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子玉便在极度绝望心灰中离魂而去,他不知道魂归何处,下意识的落在一座熟悉的飘满荷香的山峰。
山峰一座精巧别致的殿宇,座落在几池荷花之中,云雾缥缈,无风自动。一艘两头翘起的小船,载着一位小童姗姗飘来。
那小童搅动池水,顺性玩耍,忽而像蛟龙出水,忽而像飞鹤戏莲,又频频让水柱冲上殿宇飞檐,成为瀑布飞溅。
他玩的不亦乐乎,咯咯直笑。子玉也顿时心旷神怡,感同身受,难道这是自己前世?
“虞儿,”一个威严的呵斥声音传来。
那是殿前台阶下的一个神袛般的男人,俊逸非凡。
“父亲!”小童欢快的跑向男子。
那就是父亲?子玉第一次经历着自己的过去,就是姐姐口中的上神翼。
翼俯身揽过小童,眼光由严厉蜕化出一半的宠溺。
“虞儿,谁教得你这些?”
“好玩吗,是一个叔叔,一个长的像娘亲的叔叔,黑眼碧发,他每晚都在梦里教我玩水。”
是的,娘亲的模样他还记得,那是他三岁前的记忆,后来就见不到了。
“玉蛟!”翼咬牙切齿,眼里有精光一闪而逝。
他抱起小童道:“听着,虞儿,以后不要玩水,至少不要在赤羽族领域内玩水。若你再不听话,父亲就封闭了你御水术。父亲教的九天御火和风羽诀不好吗,你一点都不上心。”
小童嘟起嘴巴:“火不好玩,风又无形,还是水好。”
“不行,水与火本就相克,与修炼有害无益,所以族规不许,记住了。”
“那是不是因为这个,哥哥们才不喜欢虞儿。”
从他记事起,就被上面五个哥哥欺负,也不被神后母亲待见。娘亲不见后,他小小心灵里除了父亲,没有任何温暖,也只有在这荆山莲池峰父亲的隐居修神处,他才能这样肆意放性。
翼叹气,这是他与霞音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那位乘鹤御笛的纯情女子走了,留下虞儿陪伴在身边。
他拍着小童的后背;“不怕,有父亲疼你,他们终会喜欢你的。”
子玉一心倾听着小童与父亲的对话,迫切的想知道更多。但画面一转,烈火焚身的痛感袭来。
不知是在何处,小小少年在火中挣扎,尚未完全修炼成功的九天御火被四道巅峰九天火焰死死压制,灼烤着他的身体乃至灵魂。愤怒几乎到了他本能的极限。
“野种就是孽障,狠辣无情,害了母亲,还伤了大嫂,天域,怎么能容这种祸害。”
说话的是二哥赤雨。
“我没有,我没有害神后!”少年声嘶力竭,想做最后一次的辩驳。
老大赤风下令:“啰嗦什么,一起把这野种烧成灰烬,为赤羽族除害。”
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在生死面前,没有道理和公义,何况早已泯灭的亲情。
他两臂振力,发出一声愤怒的啸声,双翅腾空一挥,飓风顿时改变了整片火海的方向。扬子江水翻腾不已,随着少年手诀扬尘而起,越过三座山头直扑九天御火的气焰。
‘呼--哗哗--’风卷水,水带风,一时御火的气焰竟被压制的如同四堆篝火一般。
这还不算,少年杀心大起,火焰小后,露出了峡谷江岸的巫山群殿,这是赤羽族大本营神殿所在,他从小就跟着翼住荆山,偶尔来此,对这座神殿的冷漠早就耳濡目染。积聚的怒气一旦爆发,一举而不可收。
扬子江水咆哮着冲上殿宇,瞬间淹没了。
“小孽障,住手,你要惊动水官大帝吗!”
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扬子帝君,拖拉着未及提上的靴子,未及掩好的衽襟,气急败坏道:“神君呢,哪去了?还管不管他儿子,你们打仗玩可以,别动我的地盘呀!”
少年猩红的眼眸一瞥,无动于衷地搅起更大的一波巨浪,似乎要将巫山吞噬。
“虞儿住手!”翼终于赶来,落在少年身边:“不可逆天。”
“父亲可想过,我被九天火焰焚身成灰,你又该如何?”
“虞儿,”翼心中也如火灼,亲兄弟竟到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的境地。
“我没有杀害神后,也没有伤害大嫂,他们不问事实就先致我死地,我如何忍,父亲,这是虞儿自保。”
少年手中掐诀,指向四位哥哥:“父亲说过先发制人为上,虞儿今日已经是后发,不死,不休。”
翼叹气,不得不动用真气,罩上幼子那一触即发的攻势。
“虞儿,莫怪为父心狠,你小小年纪便有这逆天功法,以防你心志不稳,害人害己,今日暂封你体内。虞儿,别抵抗,以免被伤。”
少年被强大的神力桎梏,拼命挣扎道:“父亲!不要,我没了功力,会被人害死的。父亲,求你!”
