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川也有些心神恍惚，书桌砸地的巨响也正好掩盖了顾青荷的脚步声和窗户打开之声，他竟未留意。
他正要说话，忽见脚下有一纸绢帛，上面赫然写着“和离书”三字。江流川拾起来，看着元修明，脸上难掩震惊之色。
后者拿过和离书，收在怀中，说道：“过去是我对不起她，知道她已离开元修逸，我不能一错再错。”
江流川道：“你这是何苦，安阳与你一起多年，你对她难道没有感情吗？”
“当然有。所以我才能纵容她到现在，她的所做所为，有许多已经触了我的底线。当初有凤来仪竟敢刺杀杨盼儿，杏林别院竟敢杀顾青荷，又在我们身边安插眼线，简直是无法无天！哼！我元修明岂甘受制于人？”
江流川见他眸子冷冷的，知道他动了杀气。
“她行事是有些任性，那也是因为她太在乎你了。”
“真的爱一个人，又怎能去伤害她所爱之人，这是最起码的道理。这个道理我以前不懂，可我现在懂了，只是她还不懂，元修逸也不懂。”
他顿了顿，又道：“有她的消息吗？”
江流川摇摇头道：“自从离开黄龙镇后，便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你说元修逸为什么会放她离开？”
“不知道，元修逸此人行事一向无迹可循，但凭高兴。”
“但凭高兴？所以他费尽周折娶她，没过几天却又另娶新欢，只是因为高兴？”
江流川见元修明脸色阴沉可怕，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元修明道：“你继续打探，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找回来。”
江流川道：“其实我觉得，如今这样未必是坏事。”
“你是何意？”
“顾姑娘说得对，所有的事情说到底都是朝堂之争，紫微之争，我觉得还是不要将她牵扯太深比较好。”
“她是白泽剑主，又是手握溪云山庄之关键，很难置身事外了。”
“可牵扯越深，伤害越大呀。”
元修明轻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道：“流川，我问过东方师伯，他告诉我，那颗血灵果是青荷宁愿一死也不肯服下，特意留给我的。她嫁给元修逸，也是为了我，如今她不知去向，你说，我要不要将她找回来？ ”
“可我们毕竟是在黑夜中行走的人，难道你要她一辈子陪着你，也在黑夜中行走吗？”
元修明想到了生幽泉，那躲在地底下的地方，那里只有黑暗，没有光明。
“你知道我第一次下定决心与她在一起时，是什么感受吗？”
江流川摇摇头。
元修明缓缓地走向窗边，空中悬着半轮明月，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我感觉有一束光照进我的世界，我第一次知道争取自己心爱之人原来是那种感受。流川，我从未为自己活过，就那一刻，我感觉我是在为自己而活，那束光照亮角落中的另一个我。那个我抱着她，既踏实又兴奋，这种感觉充满诱惑。从那一刻起，我便像自己拥有了灵魂一般，我眼中忽然开始有明月清风，我的呼吸中忽然有了花草之香。流川，我是一个人，我还活着！”
他仰望着那半轮明月，喃喃道：“月体无光，待日照而光生！”
江流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这一字一句像音符一般，在他心头上跳跃着。
他知道不动声色下的元修明狠辣不输于元修逸，如玉如烟般的笑容下，那颗心近乎无情。
江流川很少见他动情，除了与顾青荷在一起，可他一直以为，就算是对顾青荷，他也能在伤口愈合后放下她，却没想到多年过去，他还是如此固执。
江流川静静地望着他，望着眼前这个已有些沧桑之态的人，不知对他是敬重还是同情。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有刺客！”
一声呼啸，书房外多了许多人。
江流川道：“你在此处等我，我……”
他正要走出房门，一阵风吹过来，江流川停住了身形，向元修明身后的偏厅望去，又是一阵风吹过来……
元修明和江流川相视一看，心中明了。
偏厅的房门果然是开着的。
江流川望着元修明，眼神询问他“门是你开的？”
元修明摇摇头。
江流川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轻轻推开房门，窗户大开，里面空无一人。
