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没有翻开阿斯托利亚送的书,她把它收了起来,抱着膝盖,两只手压住脸颊,陷入了沉思。
西奥多·诺特嘲讽道:“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露出那么恶心的笑脸了——你根本不喜欢格林格拉斯的礼物。”
莎莉没有在意他的态度,或者说本就不放在心上,所以甚至还能耐心地解释道:“没有不喜欢,虽然也没有喜欢——这本书我已经看过了——但这是一本很难找的书,没什么人对它有兴趣,她应该为此费了很多心思。”
“我只是还没能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地来结交我。”她喃喃自语。
“今晚想要结交一个多萝西娅的人少吗。”诺特翻过一页纸,冷淡地说。
如果女孩儿不是早早躲在了这个角落里,西奥多·诺特可以确信,她会需要一直在舞池里跳到宴会结束。
“但只有她专门来找我了——而且格林格拉斯的长女本就是你们中的一员呀。”
“和我无关。”诺特说。他的手指在柔软的书封皮上移动,细致而清晰的皮面纹路不需要特意用眼睛去看,长久耐心地接触已经让诺特对每一道褶皱的走向都一清二楚,深知有时候看起来分开的线条,实际上最终还是会再次汇合到一起。
但诺特对书的封皮毫无兴趣,只有里面的白纸黑字才是他想得到的内容。
于是他不耐烦地说:“——可以请您不要再打扰我了吗?如果您想找人谈天,往前走两步,大有人愿意。”
分明是西奥多·诺特先和她搭话的。
莎莉一动不动地托着脸颊,想着。然而,既然诺特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想再说话,她自然也就把这句话压在舌头底下,和口水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
…………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宴会结束,宾客尽散。
莎莉要在马尔福庄园住上一晚,明天下午再回家去,纳西莎已经早早为她准备好了房间。
她在楼梯口前面的一段走廊上和三位马尔福道别。
卢修斯点了点头,他的手杖向旁边倾斜,在大概小腿肚的高度,从两人之间穿到德拉科的身后,压在了他的脚后跟上。德拉科傲慢地将脑袋偏向一边,不愿意看她。纳西莎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德拉科痛叫了一声。但莎莉投向德拉科的视线被马尔福夫人优雅的身姿给隔断。随后两位女士拥吻彼此、互道晚安。
莎莉慢悠悠地走进了房间中。关上门后,她整个人贴着门板,瘫坐在地上,默默无声地数着数等待。
一连数到六十,她才小口小口地开始压着嗓子干呕,冷汗像是躲在木马里的希腊士兵终于收到了暗号,一股脑地全部涌出来,洇湿了地毯。
莎莉低声呼唤着贝芙,她全身的皮肤正在怪异地、疯狂地扭曲变形,脸上削薄又坚韧的假皮囊试图包裹住她的嘴巴、鼻子、眼睛,发起一场皮囊吞吃血肉的反叛战争。
贝芙迟了一些才显出身形(因为她不是马尔福庄园从属的小精灵,在保护魔法的范围内幻影移形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当看到莎莉的时候,贝芙呜咽一声,死死地咬住自己树枝一样细长枯瘦的手指。她猛地扑上前去,把一瓶魔力安抚药剂送进了小主人的嘴里,然后试图将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一起送进莎莉的嘴巴里——她看见有鲜红刺眼的血液从那两片苍白发青的唇瓣间溢出来。
莎莉拒绝了她的好意。她现在虽然失去了颈部的控制,但是还能死死地抿住自己的嘴唇。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慢极了。
等到贝芙已经快把手掌生生咬断、几乎要控制不住拿大脑袋撞击地板的冲动的时候,莎莉的皮肤终于恢复了平静,暴露出底下真实的结痂伤口。满身是汗的女孩儿把手脚摊开,像个四肢僵硬的木偶一样仰面躺着,好让糊在眼睛里的辛辣汗水顺着眼角爬出去。
她累到极限了,就连胸口的起起伏伏都好似要消失了,一张脸孔是空白的,只有颧骨上露出来两对浅浅的猫儿胡子。
“一个小时……”
她低声自语。
贝芙依然咬着手掌,只是没有那么用力了,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大声尖叫。婴儿拳头一样大颗的泪水砸在地上,她用好的手打开另外一瓶魔药,举到了莎莉的嘴边。
莎莉稍稍侧过一点脑袋,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喝下了药剂,辛辣苦涩的绿色药水顺着喉咙流到肚子里就变成了一股暖流,四处散开,灌溉着她魔力将近干涸的身体。
