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梦（四）
她身上的任何器官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不管是双腿，头脑，还是心脏。这是拉尔夫索求她来了，为什么她不能动感情呢？为什么她不顺着路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为什么做不到见到他时除了欣喜若狂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呢？这是拉尔夫，他就是那个她想从生活中驱逐出去的人；她不是恰恰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试图把这个事实从她的头脑中抹去吗？他该死！他该死！
读这段文字的时候，花惠芬内心波澜不惊，木然看着每个字符从眼底划过。
相帮顾阿姨打包了一上午行李，对方打午觉的时候她眯瞪了小会儿。思绪繁杂，心神不定，几晚上接连做了相同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女儿过早的故去终究是其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背靠沙发坐起，打开手边的“顾鹏日记”，随便翻看了几页。
女孩恬静可爱，一个会意的眼神，一抹浅浅的微笑，不知不觉在他的脑海里刻下印记，美好的青葱岁月啊！蠢蠢欲动，爱的萌芽。为何美好的开端却没有迎来美好的结果？或许是太过纯净的情爱世界里容不下沙粒吧！
花惠芬轻轻合上日记。百无聊赖中她将洗衣机里的几件衣服手洗了，间隙拨打丈夫的号码，电话很快被接起，周遭一片嘈杂的说笑中夹带着“沙沙”的麻将声。
“儿子上了幼儿园可把你闲的！”
花惠芬带着鄙夷的口吻讽刺挖苦道。
“芬，我没打，我是路过看人家打牌。”
男人将声音压低了说。
“果园呢？”
“我吃过饭就过去。”
男人讨好的说。
“不要老到别人家凑吃凑喝。”
“我不至于……”
花惠芬抢白道：
“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图你什么？”
自己男人不争气能怪谁？！
她蹙着眉，声调中带着明显的不悦。
“芬……”
强子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
“管好儿子。”
花惠芬用命令的口气说。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对丈夫的失望。
“我知道。”
强子弱弱地接口。
“挂了。”
花惠芬刚要撂电话，对方急急地说：
“等等，”
“怎么？”
花惠芬不耐烦地将手机重递到耳旁。
“小军后天有趟车去你那儿，你说我好不好搭车？”
强子唯唯诺诺地问。
“上次不就和你说了不要过来吗！”
花惠芬放下手机对着话筒断然回绝道。
“你……一开始是没答应，但后来不是同意了吗？”
“胡说！”
花惠芬嘴上虽然说的肯定，心中却生出一丝犹疑。
“你发我的微信还留着呢！”
花惠芬同步点开两人的聊天记录，确如丈夫所说。
“那次车开半道，小军客户来电告知临时有事。”
“你来的当天怎不知会我一声？”
“我以为你会记得，事后你没问，我也没再提了。”
她已然忘了，她全然没有将丈夫的来访放在心上。
花惠芬平了平气，换作温和的语调说：
“顾阿姨要出门一周，你这个时候过来不方便。”
“芬，你是不是不想我来？”
强子语调黯然，声调沉闷地问。
“你想多了！”
结束了与丈夫的通话，花惠芬抱着放入干净衣物的圆桶走到东面的小阳台，她机械地将一件件衣服一条条裤子用衣架撑开晾晒在升降架上，袜子、内衣、内裤夹于一旁不锈钢的圆盘夹上。推开窗户，呼呼的寒风吹进来，她紧缩了脖颈，玻璃窗映出其顾影自怜的落寞身形。她竖直衣领，将头探出窗外。天地之广阔，她却犹如笼中鸟禁足于此。
为了钱，她放弃了自由。
这世上有人将钱视为粪土，但对她和她这样的家庭来说，没钱寸步难行！
顾阿姨教她学会感恩与宽恕。
