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发生的事情莎莉全然不知情。
在贝芙的帮助下,她最后勉强赶在弗吉亚之前第一个坐到了餐桌的边上。但莎莉并没有能顺利结束这顿晚饭,就在前菜的盘子消失、主菜刚刚上桌的一瞬间,连日来的疲惫与潮涌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莎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她躺在一个除了床就空无一物的巨大空旷的房间里。她躺的床分外不舒服,身下大概只铺了一层床单,没有垫被,酸痛的脊背紧贴着又硬又凉的床板;她的身上盖着被子,但那被子薄得像是直接将两块棉布贴合在一起,寒冷在被子里外肆无忌惮地任意穿梭、猖狂地带走所有体温;而她的脑袋底下,不是枕头,只是一摞代替了枕头的书。
莎莉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后脑勺底下,冷硬的书壳和倔强的头盖骨在对着彼此疯狂挥拳,延绵不绝的刺痛,从每一个骨缝往脑子里侵袭。她呻 吟了一声,却没有动弹,只感觉脑袋是个烧坏了的玻璃球,无论多么细微的动作,都会让脑浆在瞬间掀起巨浪,而她的可怜的脑仁儿,就是暴风雨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破船,吱吱呀呀,几要散架。
莎莉睁开了眼睛,她本不该这么做的,于是她又痛苦地呻 吟了一声——她以为自己在痛呼,可那声音小得就像是刚出生的猫崽在呜咽。
但莎莉仍然选择大睁着眼睛。
她的视线落在床顶铺设的黑色纱帐上。这个房间里沉默又死寂,分明开着窗,可轻盈的黑纱网就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莎莉此时分外感激这一点。
她只是将眼睛睁开,任由外界的一切照应进来,就已经花费了所有的气力——那些落入眼底的物件已然不是物件本身,所有的,都变成了一个个混杂斑驳的色块,在她的眼球里钻洞。如果,莎莉想,如果,还有什么不是静止的,而是正在运动的,那大概就会把她所剩不多的脑浆直接都从眼睛里面挖光吧。
但说不定,此时,她的脑袋里面已经没有任何液体剩余了。
她感觉不到一点活动的东西——头部又沉又塞——内容物纠缠在一起、膨胀着塞满整个头盖骨包围的空间,势要把眼睛、牙齿和舌头都从脑袋上挤压着发射出去。
——那是她的记忆。
所有的记忆,不,不是所有,只是一部分——可它们已经足够庞大了——她看见了晚餐餐桌上,她的双手握住的一对纯银刀叉,手柄上雕刻着对称的三瓣郁金香花纹;她看见了德拉科两只洁白的袖子,翻过来的内侧沾染着浅色的月长石粉末;她看见了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的实木画框底部,用黑色的玫瑰香味墨水和维多利亚花体英文写上的生卒年;她看见了马尔福庄园壁炉里,一根半截烧成黑炭的木头,是被虫啃过的白蜡枝条;她看见了蜘蛛尾巷狭小的壁炉,红砖堆砌的内壁上干净得找不出一粒灰尘,但有七块砖缺了角,她可以一块一块地点出来……
她还看见贝芙脸上的皱纹有17条;西奥多·诺特手上的是《中世纪魔药概述》,他一共翻动了41页;阿斯托利亚·格林格拉斯的裙子上有36颗、小指指甲大的欧泊宝石装饰,她刚才一定跳了好几支舞,因为裙子下摆一圈的18颗蛋白石上都有划痕;布雷斯·扎比尼漂亮的褐色眼睛睫毛浓密,右眼有164根,左眼有178根……
它们原本都安静地待在莎莉划分好的区块里,可此时一股脑全冲出来,炫耀自己的存在感。
莎莉想把它们赶回去,但这尽是些散兵游勇,毫无组织得到处乱窜,不仅聚不到一块儿,甚至,还把一些原本已经被深埋到海底之下的东西带了出来。
涌动的浪潮拂去了色彩鲜明的记忆片段上覆盖的深厚淤泥,暴露出朦胧的模样——那里面有一本翻开的书页,最清晰的一行字是‘让我吻您的嘴,约翰’;散落在泥土之上的,还有一把断成七节的儿童飞天扫帚;一只在雪白的腹部上,有八条深色条纹的褐色灰林鸮幼鸟,折断着脖子,了无生气地躺在铺满紫红色地毯的第二级台阶上;洁白纤长的孔雀尾羽,看不清的红色的花,数不分明的金色的砂……
“一忘皆空。”
她没有能看清更多,因为佛吉亚走了进来,将那些久远的、然而一旦挣脱束缚翻涌上来、仍旧过分清晰的记忆重新压回到海底淤泥的深处去。
“母亲。”
莎莉的呼唤声低得要听不见,她想要坐起来,但佛吉亚的魔杖抵在她的额头上。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月长石会引发假皮囊药水能量的紊乱。”
莎莉回答说:“对不起,母亲。这是为了达成任务的一环。”
佛吉亚没有说话,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她似乎是在这个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女儿竟然如此瘦小——女孩儿平躺在这张床的右边一点,身上盖着被子,如果不注意看,就好像床上没有躺人一样——而实际上,前两周来测量衣服尺寸的裁缝确实隐晦地表达过,一个十一岁半的女孩儿,身量4英尺9英寸(约144公分),体重却只有66磅(约60斤),这是一件很难不让人细想的事情。
