如既往的慈祥。
这是个远近闻名的慈父,尽管嘴上责骂得凶,其实心底仍是深爱着与自己势不两立的逆子。
父亲背后的墙上挂有一幅工笔相思图,图畔一盏古琴,某年某月某日谁的纤手在弹,奏过一曲幽幽,取名《红豆》。
这些东西是他近来醉生梦死的强有力象征。
父亲难道一直在看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只会引发父亲对他更彻底的绝望和厌恶。
他尽力避开父亲的正视,又想拔足逃走,但他的全身都已不听使唤。
他不知道父亲慈爱的容颜为什么突然在他目中变成了茫茫的雾。
就是父亲的一脸慈爱伤透了他的心。
他急需父亲有一种能和语声完美配合的严酷表情。
他不敢也不愿再在父亲脸上看出自己似乎还有救。
那天,阳光好淡。
父亲像一棵万年苍松,坚毅地逼视着他。
而他却是一副被酒水腐蚀出的颓废病容。
“还要去喝得一塌糊涂,早晚喝死你就皆大欢喜了。”那张慈爱的脸对应着的,仍是非常残忍的毒舌。
仿佛恨不得立刻就摧毁他仅剩的一点点自尊。
他没有说话的份,只默默地时而侧着头,观看门上的几片黑色旧漆在剥落,时而垂下头,目睹地上的尘埃将他的美好回忆重组,时而又昂起头,眺望那一片图中女子飘逸的胭脂袖。
虽一直在刻意回避父亲的逼视,但父亲的影子始终像阴云不离他的眼角。
父亲的话里,尖针已更多了:“我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你只要今后能少沾酒,活出个人样,我就感觉万事大吉了。前日你罗三叔来找我,提议让你去帮他打理在长安的一家店铺,我当场谢绝了。你整日就知道喝酒胡闹,可别把脸丢到亲朋家去。”
这些话越发的绝情了。
他惨笑起来。
反正只是站着,呆着,僵着,听不听得进,父亲的絮絮叨叨就像复发的重病,他知道在伤他的同时,父亲自己也伤得不轻。
他们之间每次较量的结果都是两败俱伤。
“昨夜我走到你的空屋里,想了很多,现在算是想通了,不妨下下狠心,就让你去历练一回。总好过你在家无所事事,光阴虚度,远离酒池肉林和狐朋狗友,你思考人生的机会就多了。”
他又惨笑,带着强烈的自嘲。
还思考人生?
他有人生吗?
一出娘胎,父亲就什么事都进行了严格规划。
那是父亲所谓的人生,不是他自己真心想活成那样。
最后父亲像个失落宝箱的守财奴,有些疲倦地缓步走了,并留下四字金言:拒谏饰非。
意思是告诫他别再抗拒别人的规劝,别再修饰自己的过错。
意思是要他正视现实,学会自信和振作。
他立在门槛外,仍像石塑般动也不动。
言必有中。
父亲的话每一句都刺中了他的要害。
他哭了。
父亲再次让他觉得受尽委屈。
虽然他也不懂那委屈因何而生。
他哭的模样确实像还不懂事的小孩。
什么事都不懂,只懂委屈。
当然他不是哭得大张旗鼓,而是默默地流几滴泪就算了。
深夜,躺在床上,床如软云,他如冷石。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
父亲白天说的那些话,由他的嘴麻木地一遍遍重复着。
突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疯狂地在房中翻箱倒柜。
他要找酒,难道他的酒瘾这么快就又犯了?
他最终只在床底下找到小坛装的劣酒。
这是一个酒友推荐给他的,因为酒虽劣,酒劲却烈。
无论多纷乱的思绪,多烦恼的心情,喝下一口这种酒,就全都烧得干干净净,还他一身轻。
但这次他并未急着借酒浇愁,却迟疑了很久,又把酒坛放回床底,慢慢推门走出。
他走在如水的月光里,清凉一片。
他正走向陈老管家的住处。
不知陈老管家现在回来了么?
