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羊在篝火上不停的打转,晚膳在大厅摆开。
意阑楼的艺人们盘借下了一家酒楼,他们走了半月的路程,到了西苍城后,终于可以大吃一顿。
况且这一顿饭是富不忧自掏银子请的。
小厮们端上酒肉,乐手们纵情吃喝,击缶拍鼓以助雅兴欢聚,很快便洗尽了一路上的风尘。酒楼里坐的没有外人,都是富不忧几人在路上结伴而行的那群戏子杂役。
为图方便自在,众人取了团垫,换了矮桌,各自盘腿而坐。
“既然你们是齐巢仙邀请来的,为何不提早住进齐府。”农闻雨吞下半碗蘑菇鱼汤,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离婚期还有几日,那齐府规矩大,咱们住进去,就算高床暖枕,也还是要被当作下人看待。而在外面,我们还能当普通人,自由自在。”
说话这人叫杨阿泽,是乐团的领队,两人坐在一桌,已畅谈多时。
农闻雨点点头,心里无比赞同。他看着师妹跟那些琴手歌姬们有说有笑,又将碗里剩下的鱼汤送入肚里。
“相逢有缘,又承蒙几位招待我们一顿,今后有机会的话,还请到狄州做客。”阿泽诚然道。
“阿泽哥客气了。”农闻雨看向另一桌的富不忧,心里幸灾乐祸起来,富不忧原本只需款待他们几人,但钟音和宁听袖在旁推波助澜,三言两语下,他便故作大方,请整个意阑楼戏团一起加入,这一下多了二十多张嘴,腰包估计哀嚎不止了。
“诶,那齐府大婚之日,定然盛况空前,师兄,咱们何不去凑凑热闹?”宁听袖插嘴道。
“我们是什么身份,人家又怎会邀请。”农闻雨不由觉得好笑。
“我倒是有个法子。”阿泽看着一脸期待的宁听袖,摸了摸下巴。“几位若是不嫌弃,装作咱们意阑楼的帮工杂役,跟着我们一起去齐府,玩个痛快。”
“对啊,一路上听你们说齐府如何如何,我也想见识一下。”宁听袖眼里泛光,憧憬起来。
“师妹莫要胡闹,到时候惹出茬子来,牵连了杨兄。”农闻雨摆了摆手。
“兄弟多虑了,届时,齐府上上下下成百上千的客人,互相哪里都能认得,多你们几位,他们如何察觉。反正那帮名士豪绅酒池肉林,奢侈惯了。我恨不得带全城百姓进去,把他们齐府吃个精光底掉。”
宁听袖和农闻雨都笑出了声。
酒入腹肠,一些人开始起哄。
一名被众人称为“七指琴姬”的少女坐在堂中,拨弄起箜篌,整个大堂安静了下来。
“她叫林湘,是楼主新收的徒弟。”阿泽介绍道。
“意阑楼主外号‘八音才子’,他的徒弟肯定是非同凡响。”农闻雨心里肃然起敬。
和声复调转千回,泠泠清泉指尖流。
农闻雨看着碗中酒随着清亮弦声,微波荡开,这酒水还未入得口中,却已宛如一条细线顺着咽喉淌入胃中,好似余波萦绕,散在心头,泛在心头。
一名梳着长辫的歌手应声而歌:罗纹羽帐~~佳人熏,一抹春思~~秋千裙。梢带媚~~,角传情~~,朱唇欲滴~~泪~~解襟......
几位歌女束裙半露胸,酒色润红颜,嘴角含春,跟着节拍韵律,轻轻哼了起来。众人陶醉其中,正在高谈阔论的人声不自觉压低了几分。
孙观一改往常的冷漠,带着三分醉意,搂着几名舞姬,一边吃酒,一边看着弹琴的少女。
“她为什么叫‘七指’?”孙观轻声问道。
他怀里的红袍女子,听着歌声,轻抚着孙观的臂膀,解释道:“这是因为林姐姐她指上功夫高超,一双妙手琴瑟皆绝。”
“噢?有机会同床共处的话,那我可真要见识见识她的手上功夫了。”孙观坏笑道。
“噗”的一声,孙观周围的女姬们笑了起来,又灌了他两杯酒。
一旁的富不忧听着这情歌艳词,以及孙观与这些放荡女子调情的话语,连忙别过头去,嘴里嘟哝着几句普善心经。
“真,真是看不出来,这人平日里没精打采的,此时此刻眉飞色舞,没个正形。”钟音感叹道。
宁听袖不谙世事,歪着头,听得格外专注,她只道琴声优美,不知其中含义,反而跟着浅唱低吟。
一名长得俊秀的小生端着酒碗靠了过来。
“姑娘你嗓音绝美,可有想过加入我们意阑楼。”
“啊?可,可我已经拜入千金门了。”宁听袖茫然道。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网罗天下奇人异士,又哪里管他师承何处。”小生微笑道,趁着氛围浓郁,一只手搭上了宁听袖的肩头。
宁听袖不以为然,反而朝着他莞尔一笑。
阿泽却冲着小生踢了一脚,严肃道:“你小子别毛手毛脚的吓着人家。”
词曲婉转,酒过三巡,赶路堆积的疲倦在肆意畅饮之后很快袭来,不少人已经昏昏睡去。
屋内烛光渐渐暗淡。
孙观拨开桌上的碗碟,寻找着残余的酒水。
一只手递了一坛酒盅过来。
孙观头也没抬的接过,朝着碗里倾倒,旁边的几名女子都各自醉倒,伏桌而睡。
那人还吃个不停,嘴里吧唧不断,孙观趁着仰头吃酒的功夫,看清了递给自己酒的男子模样,他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身上的布衣袍服磨得褪色,面上都起了毡子,脸上脏乱,头发蓬松。
“你,你怎么只知道吃。”孙观打了个酒嗝,他印象中这名杂役从头至尾都在胡吃海塞,从那桌吃到了自己这桌。