佛吉亚的神色莫测。
她收回了魔杖,淡淡地说:“你喝了过多的魔药来透支自己的身体,而本身假皮囊药水的力量暴动伤害又很大,所以你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再服用任何魔药——我希望你能记住并且做到这件事情,如果你在霍格沃兹突然倒下,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莎莉说:“可是永夜降临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
佛吉亚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检查过了。按照目前的恢复进度,在开学前,手上的伤口不会留下痕迹,头脸上的也快要脱痂了,就只有腿上的还需要额外一点时间。所以,我会让贝芙在你的行李里面放上麻瓜的化妆品与长袜,最重要的是——你需要牢记这件事情。”
“以及,”佛吉亚琥珀色的眼珠突兀地转动了一圈,“你的头,是不是开始痛了——之前的遗忘咒有明显松动。”
莎莉承认了。
佛吉亚的语气明显不悦,道:“莎莉·多萝西娅,你需要我和你重复多少遍这句话——任何事情,只有你自己可以帮你,其他人都无能为力。”
她大概是不耐烦了,留下了一句,‘你就一直躺着好好反省吧,直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然后立刻转身离开了。
莎莉听见门锁的声音,但她不敢转动头部,只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具躺在棺材里等待复活的尸体。
于是她不老实地笑了一声,随即又痛地哼哼了一声。
莎莉的记忆有点小问题,这是天生的。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巫师界主流从未承认过“伟大曼德雷斯”这一信仰的存在,但多萝西娅家族的所有人(包括已经脱离主家的旁支)都坚信盖纳并非沽名钓誉的骗子——他们确实从自己的血液中获取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灵魂的力量。
在家族记录中,盖纳·多萝西娅将‘曼德雷斯’描述为手掌灵魂的魔女,是神明陨落于沼泽后、自沼泽中诞生的神明后裔,盖纳的先祖因为追随于她,而获得了比之一般人更为坚实的灵魂——表现在后代上,便是多萝西娅们天生魔力强大、善于掌控魔法,并且部分人在某一方面会呈现出极为特殊的才能,或是长寿。
但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盖纳在手稿中反复、多次强调:除了‘曼德雷斯’,没有人可以玩弄灵魂的把戏。他严厉地警告所有的多萝西娅都不得去研究涉及灵魂的魔法。
家族中是否有人曾偷吃禁 果,(起码从书房现有的、可阅的记录中)无从得知。但盖纳所言代价,每一个多萝西娅必然有切身体会——他们总是在情感方面异于常人,通常表现为病态的爱欲和占有欲;若是运气不太好,还可能会存有一些身体上的残缺或是疾病,譬如阿道特无法行走的双腿和莎莉无法自主抉择的记忆。这种代价是无法后天治愈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治愈的例子。
并且,多萝西娅死后,灵魂将全部回归‘曼德雷斯’,不得滞留人间,也绝不入冥府。
这也就是为什么别墅中没有姓氏为多萝西娅的画像。
巫师的自画像之所以真实灵动,通常认为,是因为在绘画过程中,巫师为其注入了自己的魔力与思想。而在多萝西娅的研究中,最重要的因素,则是巫师们无意识地用随着魔力逸散而出的灵魂力量滋养了画作,使其成为了一种“伪幽灵”——幽灵是巫师因某种执念滞留的灵魂,而画像并不存有真正的灵魂。
因此魔力越强大的巫师、花费越多的时间所作的自画像,越接近其生前的状态与思维。
但是多萝西娅的灵魂是受到‘曼德雷斯’保护的,这位魔女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照拂怹的信徒两情相悦的爱人——他们的灵魂无比凝实,不会受到魔力的牵引而逸出力量,自然也就无法留下会动的画像。
莎莉还算是幸运的小孩。
就在三个世纪前,有一位戈德弗雷·多萝西娅先生同样患有这种超忆症,虽然无意于家主之位,但他在别墅的书房中留下了自己改良后的遗忘咒,并详细记录了如何通过这个魔咒操控魔力定期、高效率地‘镇压’那些冗余的庞大记忆信息群——他留下了详细的试验记录,证实自己的记忆是完全没有办法被删除的——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曼德雷斯’馈赠的力量之一,只是无人能够掌控它,才会备受折磨。
