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经历了一阵漂浮带来的晃动,他不经意地扭转面庞,目光落在他的两位搭档身上。已经近黄昏时分了,早上的阴沉天气已被驱散,尚未泛黄的温暖阳光打在他们两人脸上,亚伦发觉在自己的情感系统中,这些已是他熟悉的脸部轮廓了,就如童年时对于父亲轮廓的熟悉那样,他对此感到庆幸。
康妮坐在亚伦的身旁,添在尾部驾驶着汽油艇的去向,他们正在从背后的方向离开小岛。上船时康妮问添,他们几个是开渡轮的大叔带上岛的,沿路上也遇到了岛上的居民,他们就此离去,那岛上发生的事(她指的是即将发生的事)与他们三人的联系是否需要在这些人的理解中得到合理解释?添的回答是,这些是与世无争的人,他们天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斗争并非属于他们的斗争。这是一个概率问题。
原本,在与父亲对话过程进入尾声时的闲聊氛围让亚伦感觉有点别扭,虽然这种氛围可以说是亚伦有份促成的(当然所谓的促成更多地指的是他在当下没有蓄意修正自然而然产生的环境气氛而已),毕竟横跨在父子俩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情感缺失实在是太有份量,它理应成为两人之间一切平常交往的阻断机制。但闲聊最后那无法阻挡的笑声却让亚伦的的确确回味了一番曾几何时与父亲一起的幸福感受,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什么人类使命,只是对世界怀有本能的好奇而已。
在水面上行进的现实处境为亚伦的思绪提供了意象效果,对于曾经与父亲一起的感受的回味就像是一座冰山,把他脑中那艘意识邮轮擦破,记忆开始如海水般渗入内部。他彷佛能看到回忆的进程如电影放映机般运转,严格来说是他能感受到,因为他记得唯一能清楚看见过去画面的只有梦境,但这不是梦境,所以他无法看到真实的画面。但他能意识到记忆的存在,那些记忆甚至没有影像,但他对它们确信无疑,就像他对电子游戏中的设定确信无疑那样。
对于童年的疑问他如今已有了答案,世界当然并非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因为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真实面貌的感知并非通过眼睛来实现的,我们无法亲眼看见世界运作的底层规律,我们无法亲眼看见脑中的记忆,我们无法亲眼看见游戏里的设定,但我们对于它们的感知却比眼见的景象更加笃定。
但如今亚伦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当人类终于把自身的意识与生命载体脱离以后,我们的情感是否依然存在?他的意识顺着自己的思绪进入了漫游模式,伴随着记忆与想象。
远处,一声爆炸震撼而来,那是刚才差异党人所在的位置,康妮感到一阵伴随着不知所措的震惊,甚至添也如是,但他们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反应。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一种违反本能的情景。我们的情绪反应是生而应对未知的,只要情景是突如其来的,我们总能对其作出合适的反应,不管这种反应是惊喜、恐惧还是崩溃。但假如某种尚未发生的情景因各种原因被我们预知了,那么即使这种情景总是与特定的情绪反应想对应,当它发生时我们的情绪系统依然会是不知所措的,因为它已经缺失了未知这一诱发机制。这或许就是随着文明的推进人们的情感显得隐晦而复杂的原因,因为我们对于未来之事拥有了过多的预期能力,使我们原本运作逻辑明确的情绪反应失效了。
反而是亚伦异常平静,他既没有面对突如其来的未知之事的反应,也没有面对这些事作为一种内心预期的不知所措,因为对他来说,眼前的爆炸并不发生在当下,它早在自己6岁那年发生过了。对他来说,父亲早在他6岁那年已经死了,对于一个死了的人来说,真正会引起他人情绪反应的是他的复活,亚伦也的确因为父亲的复活产生过情绪波动了,如今父亲只是回归他应有的状态而已。
亚伦看着远处冒起的火焰,感觉火势比起刚才的爆炸响声应有的程度要更为猛烈,然后他记起了这场火是用以烧毁一切痕迹的,这是一场特殊的大火。他入神地看着火势,陷入了思考状态,他始终没有习得那种叫“多愁善感”的万能应急措施。
但人终究是情感动物,怎样也好他也不至于如此平静啊?这当然有他的天赋所在,但其实这是属于全人类的结果。
这是一种认知,亚伦从认知上接受了父亲的决定,接受了差异党人的做法,接受了人类可以自主地作出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接受了人类的文明进程赋予了人类反生命的特性。他如此平静地面对着这件对于人类来说本应无法接受,甚至无法成立的事情,因为他从认知上接受了这一切,是认知让一切对于人类来说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他平静地面对着眼前的景象,发现人类在认知的道路上已经一去不返了。
亚伦那个新的疑问不知何时才能获得解答,甚至不知在人类的命运中这个疑问会否获得解答,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摆脱生命载体之前,人类都必须与情感共存。
情感终究是要接管他的意识的,他开始感受到了伤感。他已经明白了世界不只存在一种现实,他试图进入回忆的隧道去触及父亲所身处的现实,他一直在隧道内往回走,同时隧道内一直回荡着那句话,“一切都源于那一部分想要开创一个由自己掌控的世界的人”。
但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回荡在隧道内的这句话并非属于父亲的声音,他还从谁的口中听过这句话?不,这句话根本不是从父亲口中听说的。对于父亲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然后,境况好像又回到了6岁那年那样,奇勒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亚伦面对关于父亲的难题之时,正如早前所说,真正塑造亚伦性格的是他的第二父亲,父亲的毁灭对于亚伦来说依然是难题甚于悲剧,伤感对于解决难题终究是没有作用的。但幽默感却难说。亚伦在他对于父亲的情感中被他对于奇勒的情感解救出来,他的心态开始变得晴朗。
他开启没心没肺的幽默模式,作为眼前的悲剧这个难题的解决方案。他以调侃的口吻向添问道,“你是否一直都知道每一步的进展?”
添回答说:“那不重要,不管知道不知道,我的职责都不会改变,真相应与使命同在嘛。”
但亚伦却硬要追问,“那到底是知不知道呢?”
添三缄其口,死硬维持自己故作神秘的智者气质。
亚伦冷笑或嘲笑或耻笑了一下,把目光移开,回到行进的方向。康妮的心情默默地因为这两个把她夹于之间的男人而变得舒畅。
(第四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