夜已深,如果回来了一定已睡熟。
但他不管怎样也要现在去见见陈老管家,他突然有很多话不吐不快,而且非陈老管家听不可。
他不是酒瘾犯了,是自私的少爷脾气又发了,谁也休想挡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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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管家没有跟着少爷马上回青锋庭院。
这倒不是因为少爷恶骂了他,又骑走了他的马,只是因为他一时也思绪杂乱,产生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想法。
路过万酒来的小酒铺,他就索性进去喝几杯。
以前和院主出门办事,只要路过万酒来的小酒铺,必定进去畅饮一番,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现在若不进去坐坐,反倒浑身不自在,就像遇见老朋友却不打招呼一样。
每次陈管家一行人来照顾生意,万酒来总会单独伺候,拒绝别的主顾上门,只当自家酒铺被陈管家全包了。
这一来是因陈管家喝酒爱清静,二来是因他可以完全不理柜台陪陈管家好生叙叙旧。
他与陈管家年纪相当,很懂得适度的倾诉聆听。
当他端来两碟下酒菜坐在陈管家身旁笑容可掬时,十几个高大魁梧面色严峻的青锋卫士已枪戟般八字排开,守护在铺门外,有人准备来买酒,一看这阵势立马吓得另转别家。
陈管家歉然道:“每次我来,都让你失掉好多生意。”
万酒来笑道:“您是远来贵客,实属难得,就算整整一天没生意做,只要有您光顾,我也心满意足了。”
陈管家点头,也笑着调侃道:“况且我这单生意之大,一次就够你闲个把月,对吗?至于难不难得,不是嘴说出来的,心里才知道。”
说话间,万酒来已替他斟满了一杯,自己面前也斟满了一杯,正要敬他酒,对街突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年青人笔直走过来。
他的眼睛已凝注向这年青人,立时目光如炬,眉头紧锁。
这年青人当然被青锋卫士拦在了门外。
“我要见见陈管家,顺便敬他一杯酒。”这年青人温文有礼地说着,目光已和陈管家的目光相触。
陈管家心头陡然一震,只觉这年青人表面上没什么特别之处,目光却透着无穷的威严,极具帝王风范,气势迫人。
江湖中这样的年青人似乎只有一个,陈管家已猜出他的来历身份了,大声向青锋卫士道:“让他进来。”
青锋卫士立即退到门侧,这年青人礼貌地作揖相谢,然后大步走入,更加地风采卓绝,引人注目。
陈管家也起身作揖,对万酒来道:“这才是真正的贵客。”
万酒来不能不信陈管家,也连忙起身作揖,笑脸迎接入座。
“不知这位贵客是。。。。。。”万酒来还没问完,陈管家已故作神秘地笑道:“现在还不可说,你只需知道他也是难得的贵客就行了。”
万酒来会意道:“今天突然有两个贵客临门,真是我三生之幸,我先敬两位一杯。”
三人爽快地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如逢阔别多年的老友般热情亲切,丝毫隔膜也没有,都在酒中坦诚以对。
年青人又分别敬了万酒来与陈管家一杯。
陈管家也不示弱,如法炮制,片刻间桌上已酒过三巡。
年青人这才解释道:“万老板别多心,不是我不愿道出身份,实在有很多隐衷,而且正办理一件关系重大的事,必须匿名才能规避一些风险,还望万老板见谅。”
万酒来笑逐颜开,只要他笑起来,别人就以为他家正发生着什么大喜事,他的笑总是既朴实又隆重:“理解,理解。”
年青人道:“今日共饮,是我厚脸皮来凑热闹,打扰了两位雅兴,本该我有歉意,但也算是缘分。”
陈管家笑道:“您来与我们共饮,何止是缘分,简直是我们的荣幸。”
万酒来心中暗暗震惊。
陈管家是何等身份,出自当今武林第一豪门世家,今天见了这年青人,竟也脱口称“您”,恭敬异常。
这年青人的来头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万酒来想到这里,更不敢有丝毫怠慢,表现也越发热情。
陈管家接着问道:“不知您何事要见我这糟老头?”
年青人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事,只是路过贵地,恰巧看到你坐在此间,就冒昧前来打声招呼。”
陈管家对他称“您”,他却对陈管家称“你”,两人竟似辈分颠倒,乍一听他的话说得还蛮礼貌,其实有心人能立刻听出他的傲慢。
陈管家不以为意地笑道:“如此说来,这确实是缘分。”
年青人却猛地话锋一转,转到了陈管家最敏感的事情上:“早晨大街上的一幕,我也恰巧目睹了,陈少爷对你的所作所为,实在过分,我很替你惋惜不平。”
陈管家笑得勉强,脸色也渐渐难看,半晌才道:“我不怪他,我在青锋再德高望重,终究也是一介奴才,主人要撒气,哪个奴才敢不好好受着?”
万酒来很识趣,已默然起身回到柜台后,他知道有些话最好别听,听多了就是永远缠身的麻烦。
年青人郑重地道:“我记得上一任院主晚期,青锋曾有过难堪的局面,陈家的亲兄弟们各自为政,差点使青锋分裂。最终还是今任院主请你再度出山,才平息了争端,安抚了局面。虽然现在陈家的亲兄弟们分道扬镳,只留一人独守青锋,但至少你使青锋的百年基业保住了,并发展得日益辉煌,实属功臣。”
陈管家慨然长叹道:“时过境迁,都已过去的事,何必重提?”
