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径走进正房,探头见暖阁中桌椅倒了一地,并有许多茶碗瓷器碎片,张明正在打扫,其中还有张太师珍爱的柳叶瓶。
他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明出了暖阁,无奈道:“除了咱们那位太子爷,还能有谁?”
“那老师……”
“太师没事。太子只是见了太师,闹小孩家脾气,岂会真伤着太师。”
仲陵松了口气,又问道:“那太子呢?”
“刚走不久。我昨夜守在门外,就听里面尽是砸东西的声音,太子在里面叫嚷,说什么‘我是太子,也是未来君王,被一个武官如此欺辱,就只能生生忍着?要这太子身份有何用处’。如此闹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歇了,天亮时分出来倒安静了不少。”
张明摇头叹道:“我们这太子爷的脾气,也只有太师能收得住。”
仲陵道:“老师昨夜也一直没休息吗?那我改日再来吧。”
“是谁在外面?”一个沧桑的声音从屋里响起。
仲陵在外揖道:“学生杨仲陵,特来问老师安。”
“仲陵啊,你来了。”
卧室前放着珠帘,里面未点灯,只朦胧见到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缓缓起身。
“老师先休息,仲陵明日再来问候。”
“不用,天亮了,我也睡不着,正好要找你。”那个苍老的身影坐在床前,去摸床头的拐杖,“你近来如何?”
张明见太师起身,忙进去服侍,打开案几上的古铜香炉,从腰中香袋取出块香饼放进去,再盖上。
仲陵也入了暖阁,隔着帘子对着太师一拜:“按老师的意思,兵部勘验完身份,已将我的调入京营中。眼下一切如旧,都好。”
太师微微颔首,突然就一阵猛咳起来。张明忙将痰盂捧过来,轻抚其背,直待他咳出几口浓痰,方才顺过气。
仲陵忙问道:“老师怎么了?”
“最近入秋,天气转凉,略感了些风寒。”张太师微微摇头道:“人老了,就什么病痛都找上身来了。”
他摆手令张明退下,自己扶着拐杖缓缓站起,掀开珠帘,从卧室走到仲陵面前。
他穿着一身石青直裰,左手拇指上套着个翡翠扳指,拄着雕龙的檀木拐杖,须发已白过半,脸上皱纹横生,却无老年迟暮之气。
“我听张大哥说殿下昨夜在此闹了一场。”仲陵抬眸望了眼太师,心知昨夜他大抵与太子谈完都来不及更衣入寝,只是在床上假寐了会。
“他说这个太子做得委屈,闹脾气说不想做了。唉!”张太师深叹口气,如数落自家孩子般,“太子终究还是小孩心性。”
仲陵请罪道:“是我昨日行事鲁莽,牵累了太子,还令老师操心,请老师责罚。”
张太师却不恼怒,也不责怪,只问道:“若是再遇到昨日情形,你会怎么做?”
仲陵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昨日虽是自己少年意气,先动的手,但路见不平,自己也不算有错,难道一遇到王寿,就该亮明自己等的身份,这样王寿也不敢如此胆大欺小。
暖阁中静谧了半刻,能闻到从卧室中溢出的淡淡的安神香的香气。
张太师忽而问道:“你以为王寿此人如何?”
“此人武艺高强,也确有排兵布阵之能。只是,”仲陵抬头看了眼太师,“气量仿佛有些狭小。”
张太师道:“我面前不必忌讳,你但说无妨。”
“王将军或许是行兵打仗的高手,可昨日所为却全无大将之风。”仲陵顿了会,继续道:“学生以为,难以服众,更难统帅三军。”
张太师“嗯”了声:“你说得很对。”
“可既如此,朝廷为何还如此重用他,老师也……”仲陵不解地望着太师。
他知道太师的地位无人能撼动,以他的能力对付王寿不在话下,可为什么他却要如此忌惮,甚至不惜委屈太子,也不能和王寿结下梁子。
良久,才听太师叹了一声:“我大梁无可用之将才,所以王寿,必须要留着。”
仲陵诧异,可想了会而今朝中军中情况,只能沉默不语。
“太子初立,根基未稳,况且现在明处,敌友不清。倘若王寿知道了太子身份,倘若他是秦王一党,一直欲除太子后快,那么昨夜,”张太师停了一会,望向仲陵,“便是杀太子的最好时机。”
仲陵脱口道:“他不至于……”却又顿住了。
谋杀太子是诛九族的死罪,王寿身为朝廷重臣,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可他想到昨日军田之事,王寿初见之言,顿时一阵胆寒:
这些人混迹官场多年,极擅长浑水摸鱼、欺上瞒下之技。不管是无心还是故意,杀了太子,却说是缉拿盗贼时误杀,再找个替罪羔羊推得一干二净。
以他的地位,再加上盟友说情,最多落个治军不严之罪。
且太子是偷溜出宫,其他人不知行迹,王寿甚至可以将他们毁尸灭迹,再封了所有知情人的口,那堂堂东宫太子,从此就平白无故消失了!
仲陵越想越脊背发凉——若是真有以上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自己都要成千古罪人了!
太师顿了顿,道:“经过此事,你该明白:太子,只有在宫中才是太子,离了宫,便什么都不是了。”
仲陵跪伏在地,不敢起身:“学生知道错了!”
“不,你昨日做得并没错。”太师抬手示意他起身,“但是以后,需要小心,需要多想。”
仲陵认真点点头。
“王寿此人谨慎,虽手握重兵,但在朝中并未结党。一则是他是常年在外领兵,与诸臣交流少。另一则,将来无论太子还是秦王登基,于他并无影响,所以不必蹚争储的混水。但是……”
太师语气忽而沉了几分:“若他知道昨日人里面有太子,太子知道他的底细,且恨之入骨,来日继位后,会对付他。那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就会倒戈秦王,想尽办法阻碍太子登基。”仲陵接道。
他明白以王寿此时的根基,即便太子将自己被打一事闹到皇上那去,不过是苛责一下,最多降级罚俸,可并不能就此扳倒他,反而给太子树了个劲敌。
何况皇上与太子关系本就不睦,说不定还会给太子落下数落,同时还授他人以柄。
如此一来,就是弊大于利!
既然此时奈何不得王寿,那便不能与之结仇,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仲陵抱拳长拜道:“还是老师想的周到。”
太师扶住仲陵臂膀,扶他起身,道:“昨日你们忍辱负重,始终没有透露太子的身份,这一点倒确实令为师很意外。”
仲陵笑了笑,道:“我一直怕自己做错了。”
太师望着他,目光中是少见是赞赏之色:“你们都是我教过的,行事人品为师信得过。”
也是,换成其他纨绔子弟,要受了这么大委屈,可不得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
仲陵道:“殿下肯定也明白其中厉害关系,知道老师良苦用心。”
太师微微颔首:“太子聪明伶俐,行事果决,有先帝遗风。你们既为太子亲信,要谨言慎行,尽心辅佐太子。”
仲陵正色点头,“仲陵谨记老师教诲。”
叙事已毕,张太师道:“你下去吧。”
见仲陵迟疑着未动,他又道:“言兮在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