“我去看看。”话音刚落，江流川已跃窗而出。
江流川一路找来，未发现任何踪迹，忽见不远处站着一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流川见那人背影知道是程行之，朝他走去，“程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程行之陡然见到江流川似乎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
江流川见他神色心中有疑，一低头，忽见他手中举着一把断刀，另一半正躺在地上。
江流川疑虑更甚，说道：“行之，当真没事？”
程行之忙将手中断刀插入刀鞘，笑道：“江大人，真没事，我，我方才，方才……”
江流川微微一笑，说道：“没事就好，方才我听说有刺客，咱们快去追吧。”
程行之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说道：“好，好。”便跟着江流川前去追捕刺客，却已没有了刺客的踪影。
天刚刚亮，程行之脱下铠甲，走出王府，时不时往身后看，神色鬼祟。
他确定没人跟着自己，大快步往城郊奔去，很快，就来到一片镜湖旁的巨松塔下。
他走近时，见前方柳树边倚着一人，他忙奔过去，说道：“顾姑娘，等许久了吧？”那人转过头来，正是顾青荷。
昨晚顾青荷听到了元修明和江流川之言，知道元修明对自己仍是深深眷念，心中有几分欢喜，可陡然又听到安阳怀孕之消息，不禁伤心欲绝，对他失望极了，不管不顾奔了出去。好在当时元修明大发雷霆，轰轰之声将她的脚步声掩盖了。
顾青荷离开书房后，纵身跃上房顶，边哭边向前奔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忽听有人大喊“有刺客。”一只羽箭射向自己，她才惊醒过来，忙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顾青荷不想让元修明和江流川发现自己的踪迹，只好四处躲藏。她轻功卓绝，几个纵跃，便又消失不见。
她对这里颇为熟悉，见无人了，正准备找出路，忽听风声唬唬，一柄钢刀向自己砍来。顾青荷连忙闪身躲开，一掌拍向刀身，转身欲跑，那人横扫一脚，挡去了她的去路，钢刀又向顾青荷面门劈来。
顾青荷不避不让，手中寒光一闪，叮铛两声，那人手中钢刀已被斩成两半，掉落在地上，又见眼前寒光闪动，一柄短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那人大吃一惊，借着月光，看清眼前之人，不禁惊呼出来：“顾姑娘。”
顾青荷这时才看向那人的脸，也是吃了一惊，原来是程行之。
她收了短剑，说道：“得罪了。”
程行之陡然间又见顾青荷，怎不意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程行之忙拉着她躲在一旁的草木边。
脚步声走远， 程行之又问顾青荷：“你怎么在这里？”
顾青荷道：“我来是想打探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顾青荷见他为人真诚可靠，对他多了一些好感，暗想也许他可以帮自己，便说道：“程将军如能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这里说话不方便，明日辰时初，程钟将是否方便来镜湖边巨松塔下。”
程行之立刻应道：“好，明日辰时三刻，我一定到。”
顾青荷说了声多谢，便跃上宫墙，身形很快便消失在了暗夜中。
留下程行之一人拿着半截钢刀，怔怔发呆，后来他又遇到了江流川，好在三言两语遮掩过去了。
次日一早，他朝巨松塔赶来，远远的便见一人倚在塔下一棵垂柳边，黑色衣裙和红色发带与柳枝一起随风轻轻摆动。
镜湖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烟，天角下山岚连绵起伏。黛山，青水，蓝烟，灰塔，绿柳，黑衣红带，静动之间，组成了一副绝美的淡水烟波图。
只有背影，程行之也知道那人定是顾青荷，于是又加快了步伐。
顾青荷听到程行之的声音，转过身来，对他拱手道：“程将军信守承诺，在下感激不尽。”说罢，她望了望他身后。
程行之道：“放心，没人跟来。我很小心。”
顾青荷微微一笑，说道：“请程将军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请说。”
