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已经进入了平稳阶段,亚伦向空姐要了杯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他平时不怎么喝酒,说不上是讨厌不讨厌,就是对于酒精饮品不怎么感冒。他点这杯酒只是为了应对长途飞行而已,他对于纯粹的生理刺激还是挺感冒的,以前不还抽烟来着吗,所以高度酒所带来的刺激感受还是可以起到一定的解闷作用,而且他还加了气泡强劲的苏打水来加大刺激。再者,刺激过后说不定还能靠着酒精的舒缓作用安稳入睡。经过康妮几天来的深入陪伴(当然还有添,只是亚伦不想把“深入”这个充满画面感的词用在他和添之间,所以还是说成是康妮分别对他和添两人作出“深入”陪伴比较合适),亚伦发现自己回归孤身一人以后竟是如此百无聊赖。
这趟旅程比较奔波,目的地是俄罗斯远东一个与中国只有一河之隔的城市,他要到那里去完成世保局与上头政府的交接。那是俄罗斯境内与中国最为接近的城市,共同党基于世保局对自身隶属中国名义的视点,假装以跨越国界作掩护,而把交接地点设立在实际上属于自己国界的地方。
其实从世保局所在地前往这个与上头政府的交接地最简单的路线是直接乘坐国内航班到达与之相邻的那个中国边境城市,由于两国在此处隔江相望,所以紧邻的两个城市实施了免签旅游,直接通过当地旅行社就能办齐过境手续,即日来回。
但过去奇勒是采取一种大动干戈的路线方案来完成这趟旅程的。他先是通过国际中转航班到达俄罗斯另一个作为远东行政中心的城市,再转乘俄罗斯国内的短途航班到达目的地,当完成了与上头政府的交接后再就近过境进入中国,继而乘坐国内航班回到世保局所在地。
这种路线方案是建立在有一个叫骗局组织的敌人在世保局的自身视角中这个预设之上的,这种设定对于亚伦此趟旅程来说并没改变,所以他依然需要遵循这条专为世保局视点而设(更准确地说是专为共同党视点而设)的路线前往与上头政府接洽。而且,根据差异党的剧本,亚伦是经历完奇勒所设计的整个掩护计划后,成功接收到他所留下的线索后而获取到与上头政府交接的具体信息的,这些信息中当然包括了交接点所在地点、交接代码和合适的行程方案。
当然,这些信息实际上都是法兰告诉亚伦的,至于奇勒,亚伦至今仍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只知道,在差异党的剧本中,奇勒和法兰和所有旧有差异党人的命运是一样的。
亚伦抿了一口威士忌,气泡加酒精的双重刺激带动着他的思绪展开漫游。父亲把与上头政府交接的信息告知自己时的情景颇为应景地一闪而过,亚伦心想,对于共同党的诉求来说,这个与世保局的交接点真不失为一个理想地点。这个与中国只有一河之隔、一天之内就可以来回穿梭于两国之间的边境城市,既可以为世保局的视点树立一种对于这个秘密部门的上级权力归属的掩护,也可以在共同党的自身视点中保持不与他们自己身在俄罗斯的操作限制发生冲突。而且,即使世保局因为各种原因在自身的任务进程中触及到了关于俄罗斯或前苏联的任何线索,由于这个地处俄罗斯境内的、与上头政府的交接点距离俄罗斯的政治中心莫斯科太过遥远,只要世保局无法触及隐藏得比国家机密更为深入的关于人类历史的那部分信息并理清当今的俄罗斯在当中的关系,那么在唯一知道与上头政府交接点所在地点的世保局局长看来,这个地点的俄罗斯因素就算不上能与调查所得的俄罗斯因素产生多大联系,以巧合作解释总能顺利带过。当然,自从那位被奇勒冠以“真正”头衔的老局长下台后,对于共同党来说,这位不会对俄罗斯因素产生过分怀疑的世保局局长在过去几十年指的都是奇勒。
亚伦发现酒精的确为自己的神经带来了舒缓作用,但这种舒缓却使他变得思维活跃,他知道自己应该在漫长的飞行途中进行休息,但当下确实有点欠缺睡意。
他的思绪又漫游到了刘小姐身上。这趟旅程并非紧接着小岛行程而立即出发的,因为他已经明确了世保局的实际危机其实并不存在,那么这趟行程的紧迫性也就不存在了,当然你也不能拖得太久才去与上头政府交接,这终究是件至关重要的正事。离开小岛后亚伦等人是先回了趟世保局,在与上头政府交接前先与刘小姐进行了一下交接,免得当亚伦以奇勒的托付在上头政府手上接受新任局长的职位任命时与刘小姐产生程序上的混乱。而且他知道当刘小姐知道自己不用继续当局长了,这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一个莫大的喜讯,只是他无法为她带来那个更大的喜讯。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就自然而然地漫游到了奇勒身上。