“来,来,陪我喝一碗。”孙观递了碗酒,酒水摇摇晃晃,溅出不少。
“不,不了。”那名男子谢绝好意,嘴里叼着一块羊腿。
孙观留意到男子手上的老茧,指节末端和虎口尤为明显。
“你会武功?”孙观问道。
“会,会点。”男子吐出骨头,又塞进一块肉。
“意阑楼的杂役会些拳脚功夫倒是平常。”孙观磕了磕自己的额头,驱赶着酒意。
“我不是杂役。”男子晃着脑袋。
农闻雨和杨阿泽坐到了孙观边上,他们那桌其他人都已醉倒。
“他啊,是我们在路上偶遇到的,身无分文,一路上帮我们驱马驾车,换些干粮。”阿泽抢过孙观手上的酒盅,拿了一个空碗就往里倒。“蒯兄弟,你别只顾着吃啊,喝点酒。”
“杨大哥,我沾酒就倒,先让我吃饱,再陪你喝,喝个半碗。”男子推却道。
阿泽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自己酌了半口。
“你的剑真不错。”男子看到孙观手肘下压着的那柄剑。
农闻雨点头道:“孙兄的这把剑可是他的宝贝,我的命也被它救过。”
“哼哼,可惜,救过的人没几个,杀的人却不少。”孙观将剑抄在手中,不断的轻抚。
三人眼前一花,没看真切,孙观手中已空空如也。
那名男子不知如何动作,就将孙观的剑拿在了自己手上,掂量起来。
“煞气十足,比我的剑好多了。”男子评价道。
阿泽压根没有看见,接着抿了口酒。农闻雨只道是孙观酒意上头,没做防备,或者根本就是有意让男子拿去观赏,心里还很纳闷,孙观怎地如此大度,能让这素不相识之人摸自己的剑。
可孙观却吓得不轻,他脑子虽有些昏沉,也不至于如此随意的被人夺取手中兵器,况且是自己最为珍视的宝剑。
他目光一沉,眼中寒光射出,正欲出手夺回时,剑又轻飘飘,无声无息的回到了自己面前。
农闻雨此时也瞧出了些端倪,此人不但会武功,而且高深莫测,孙观刚才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一阵笑语传来,隔壁桌上,宁听袖和钟音还跟几个半醒半醉的小哥聊些趣事杂闻,富不忧也乐在其中。
他们边聊边看桌旁一个杂耍艺人,头上,肩上,肘上还有脚底板都顶着盛满水酒的大碗,摆着稀奇古怪的动作,然后连着变换几个姿势,碗里都是没有一滴酒水流出,引得宁听袖等人一片叫好喝彩之声。
“阁下也是用剑之人,那你的剑呢?”孙观问道。
“我的剑?当了。”男子又开始嗦起面条。
“哼,用剑之人,怎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兵器。”孙观有些不屑。
“呕,呕”几名杂役在门口吐了起来,阿泽招呼几个还在低头吃喝的同伴,起身离桌,上去帮着搀扶。
“你方才说,你杀过许多人?”男子问道。
“是。”孙观冷声道。
“杀人的法子很多,不一定非要用剑。”男子咧开嘴笑,嘴里反复咀嚼,汤水顺着齿缝流了出来。“你武功很高,但太执着自己的剑了。”
“可我的剑很快。”
“快?有多快?”
“比死在我剑下的人,快。”
“噢!我想试试。”
农闻雨脸色一变,赶紧劝道:“两位,两位,这话如何说来,既然能坐在一起,便是缘分,怎么还想着动手?”
孙观将凑到嘴边的碗放了下去,他当然不是嗜杀之辈,他只是好奇,当自己的剑架在对方脖子上时,这人还能不能这般自如,自信。
农闻雨拉了拉孙观的衣袖,不住地摇头示意。
“你准备好了?”孙观问。
男子用筷子拨开发皱的面条,仔细寻找着肉屑。
“哐”的一声,农闻雨听到剑刃出鞘的声响,面前剑光一闪,几乎睁不开眼,远处的烛火都被这突发的杀气吓得颤抖起来,火光摇曳方寸,又回复往常。
农闻雨咽了咽口水,他看的分明,孙观的剑拔出了半截,不对,是只拔出了半截。
孙观拔剑的手边上,左右各自斜插着一根筷子,直直没入桌面,形成的夹角钳住了孙观的手腕。
孙观的脸比刚才更白了,甚至比那几个正在门口狂吐不止的醉徒更白。
男子乐呵呵的又从桌上挑起一双筷子。
“你看,你一心想着自己的剑,必定会伸手去拿。但我身边没有剑,手上却有双筷子,所以,我比你快。”男子将面汤吮得一干二净,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微微隆起的肚子。
“我吃饱了!好久没有吃这么饱了。”
男子将阿泽剩的半碗酒端了起来,嗅了一嗅,一脸苦相,几乎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很快,他的脸开始泛红,眼皮似乎都抬不起来。
他擦了擦嘴角,仰面倒了下去,呼声大作,不省人事。
“孙,孙兄......”农闻雨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我乏了,先上楼去了。”孙观拔出竹筷,双足一撑,站了起来,他看着桌上的那柄木槿黑漆宝剑,犹豫了片刻后才将它握在手上,晃晃悠悠的上了楼。
农闻雨看着呼呼大睡的男子,敞开的衣袍里是一件青色内装,面上镶着云形纹路,他暗自心惊:此人莫非是孤风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