“那我有话直说了，我义父被江流川带到了京都，因为他涉及到一件非常重要之事，现下不知被他藏在何处，可否请程将军帮忙打听，江流川有可能会将人藏在何处？”
程行之听罢，皱眉道：“这？”
他见顾青荷满眼期待，问道：“你义父是犯了重罪吗？”
顾青荷笑道：“如若犯了重罪，我便会直接去牢房看他了。”
程行之松了口气，说道：“您不是和江大人是朋友吗？”
顾青荷垂下头，轻声道：“那是以前。”
程行之见她神色，想起安阳所说，便道：“我知道。”
“你知道？”
“你不想见他们，自是有你的原因，可你这个忙，我，我……”
顾青荷见他犹豫不绝，说道：“程将军既然觉得为难，在下也不敢勉强，今日之事，在下谢过，来日有缘再会，告辞。”
“你等等。实不相瞒，江大人和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事关重大，我不能瞒着他们。顾姑娘，不管王爷如何，江大人一向公私分明，为人公正，你义父如若有冤屈，你们既是旧时相识，何不先找他问清楚。”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是啊，你为何不直接找我。”
程行之和顾青荷双双一惊，只见巨松塔后转出一人，竟是江流川。
程行之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顾青荷很快恢复原样，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笑不语。她身后的湖水，如她的眉头，风乍起，皱了起来。
江流川也是静静地望着她。
程行之忙单膝跪地，“属下，参见江大人。”
“你起来吧。”
程行之望望江流川，又望望顾青荷，觉得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垂下头，静静地站在一旁。
江流川道：“我的毒已经解了。”
顾青荷道：“嗯，我知道了。”
“多谢。”
“我知道了。”
原来她昨晚听到江流川与元修明的对话后，对元修明刚刚泛起的一点涟漪顿时又化为泡影。
清晨她立在这塔下湖边，新愁旧怨，一齐涌上心头，就像眼前连天的湖水，一层波催一层愁，愁荡千愁，装不下，又无法消逝。
江流川见她模样，已猜到昨晚在元修明书房偏厅中的人是她。
“昨晚我看程将军手中拿着一把断刀，神色恍惚，我就怀疑是你。一剑斩断钢刀，断口整齐利落，这不就是你爱干的事吗？你不爱杀人，常常斩断他人武器，以逼他人知难而退，加上程将军忽然对丐帮之事十分了解，又对找寻徐忆君之事如此关心，我和修明就已经怀疑了，于是今日一早，我便跟在他身后，发现果然是你。”
顾青荷皱了皱眉头，看向他身后。
“放心，他不知道我跟着程将军到这里来了。”
顾青荷看了看程行之，见他神色窘迫，说道：“程将军说得对，我应该直接找江大人。”
江流川见她不再见以前一般称呼他‘江大哥’，说道：“你我现在这么生分？别忘了，前不久，我的命还是你救的。”
顾青荷蹙眉不答。
江流川道：“程将军，你下去吧，我和青荷有话单独说。”
程行之拱手道：“是！”
“还有，我们见过顾姑娘之事，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王爷。”
程行之看了一眼顾青荷，躬身道：“属下领命。”说罢转身往前走，越走越快，转眼消失不见。
顾青荷道：“多谢。”
江流川道：“昨晚在修明书房偏厅中的人是你吧？”
顾青荷垂着眸，一言不发。
“你没事吧？”
“顾腾在哪里？”
“杏林别院。”
“揽月阁？”
江流川点点头。
顾青荷道了声多谢，正要转身离开。
江流川道：“那里布有机关和许多高手，今晚黄昏时分，我带你去。”
顾青荷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对他拱手一揖道：“多谢江大人，黄昏时分见。”说罢转身要离开。
“等等。”
顾青荷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仍是背对着他。
“你我之间何时起变得这么冷漠？”
“今日。”顾青荷身形闪动，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流川皱了皱眉头，忽然双足一点，追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