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依然尚早,公园里空无一人,亚伦在一张长椅中坐下,他对眼前的荒凉景象感到庆幸,因为这让他得以远离现实世界的虚幻。突然,当下的处境为亚伦提供了一个意象,那是六岁时在墓园里的情景,他独自远离人群在长椅中坐下以作思考。和在飞机上对奇勒所产生的伤感一样,这个意象也像是一个不知源自何处的信息提示,但这次他不再试图找寻答案。一股疲惫感从他心底被释放出来,淹没了他心中那个神秘莫测的困惑,他顺着这个提示闭起了双眼。
人终究是情感动物。
一切往事开始涌现,不论远近、不论好坏,它们都为亚伦提供了安抚和舒缓,因为它们都真实地存在过,它们的存在锚定了亚伦的人生,每一个回忆都像是一个地标,让他不会迷失在回忆的世界中,在那里,人是安全的、安心的。回忆安置了人们躁动不安的灵魂,成了人们情感的归宿,我们创造未来,其实是为了拥有回忆,我们在努力前行,其实是为了回到过去。
然后,认知吻合的效果在此刻显现。
亚伦忽然对于自己为何从小就向往飞行有了更深入的洞悉,不是那种体现速度与激情的飞行,而是漂浮式的飞行,过去他认为这样他便能拥有俯瞰的视野,能看到一切正在上演的事情,以便满足他对世界的好奇。但除了好奇外,他对于世界其实从小就还有另一种感知,而他对于飞行的渴求其实正是源自于此。
现实是一个幻象。亚伦从小就察觉到现实世界的虚幻氛围,好像一切都是假象,而你无法在假象中看清太多事情,因为这个环境并不真实存在,就像电影画面一样,那些场景都只不过是像素,你不可能看到超出银幕画幅的那部分景象。对于虚幻处境外部的好奇让他自然而然地渴望飞行,当然,这实际上是无效的,因为飞行本身也是发生在假象当中的,那只是一种情感投射,让人觉得飞行仿佛能获得一种外部视角,从而看到那个被嵌套起来的虚拟世界的全貌。
他当然没有获得这种全知视角,但对它的渴求却仿佛让他对身处的一切带有虚幻性质的处境产生了彻底的觉醒,这些处境包括了当他处于安静世界时、当他伤感之时、当他正在回忆时,他都能意识到自己正在身处假象当中。于是,他便能在这些原本如电子游戏一样设定了预设规则的假象中获得自由,他能察觉到安静时的声响、他能感受到伤感时那个煽情的远拉镜头、他能在回忆的隧道中看见自己的情感被封装的过程,他能把意识剥离这个进程,在回忆中继续进行思考。他能在回忆中找寻线索,他能在自己的情感中找寻线索。
他仿佛进入了随心所欲的状态,假如他所身处的处境是一个正在运行的电脑系统,他只是在里面运作的一个程序的话,那他就彷佛能进到系统的后台,随意地重写系统代码。
他把心中的那个困惑当作是一个电影制作任务,他开始在脑中铺设所需要的场景。一条隧道瞬间落成,那是一条回忆的隧道,他进入隧道,然后拼命往前走,又或者说,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发现这条隧道的性质忽然增添上了差异党使命的属性,他能感知得到这个设定,就如他能感知得到那些系统代码一样。于是他现正走在差异党的使命道路上的同时也走在回忆的道路上,两者合并为一,他在差异党使命中前行的同时其实也在记忆中回溯。
终于,他走到了隧道的尽头,在那里,他遇见了自己的父亲。他停下脚步,没有再走近,因为他看到的不是父亲的实体,而是父亲鲜活的形象,严格地说,他是看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各种父亲的鲜活形象如电影影像一般在眼前放映。终于,影像放映至他6岁时结束了,因为父亲从这一年开始就消失了。然后隧道又通了,他能感知得到这条隧道依然是差异党使命与回忆并存、互为逆行的隧道,它一望无尽。但仔细望去,他彷佛看到了隧道深处有父亲鬼魅般的身影,他好像作出一副想要引领自己的姿态。
他终于明白了,于是前方的隧道开始崩塌,但父亲却丝毫没有受到损伤,因为他早已被毁灭过了。父亲笑了,然后转身远去。当隧道的崩塌迎来高潮,隧道和父亲都消失不见,亚伦站在原地,影像也消失了,但他却感知得到前方依然有一条道路,但已经不是一条阴暗隧道,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睁开眼睛,发觉心中的困惑已经不复存在了。
(第四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