但关于奇勒已经没有什么可探讨的了,他只是拿出手机随便翻了下新闻推送。略过两版千篇一律的国际新闻后,终于有一条消息引起他的注意,标题上的“爆炸园区”字眼乍一看还让他以为讲的是前两天发生在小岛上的事,但亚伦的疑惑很快就被推理压抑,照理说那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发生的事是不会引起关注的,而且差异党人应该还会额外确保这一点。
他点开新闻页面,原来说的是一个在多年前因场地事故发生爆炸后就一直荒废的工厂园区刚刚被当地政府规划成了创意产业园,一群业余电影拍摄爱好者响应政府扶持文化产业的政策在那里创办了一个影视博物馆。亚伦把页面滑至顶部看了看这条新闻的发布网站,原来是个小众的电影网站,怪不得会关注这种冷门的新闻。
但随即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便快速下滑页面继续阅读更为详尽的报道,果然发现这个园区正是当年片场爆炸案的案发地,他花了数秒的时间让脑中的线索快速组合。【“世保局在获取了共同党的绝对信任的同时,也成为了差异党典籍最为安全的防护壁垒。”】亚伦回想起父亲所说的话,这才意识到这句话并未说明差异党典籍的藏身之处。信息关系配对完毕,他笑了笑,然后退出了这个新闻页面。
他继续百无聊赖地滑动手机屏幕翻看新的新闻推送,自从听刘小姐说了那句“新闻终究来得比综艺优雅”的话后,亚伦就养成了一个时不时翻看新闻推送的习惯。但其实两者压根没有因果关系,他这个习惯的养成只是碰巧发生在刘小姐跟他说了那句话以后而已,而且刘小姐看新闻是职责所需,她是真的会看具体的新闻内容的。亚伦看新闻其实只是看新闻推送,为的是反向利用新闻平台的推送算法,让网络巨头的大数据分析系统帮忙分析分析自己最近无意识地形成密集兴趣的关注点,好让他有意识地走出信息茧房。
亚伦觉得这个策略真是好用至极,每当他看到新闻平台向他集中推送某类信息,他就主动去搜索其他信息,在没有推送算法之前,他在扩展认知范围这件事上还无法做到如此高效。例如他有次心血来潮在搜索引擎上搜了某位美艳女星的照片来看,新闻平台就开始拼命推送这位女星的各种最新消息给他,于是他便改为搜索其他女星的照片了,为了更为充分地扩展他的认知范围,他还会以不同关键词组合对同一内容进行搜索,例如“艳美女星”、“星艳美女”、“美女艳星”等等。总之,不管他人怎样在当今年代被信息推送带进封闭世界,他是充分享受到了互联网的多样性了。
推送算法真是一刻不停地为人民服务啊,他马上又看到了一条带有“爆炸”字眼的新闻推荐了,但亚伦并不打算略过,因为内容简述当中所包含的“莫斯科”和“中国男子”字眼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点进了新闻页面查看具体内容,说的是莫斯科时间的昨天接近午夜时分,莫斯科郊外的一栋废旧厂房因电线短路发生爆炸,一名刚好独自途径此处的中国游客成为了唯一的遇难者。
亚伦的直觉感受告诉他那就是奇勒,他并不需要更加明确的线索来印证推断,因为即使新闻中所说的遇难者不是奇勒,这也将是奇勒的结局,因为这是被写进差异党的剧本当中的。
他当即感到一股伤感袭来。
但这种伤感马上就触发起了他思维上的应激反应,因奇勒而生的伤感比起对于父亲的伤感来得更快,这种单刀直入的情感反应对于他来说显得如此的不同寻常,使得它根本不像是一种情感,而更像是经由情感系统所传递的信息提示。
这确实像是一种信息提示,因为他脑中对于奇勒临走前那晚所展现出的运筹帷幄姿态的感受马上被调动到了他当下的意识中来,他觉得记忆中奇勒当晚的模样彷佛和他当下的伤感形成了某种程度的联结,这种联结像极了贯穿整个世保局的危机过程奇勒向他传递的信息提示。
但到底奇勒在向他提示什么?奇勒还有什么需要向他提示的?他顿时被疑问占据心头,为何自己到了如今地步,一切差异党的事情看似已经尘埃落定之时,却依然感到那股莫名困惑的存在?他已经正在踏上继承差异党使命的道路了,但为何他总是觉得自己对于踏上这条道路的资格依然有所缺失?