她嘟起嘴巴把玻璃药瓶的瓶口吐出去,月光落进眼睛里。
“又增加了一个小时的控制时长,贝芙。”
她像是在和朋友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在黑暗的房间里,头碰着头,用气流把声音从舌尖尖上送出去。
雌性家养小精灵瘦长的大耳朵耷拉在脑袋旁边,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鼻水和血水混在一块儿,又丑陋又恶心。但是她用最轻的力道,最温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大脑袋贴在了小主人的胳膊上。
两个湿漉漉的小小身体依偎在一起,在客房里。
…………
莎莉第一次见到飞路粉,多萝西娅别墅的壁炉至今没有能成功连通飞路网。
她有心研究那些绿色的粉末,但两个有着一模一样浅金色头发的父子,摆着一模一样高傲严肃的脸,站在她的身后排队等候,这气氛就容不下她笨手笨脚的拖沓。
于是她只能遗憾地挥手将飞路粉撒进燃烧的壁炉里,一边步入变成绿色的火焰,一边大喊出此行的目的地。
“蜘蛛尾巷。”
当身体在狭长的管道里重复挤压与拉长的新奇过程,莎莉还在思考: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起码是不属于普利茅斯名下、或任何一个纯血巫师家族的所在地。这便意味着,她即将进入一块记忆所未能拥有的全新地图。
——就在落地的一瞬间,她全身心都爱上了这个新环境。
一个充实而非空旷的,绝没有使用任何华美喧闹的家具装饰物来填满,而是以书籍铸造墙壁武装起来的房间。
虽然这个房间大部分沉湎在黑暗中,光源仅有从天花板垂落下来的一盏点着蜡烛的灯,与其说是谁的家,不如说是一间自我束缚的牢房。但这些完全不能影响莎莉的欢欣雀跃——因为没有任何拥有视力的生物可以做到在绝对的黑暗中视物,自然也就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绝对的黑暗中阅读,是以,对她而言,阅读这件事已然代表了光明。
莎莉喜欢有光的地方,所以她喜欢阅读,喜欢书,喜欢这个房间。
故而此时,她脸上的笑容大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真心实意。女孩儿弯了弯眼睛,对着那个坐在磨损起毛的沙发上,黑色中长发也掩盖不住紧绷的蜡黄脸皮,在圣诞节假期竟然还穿了一身黑色巫师袍的身影打着招呼。
她说:“上午好,斯内普教授,很高兴在假期见到您,希望您最近过得愉快。”
斯内普此时亦是一副真情实感的坏心情。任哪位老师,要在学校公休的时候,匆匆忙忙回家接待自己的学生与他的家长,大概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所以他始终用一张冷脸对着莎莉,包括在女孩儿身后依次走出壁炉的金发父子。
德拉科绕过莎莉,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这位教授的身边,还没等说话,就被一本足有半英尺厚的硬皮书砸中了胸膛,他闷哼一声,抱着书不敢松手,茫然地看向自己爸爸。
卢修斯·马尔福没有接收到儿子的求助,他正在寻找有没有可供坐下的地方——然而只剩下一张旧扶手椅。
他沉默地拒绝了这个选项,提起手杖轻轻落地,头顶的烛光一下明亮了许多——这样好歹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秘密的在逃黑巫师聚头现场了。
斯内普笑了一声,大概是表情的原因,比起笑声,那更像是嘲讽。
大马尔福面色不变,说道:“上午好,西弗勒斯,你看起来不错。”
斯内普的下巴抬起又放下,回道:“如果我现在是坐在斯莱特林的办公室里,独自享受为数不多的假期时光,那看起来确实挺不错。见到你很愉快,卢修斯。”
他们的交情好像真的很好。
莎莉站在一旁,关注了一会儿两个人的对话,心里如此判断。然后她无声无息地凑到了德拉科身边,探头去看那本斯内普原先正在看的书。
“《寄居在魔法森林里的黑暗生物》……”
还在发呆的德拉科惊醒过来,身手敏捷得像是在避免碰触他最厌恶的麻瓜一样,把书迅速地扔进莎莉的怀里,接连后退好几步,直到撞在背后的书墙上。在他的头顶上,最顶端几乎要贴到天花板,本就看似摇摇欲坠的书籍晃动起来。
大概经过了反复的心理建设,卢修斯·马尔福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他再度抬起手杖,这回,那张破旧的扶手椅飞到了他的身后,他矜持地在前半部分椅面上坐下,挺直的脊背离扶手椅的靠背远远的,双手也仍旧搭在手杖银质的把手上。与此同时,德拉科背后的书堆瞬间停止了摇晃。
“德拉科,不要当着你的教授的面前,在他的家里制造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