“虞儿,别抗拒,为父会爱你,保护你。”
渐渐地,神力压制下的少年双膝跪地不再挣扎,眼睛从失望到绝望又变的冷漠。江水退却,山川依旧,少年的身体匍匐在地,再没了方才的肆意张狂。
翼含泪抱起幼子,对着儿子们说道:“你们母亲的死与虞儿无关,他对于你们来说,只是一个失去娘亲的孩子,你们可以不容,但不可以伤害,他身上流的血和你们一样,都是一个父亲的。”
大概是看到父神眼里的悲伤与迁怒,四子一齐跪了:“父神息怒。”
子玉从开始就跟随着少年的情绪走,愤怒,畅快,悲伤、绝望,最后迷迷糊糊到了一个地方。
不知是几天,还是几年,从昏睡中醒来的子玉模模糊糊看见的是一只有着漂亮彩色尾翼的鸟,那漂亮翎羽正轻轻拂过自己脸颊,痒痒得令他一睁眼就来个喷嚏。
“呀也”鸟嫌弃的一跳,在他面前一尺远趴了下来。
子玉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前世的梦里,这是自己的记忆了。眼前的鸟并不是多美,但那眼睛却灵动有神,尤其是那乐观活泼的性子,让他渐渐从灰色颓败的心情中走出。
那鸟终于在三天后想起来问:“你从哪来?哦,想起来了,你是从三十三重天来的。”
“你为何这么想,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是啊,”鸟摇头晃脑:“我就知道,第一,你是上面掉下来的,第二,你的衣着华贵,云做锦,羽为丝,朝华绾发,清露做佩,可不就是三十三天的神族。”
“你知道的还真多。”
“当然,我还知道每隔几日,织锦司的仙女便会飞临,朝采云雾夕收晚霞,还听说每当雨后,她们手扯彩练当空起舞,可美呢,三十三天的帝君华服,天兵天将的铠甲,都是她们织造。”
“你喜欢彩色?”
“喜欢啊,可他们都说我丑,没人愿理我。”她翘起尾巴:“看,我修了几百年,才有了这几根尾羽,连我都觉得丑死了。”
少年不忍:“你很像我见过的一只彩凤,你会变美的。”
“真的吗?我也觉得我是凤凰吶。”
无父无母的鸟儿,被讥笑长大的鸟儿,第一次在陌生的少年这里得到了自信。
少年笑了,他终于想起这个熟悉的地方,那是跟着父神下山游历,这个类似凤凰的鸟才刚刚出壳不久,歪歪斜斜的飞不起来,他还笑谈让她拜师。
少年起身道:“学会飞了吗,我带你去三十三天。”
少年轻抚着肩上的凤鸟,御风而起,从此金翅大鹏与凤鸟结下了三界不弃之缘。
梦里的子玉开启了这一段的记忆,千年相伴,千年风雨。
父神陨落,赤羽族血战时,他身边永远有一位与他并肩的女子。不知被谁追杀的日日夜夜,她也是不离不弃。
直到他被一位灰衣道尊所救才拜入玉虚宫,此后,他忘记前尘,一心除魔卫道,位列仙班。
记忆像碎片,在梦里穿梭,支离破碎,最后停留在与那女子生离死别的画面。
子玉终于从记忆深处唤出了一个称谓:“阿凤!”。
是的,阿凤是他的无价之宝,是那个曾与他形影不离的小凤凰。
耳边的声声呼唤,喃喃自语,与眼前的撕心裂肺,同时冲撞着他的灵魂。凤儿一身红衣,诛仙台血迹斑斑,他拼命爬着,死死拉着女子一双裸足,惧怕分离。
“阿虞!”凤儿声嘶力竭地想靠近他,护着他,在这诛仙台剔骨锥下能活着也是九死一生。
耳边的呢喃传递着声声温暖,那股拖曳的力量,却抵不过他陷入的梦境,他竭力护着凤儿,裂风穿云的剔骨锥再一次次进入他的身体,两人旋转着,互拥着,忍受这裂骨之痛。
赫连府已迎来晨曦,一宿未睡,赫连晟也被兰湮挡在宫外,身后一帮人焦急等待着。兰湮更着急,不知里面怎样,又不敢放人,都不知道怎么给赫连家的人解释了。
其实少郡也着急着哪,好话说的她口干舌燥又累又乏。子玉却像考验她耐心似的一动不动,任凭她怎样唤也没反应。
她想想自己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过,不禁委屈道:“倒像我哪里欠你似的,你也该醒了。就是欠你,我说了这么多也该消气。再说,”
她索性往他身边一坐,气道:“我就不生气么,那日要不是和你置气怎会碰到刺客,差点把命丢了。那刀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是我真死了,你就---”
她突然住口,感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颤了一下,手指被攥住了。
她一阵惊喜,忙俯身查看,见子玉眼睛半睁,呼吸急促紊乱,忙道:“没事,我没事了,放心,我好好的。”
脉象渐渐稳了,少郡见子玉喉结在动,嘴唇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忙凑过去,听不到声音,只是喉咙里努力想发声,颤动的唇角是在唤一个名字。
她禁不住眼里含了泪,俯身将他托起,点了几下他背部的穴位。哽咽道:“抱歉,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记挂我,根本放不下,是不是,我不该那样伤你。”
子玉伏在少郡手臂上,把一口淤血吐出,心思略略清明。梦境里的女子渐渐与眼前的少郡容貌合在一起,倒有九成九的相似。他一把抓住,竟是开口换了声:“阿凤!”