他没有答案。于是他终于闭上了眼睛,进入了那条回忆的隧道,那是一个脱离了现实的时空。
梦境中,他再次与同伴一起飞往那座高山去进行冒险任务,这次父亲和奇勒也与他结伴,他感知得到这趟旅程的危机,但他却因为两位父亲的同行而感到快乐,他仿佛回到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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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清晨时分好一阵子了,但时间看起来依然尚早,从酒店出发过了几个街区都是人流稀疏。现在正值入秋季节,早上微微的凉风开始把树叶逐渐吹落,从小开始,这种略带荒凉的景象总是能让亚伦精神抖擞、思维活跃、身心舒畅,他从来都不是那种所谓的活泼小孩。
当然,睡眠充足是他良好精神状态的另一原因。他乘坐的航班到达目的地的时间点堪称完美,加上从机场去往下榻酒店的路程刚好迈过午夜钟声,这样的话,需要在酒店里逗留的时间正好就是睡眠时间,不至于时间过早而在酒店里两眼放光或者游游荡荡,也不会时间过晚导致睡眠不足。当然,你愣是占用睡眠时间在酒店里进行其他活动的状况除外。这次的酒店情景是孤身一人,没有什么活动可进行的亚伦睡足了一整夜。
说来奇怪,在飞机上因对奇勒的伤感而起的特殊感受经过了几次不同海拔的睡眠后彷佛起到了精神上的消炎作用,亚伦现在竟然感觉有点意气风发,好像奇勒的信息提示为他消除了原本的内心困惑,虽然他对于被提示的信息内容和自己的内心困惑本身都处于迷糊状态。怎样也好,他步伐爽朗地又过了一条马路。目的地就在前方了。
那是一栋中等身材的楼房,坐落在城市绿化公园附近的一片空旷地带上,从远处望去感觉有那么一点旧世保局的神韵,亚伦的职业生涯刚刚赶得及与那里发生短暂的接触。眼前的建筑内隐藏着的那个机构在这个中俄文化交汇的俄罗斯城市中假装运营着一种类似外贸的业务,又或者它的确运营着外贸业务,真正知道它的真实用途的可能只有机构的高层,这种安排也确实符合保密需求。怎样也好,这个承载着关乎全人类的重大秘密的掩护机构就是如此大模大样地坐立于此,外面就是一大片光天化日之下的广阔世界。
亚伦正在逐步向那些秘密的真容逼近,他记起父亲告诉自己的与上头政府的接触代码,那就是直接告诉接待自己的前台小姐他是属于哪个部门的。【看来前台小姐也具有接触秘密的权限,这种上下接应的安排相当合理。】亚伦心想。然后他不禁猜想,真正与他接触的会是什么人,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在世保局的自我视点中上头政府是中国,但世保局真实的上头政府是俄国,而既然真实的上头政府为世保局视点专门制造了一种以中国名义的在俄国的身份掩护,其实也不妨用俄国交接人员来延续这种名义上的掩护。其实以中俄两国的人作为交接人员都是说得通的,关键是世保局的真实上头政府内部是否有可以触及真相的中国面孔,而在世保局视点中自身的上头政府又是否会有可以触及真相的俄国面孔。但他发现这些逻辑根本不重要,【谎言不需要真实,谎言制造真实。】接着他突然记起了那条至关重要的信息,世保局真实的上头政府实际上也并非俄国,而是共同党,任何政治实体都只是他们的踏板,共同党人是他们自己。
想到这里,亚伦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已经走到门前了,所以他没有继续深究自己的思维,直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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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空无一人,除了一位妙龄女士坐在前台后方,这是华人面孔。亚伦向她走了过去,对方也站了起来,绕过前台上前迎接他。在不远的行进过程中,亚伦发现这位女士衣着正式、身材高挑、姿态优雅,在对他说话前所展露的笑容还让他相当喜欢。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亚伦犹豫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这个笑容甚至这幅画面都好像似曾相识,或许是无数电影里所描述的特殊机构都是这般氛围吧,那也是,什么都自助式解决哪来情节发生呢?但亚伦始终觉得这种解释无法抚平心中那种奇异的熟悉感。
但或许这只是他有点紧张而已,他按照法兰的指示,告诉前台小姐,“我是世保局的。”
“先生,您确定?”女士说道。
对于世保局亚伦当然确定,但对于当下情景他却开始有点不太确定。他说道:“我确定。”
“不好意思,先生,我想您来错地方了,这里没有您要找的机构。”
很奇怪,亚伦发觉自己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这位女士的笑容之上,它彷佛早已存在于自己的记忆深处。
(第四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