——当时巫师届普遍寿终正寝的年龄在110岁左右,多萝西娅们比之要长三十年,有所记录的最长寿的族人活了212岁。
——但戈德弗雷卒年仅63岁(寿终正寝)。
在佛吉亚的教导下,戈德弗雷遗忘咒很早便成为了莎莉最拿手的魔咒——这个魔咒必须由超忆症患者本人对自己施用,考虑到其过度浩瀚的记忆海(也正因为莎莉是从佛吉亚手中学会的戈德弗雷遗忘咒,佛吉亚对其魔力走向非常熟悉,才能够为她加固松动的遗忘咒)。
但现在的她,可什么都做不了。
莎莉罕见地、相当孩子气地扁了扁嘴巴。
…………
……
对于绝大多数的学生来说,圣诞假期实在是短得可怜——他们只感觉刚刚补完了作业,还没有来得及去享受快乐,假期就转瞬即逝。
因此,在返校的霍格沃兹特快列车上,学生们总还没有完成心情的转变,显得分外躁动。
莎莉今天来得很早,那时车厢里空空荡荡,吐气都会立马变成湿漉漉的白雾。所以她随便挑了个空车厢,飞快地入了座。可当陆陆续续有学生们开始在列车走廊上奔跑打闹,她才发现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门口路过的都是打着黄色领带的赫奇帕奇。
一个帅气的男孩儿和他的朋友们走过,仅仅是短短三周的圣诞假期,他就又长高了一点。说笑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到了车厢包间里独自坐着的莎莉。男孩儿想了想,和朋友说了几句话,另外几个男生嬉笑着捶了他几拳头,摆摆手先行离开了。
塞德里克走进包间,莎莉正盯着结霜的玻璃外头,于是他象征性地敲了两下车厢墙壁。
女孩儿转过头来,还是那张苍白的面庞,漆黑的眼睛和浅粉色的微笑的嘴唇,她礼貌地招呼道:“你好,塞德里克。”
塞德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变化,但他与女孩儿本就交情不深,因而没有深思。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阳光,他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询问道:“上午好,莎莉——嗯,我就是想来问一下,你收到我的圣诞礼物了吗?”
塞德里克是一个十分有计划性的人,因此,他在圣诞节假期的头两天,就把所有为朋友准备的礼物寄送了出去。他还是个贴心的男孩儿,不论这份好意是出自于奇妙的第一面印象,还是安东尼喋喋不休的没有朋友的怪女孩儿八卦,总之,他也给点头之交的莎莉准备了一份圣诞礼物。
但是他没有收到回复——当然不是为了回礼——只是说,他会担心自己寄错了地址。
莎莉沉默了两秒。
然后,她盯着男孩儿的眼睛,睫毛缓慢地扇动了两下。
“……啊,嗯,是的,我收到了。谢谢你的礼物……很抱歉,给家里看管了三周的马车,结果忘记及时把回礼寄出来,我本打算到学校再给你的。”
莎莉打开了手提包,把手伸进去摸索,她停顿了几秒钟,而后动作自然地拿出了一个非常具有圣诞气息、红绿相间的可爱礼盒,递给了面露疑惑的塞德里克。
塞德的脸顷刻红起来,他没有立刻接过来,而是解释道:“你顺利收到了就好——我并不是为了回礼特意来找你——我只是想问问,你感觉味道怎么样?我家每年冬天都会采收很多草莓,妈妈喜欢把它们做成草莓酱,也热衷于分享给我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会喝草莓汁,但不确定你喜不喜欢这个礼物。”
“……嗯,是的,草莓酱的味道很好,很甜,我很喜欢。”说话的时候,莎莉始终凝视着那双灰色的眼睛,她的睫毛又一次缓慢地上下扇动着翅膀,“你给我送了礼物,我给你回礼是理所应当的。”
塞德里克松了口气,他开心地笑起来,经过询问后这才打开了桌上的礼物盒。
那里面是一大包来自蜂蜜公爵的圣诞节定制糖果,造型别致可爱,味道丰富有趣,价格谈不上贵——但很难买到,需要花费一点心思。塞德里克也很喜欢这份礼物,他感谢了莎莉,然后便离开这个包厢去和同学们汇合了。
莎莉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
稍候片刻,女孩儿突然站起身,把车厢门拉上。她背过身来,从手提包里又掏出好几个一模一样的红绿条纹小礼盒,全部打开来,毫无悬念的,里面都是同款定制糖果。
而这个手提包,是贝芙按照佛吉亚的命令为她整理的。
====【补注】====
“给家里看管了三周的马车”:俚语“busman's holiday”直译公车司机的假期,来源于公共马车夫在休息天假装客人乘坐马车来防止有人虐待他的马;指无休息的假期、忙碌的休息日。莎莉说了(部分)实情的同时讲了个很冷的麻瓜冷笑话。
但很可惜,塞德里克并没有听懂,尽管他也没有问。
***怪,我怎么总是在快乐的日子发一些不太快乐的章节。头痛。
总之祝贺所有小巫师们儿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