少郡不知缘何而起,只紧紧握住眼前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叫得谁,也没往心里去。
子玉很快就彻底清醒过来,他甩甩头,暂时放下那些记忆,回到现实里来,声音沙哑道:“怎么回事?什么刺客,我怎么不知道?”
少郡把他放在怀里,擦去他嘴角的血,压抑着自己刚才的情绪,答道:“案子破了,这几天就要宣判,是蒙赤和两位东路蒙古军的将领。”
看他神情就知他在深思什么,又道:“你写的治军方案我见了,先不要想这些,你得歇着。”
“我不是想这些,案子不会这么简单,所有调过来的人必须严查,或是撤掉。兵是带出来的,宁缺毋滥,不可惜。”
少郡轻轻放他躺下,说道:“你脉象很弱需要休息,什么都不要想,能醒过来就好。我叫人给你弄水弄饭,让他们也放心。”
“等等,” 子玉手没劲,一把没抓住,又补了一句道:“你回来。”
少郡转身回到榻前,不知他要说什么。
子玉唇角微微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就这样看着少郡。
“知道吗,我们真身相恋千年,同生共死,我为何不放弃,这是我们的宿命。”
少郡眉梢扬起,半真半假道:“你如何这样笃定?”
“我有了部分记忆,这几日,我魂魄一直在天域,君儿,我们不是大陆人,我们的根在天域。相信我,梦中的一切我越来越熟悉,那就是我们的真实经历。”
少郡默默垂首,她没记忆,却无端的想要信他,没有理由,就是随心的想信。
子玉又道:“我们这一段日子弄的鸡飞狗跳的,就因你不信我。不说前身,这一世从小的情谊,你也不该这样对我,我何尝不懂,只是,你越回避,我越生气。”
少郡鼻子一酸刚想说什么,被子玉阻止道:“你不用再说了,知道我的心就好,这些道理我都懂,是我自己过不去。”
“你都听见了?”
“听的模模糊糊,知道是你在身边,只是陷在过去里挣不出来,若不是你说你差点死了,我也不会急的醒过来。”
“你呀,”少郡俯身埋怨道:“你知道把别人吓成什么样子么,阖府的人都被你急死了。”
她抓起他的手,合在自己手心,说道:“以后不许犯浑,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做过一个梦,受人指点,也算是明白了。这世上缘浅缘深都是缘分,即便不做夫妻,也应珍惜。只要有心,不在乎朝朝暮暮。你说的那些记忆我没有,可我想信你一次。你若珍惜这一世的缘分,就该与我心照不宣,明白吗?”
子玉默默点头,经了这许多波折,他累了,这种结果他也认了。何况刚才亲见少郡为他流泪,就是再死一次也值了。
少郡放下他的手,说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听你这声音,再不喝水连话都说不了了。我叫人过来服侍你。”
“长君,”
少郡刚走了两步,身后子玉就喊了一句,声音暗哑轻柔,她不由心里一颤,停住脚步。
子玉道:“记住,你是天域凤山出生的凤凰,凤,是我给你取的名。不知你父母是谁,在天域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也是爱你如命的人。”
少郡回身道:“我说过我信你,不论前生今世。只是我有我今世的使命,不会放弃。”
子玉也道:“信我,我会等你,等你几生几世。”
他无奈苦笑,也许这是宿命,注定他们这一世有缘无份,可这份魂牵梦绕的情,却是与生俱来难以割舍。他不知将来若何,却笃定会与她同舟共济,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