感恩命运对她的厚待吗？
宽恕带给她痛苦源泉的人和事吗？
花惠芬啊！你有什么理由在此自怜自哀？顾阿姨待你不薄，周围邻居也算对你尊重，你受的这点苦算什么？这世上还有更多看不见的角落，人人不都在努力的活着吗？
从房间拿来《荆棘鸟》，取了把小椅子坐在晾衣架旁，逼仄的空间，她只能背靠身后的白墙。翻开书签的夹页，金灿灿的阳光撒在字面上，模糊了她的视野。
——听我解释，可以吗？
——能再见吗？
——雪儿，我想你。
——求你不要不理我！
花惠芬抬眼透过窗看向远处，室外明艳的阳光却照不进她闭塞的心田。
“小花，小花……”
“阿姨，我在小阳台。”
花惠芬转身对着大房间喊。
随即站起身把手机揣进裤兜将书带了出去。
“小花，我弄不好，调不出来。”
顾清平端着手机拿给对方看。
新的摄像头是昨天上午收到的，顾清平不断的催促，花惠芬来不及看说明书，手忙脚乱地在老位置安装好，帮顾清平的手机下载了相关软件并绑定其手机号码，新机器的视频画面比之前那个清晰，还带有同步音频。
“现在的科技日新月异！我们老了，赶不上时代了！”
顾清平看着对方摆弄手机感叹道。
“好了。这个是适时的，这些是昨天的。”
花惠芬说着随意点开app中的一个视频文件。
“小鹏，我知道你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久的梦……”
镜头中一个背脊稍弯鬓角花白的中年男人坐在顾鹏的床边温和地说着。
“这是——我陪你去医院排队做核酸的时候。”
花惠芬侧目看向顾清平，她将手机交还退坐到身后的木椅上。
“我也经常做梦，梦见我们一家回到了从前……”
视频中的男人继续说着。
顾清平双手微颤着将手机放到儿子的床沿边，拉过一旁的椅子靠床坐下。
“脑子里还一直是你小时候的模样……你不像同龄男孩那般顽皮，你从来不顶撞父母，你聪慧好动，你善解人意做事有分寸……”
方筠的声调平稳，语气平和，就好像和儿子闲聊家常。
“记得你刚上小学迷上了篮球，我在楼道底下装了一个简易的投篮框，每天傍晚我们父子俩都要酣畅淋漓的来上一场……小学三年你是班里个子最矮小的男生，你逐渐对篮球失去兴趣说要学吉他，妈妈请老师上门，没多久你又说练琴太苦……”
“妈妈怪你缺乏意志，我劝她学会等待，不是你不够坚持，而是你缺乏自信，同时又不想落于人后，你想要变的优秀，你也在默默努力，他朝被你碰上真正热爱的事或人，你一定会坚持和积极争取的。我之所以这么肯定，因为你像极了同一个阶段的我。”
“为了促进你生长发育，妈妈让你多喝牛奶，多吃钙片、营养品，鸡鸭鱼肉轮换着来，把你喂胖的同时令你陷入无限循环的自卑里，我领你长跑，我们拾起篮球，看你眼里重燃起光芒，我为你走出泥潭而高兴。”
“小鹏，在你降临人世的一刻，我兴奋不已，我升级为人父，你成为我的孩子，这是我们今世的缘分，我在心里暗暗承诺将给予你我能给予的一切！”
男人的话音哽咽，泪光在其眼中闪烁。
“你出生在一个午夜，从护士手里接过躺在襁褓里的你，我意识到这个小小的生命体是我的延续，我会永远爱你，永远保护你，永远不让你孤独！”
“我时常想起过去的点滴，想起婴儿时抱你入眠的那些夜晚，想起和你一起打篮球的时光，想起我们同搭飞机模型，想起夏日我强拉你跳入泳池，你一连喝了两三口水，满脸写着惊恐和畏惧，我朝你不怀好意地笑，你说你不该那么相信我的！男子汉必定要跨越这道坎，我想你能成为突破自己的勇士！最后你答应我明年一起下水……”
“小鹏，这十年对我是一种煎熬，我无法原谅自己，我错失了你最关键的成长过程，我错失了你的喜怒哀乐，我错失了守护你和妈妈的职责！小鹏，我不贪求你能原谅我这个无能的父亲，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你妈妈为你付出了一切！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你，我愿用我的余生来弥补你们。”
顾清平掩面抽泣。
良久她抬起脸，透过泪眼婆娑的视线望向儿子，她失声地哭喊道：
“小鹏，妈妈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