年青人道:“我只想说明,像你这种功臣,青锋非但没厚待你,还要派你日理万机,劳苦奔波,外人看来很不理解。”
陈管家突然脸色一沉,语气也严肃起来道:“原来你见我是想说这些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出生在青锋,陈家对我有比天还大的养育之恩,我将生命完全奉献给那座庭院也不为过,都是我分内应做的事。”
他喝下一杯酒,掏出一锭足有五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向年青人作揖,恭声道:“在下还有公事未竟,不敢过久的耽搁,就此告辞。”
年青人也起身还礼道:“我刚才稍有失言,还望陈管家海涵。”
陈管家自嘲道:“我就是一奴才,什么海不海涵的,您说的话,我当场听听便罢,绝不敢久记心头,我虽垂垂老矣,却还不昏,很懂事。”
年青人的脸似乎红了些。
离开了万酒来的酒铺,陈管家去一个隶属于青锋的马场选了匹毛色纯正的上等良驹,一路稳稳当当地飞驰而回。
后来青锋卫士忍不住问那日的年青人究竟是谁,陈管家答出的一个名字令众人莫不耸然动容,有的人额上甚至出了冷汗。
“司徒堡少堡主司徒轩”!
难怪那日在酒桌上,陈管家谦恭异常,就算是陈老院主亲自与司徒轩相遇,也会小心谨慎,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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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飞燕出了那条街,未出这座城。
已是黄昏,夕阳斜照,倦鸟归林,很多人忙碌奔波了一天也陆续回家。
西飞燕每逢此时内心最矛盾酸楚空虚。
灰扑扑的城墙根东倒西歪地坐着几个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穷汉,宵禁之后还有官兵奉命前来恶言驱赶。
所有打算露宿街头的可怜人都要被无情地赶出城门,在城外荒郊熬过一个个漫长寒冷的夜晚。
西飞燕虽也只身流浪,身上却尚有资金,可保每个夜晚都能投宿在一间像样的屋子里,不必担心沉重的夜露让他过早地患上风湿。
然而今天他久久未找客栈投宿,只是头脑空白地一直前行。
前行,到世界尽头,到生命尽头。
如同一只候鸟,在冬季来临之前,舒展着疲惫不堪的翅膀,毅然飞向南方寻求温暖。
但他要寻求的,并非生存的机会,而是生命的刺激。
当多情江南的点点滴滴重现他眼前,勾起那些粉碎过无数次的记忆时,他握刀的手突然松弛了。
其实他也渴望回江南,回发生过爱情亲情友情的地方,尽管现在相关的人们已经默默地离他远去,永不会再重逢。
无论身处何地,他毕竟已只是个无人问津的浪子。
与刀作伴,浪迹天涯,如果某天连手中刀都难以吸收他的情感,那他生命就走到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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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管家回到青锋后院,把马匹交给一个奴才牵入马厩拴好。
他刚要走出后院大门,已听见前院传来的阵阵欢呼声。
他心中早有所悟,那些非同以往连绵不断的欢呼声,肯定出自老爷的特别安排。
老爷是想以此来刺激少爷,让少爷产生愧疚负罪感。
这不仅是刺激,还是苦心孤诣的教诲。
就像沉溺梦乡太久的人,往往需要一次严重的外力打击,整个麻木僵死的身体才可能逐渐苏醒。
陈管家听了那些欢呼声很久,突然长叹着走向前院。
他刚踏进前院大门,正望见少爷翻身下马,手足无措地在人群中逃窜。
看来老爷的这法子还真行之有效。
人的姿体动作突然慌乱,就表示他心中可能已产生了对身边世界的愧疚负罪感。
愧疚负罪感也瞬间引起了人的恐惧,少爷对身边世界的恐惧已明显加深了。
有的人不怕鬼神,不怕痛,却怕感受到自身的罪恶。
陈管家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到湖畔一间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屋。
现在少爷和那小屋里的人一样,因为感受到自身的罪恶,而对周围的人们深深恐惧,沦为一种永不合群的奇怪生物。
老爷的法子虽有效,到最后也可能适得其反。
过度的愧疚负罪感,非但挽救不了迷失堕落的少爷,还将使少爷变得性格孤僻忧郁,更不愿在颓废的长梦中苏醒。
他一时茫然,不知该怎么再帮助少爷。
天色已晚。
陈管家在房中久久失眠,透过窗能遥望少爷住的屋子。
少爷住的屋子里孤灯如豆,显然他也和陈管家一样久久失眠。
陈管家一直守在窗前,望着那遥远的孤灯出神。
夜渐深,如豆孤灯也渐昏,终于在第一颗晨星升起之初彻底熄灭。
天地一片灰暗,少爷的小屋成了他目光难以寻觅到的模糊梦痕。
就在同时,门被敲响了。
急促的响声令他也突然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