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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使命,不管是人类的使命,还是差异党的使命,还是他自身的使命,亚伦已经再也想不出其他明确的问题了,所以技术上,他已经知晓了他作为一个差异党人在这一阶段应该知晓的真相了,只是他那股难以名状的困惑依旧萦绕在心头,但它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亚伦再也……起码是暂时已经无法让自己明瞭它的面容了。他心想,或许这种困惑正是人类本身的困惑,因为自我觉醒的人类意识到自己被困于一个特定的载体里。他决定不再纠结于这种屡屡以为得以拨开迷雾却又重回浑沌的困惑。
对于踏进差异党的道路,他已心无旁骛了,但他仍然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提问,这个问题的存在有着多种性质,但亚伦感觉驱使它存在于自己心中最重要的那个性质是自己对它的好奇心。对于人类的使命来说,好奇心是至关重要的推动因素,它不但使人类与其他物种的演化分道扬镳,甚至伴随着人类文明的整个发展历程也驱使着一些人与另一些人不相为谋,而最重要的是,它与生俱来,无从酝酿。想到这里,他感觉当他对差异党发展历程的理解来到如今的地步,最后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已在自己心中呼之欲出了。
康妮的心思与亚伦如出一辙,爽朗的她替亚伦发出了正式的提问:“什么是认知吻合?”
这个问题由康妮开口会是一种安排吗,为何有些事情的发生好像早已注定?人类的使命会是一种安排吗?那群造物者降临地球会是一种安排吗?祂们的命运会是一种安排吗?是谁的安排?
法兰知道自己并不会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但他也知道这些问题的涌现并不在于获得答案,那都是他的情感反射而已,作为人类,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我们并不需要知道,我们也不会知道,毕竟,人类的存在本来就不是为了认知的。其实我们从来都可以选择“好好活着”,至少可以选择在那个脱离现实的美好世界里多点停留。
康妮的发问让法兰再次回忆起那个人,那是亚伦的母亲,她并不符合认知吻合,但他爱她。但他敌不过自己的内心召唤,所以他终于放飞她,把她的幸福交还给她,自己只保留对她的美好回忆。他在那个美好世界中作出期盼,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再续前缘,那是他完成自己的使命的时候。他们这种人天然而然地不忘使命,因此也天然而然地不忘他们每个人都只是使命的一部分,因此他们的使命终有完成的一天,因为生命总有终结的一天。他们天然而然地让自己对使命的追求凌驾于对使命的无限追求之上,这是认知吻合的力量。
“这是差异党延续至今的秘密,”法兰回答道,“也是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秘密,同时也是推动物种演化的秘密,它就是概率。”
这种史诗级的表达手法总能为最明确的道理也赋予神秘学的魅力,好莱坞对此可谓屡试不爽。看见康妮和亚伦一脸观影科幻神作时的迷糊神态,法兰笑笑,以打趣口吻说道,“当然,这是底层原理,为了消除你们的疑惑,还是让我从认知吻合这个概念的表层意思说起吧。”
法兰继续,“这是差异党的一套运作机制,当然这个概念是现代差异党的产物,我一路以来所说到的关于差异党的理念都是现代差异党的产物,它们大多建基于进化论的思维。而经典差异党虽然不知道这些与底层原理相关的概念,但他们却无意中走上了与大部分概念相契合的路径,认知吻合就是其中之一。
认知吻合一共分成2.5个阶段,第一阶段又称为初始认知,这指的是超越探索阈值的好奇心,它驱动了智人开始对事物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探索,从而开启了意识突进的进程。智人整体上比其他所有物种都具有更强的好奇心,但在智人内部会有不同体现,这是因为同一基因在不同样本上的表达会有所差异。而那些好奇心较重,认为人的意义并不只在于好好活着,更在于对世界展开探索的人,就符合这个初始认知。而驱使智人在好奇心上超越其他人种和驱使智人当中的一些人的好奇心超越他人,靠的就是概率。不过请注意,”法兰举起了一只教授专属的手指,“认为人的意义不只是好好活着不代表不想活着。
第二阶段认知吻合我相信你们已经心中有数了,那就是摆脱维护载体的欲望的操控。维护载体的欲望在我们的生命系统当中的运作机制实在过于复杂,以致于人为掌控它的难道几乎等同于人为地彻底掌控生命系统的难度,因此和好奇心一样,符合第二阶段认知吻合的人只能找现成样本。而当中最大的问题是,这种样本的生成很可能并非完全出于先天因素,而是以一定比例的先天因素和后天的偶然因素混合而成,这就成了一个更为复杂的概率问题。但有一点规律我们依然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样的样本需要以好奇心,即第一阶段认知吻合为基础。
其实有一个简单的标准可以作为是否达到了第二阶段认知吻合的粗略判断,那就是能否意识到人类文明的反生命特性(不管这种意识是自知还是不自知的),并且认可认知才是人类的终极使命,而不是维护人类作为物种层面的价值,例如世界大同等。同样,不管这种认可是自知还是不自知的。当然,这种认可要以一个人的实际行动而非自我声称作界定。
事实上,所有从认知上推进了人类发展的人物都是符合第二阶段认知吻合的人,而不管我们如何以系统化的方向完善人类文明的教育体系,这些人都无法有系统地被培养而出,他们在认知动力上的潜力只能与生俱来。
你们喜欢的话,也可以以使命感为线索来理解前两个阶段的认知吻合。人们总是对使命这个词赋予了过于娇柔做作的含义,其实它是一个简单明确的词,它只需两个条件来为其作定义,一是这是一件对于主观意愿来说不得不做的事,二是这是一件跨越长久时间跨度的事。第一点很好理解,它是用来为事情的进行提供绝对动力的。第二点则需要稍作解释,由于使命并不存在于客观世界当中,所以它的定义必须基于那个要实行它的主体的性质而生,所谓的长久时间跨度,就由主体的寿命的时长限度来定义,即是起码需要穷尽主体一辈子时间来完成的事。你当然会问为何不能定义为在主体有生之年就可以完成的事?因为意愿是非理性的,而人们的理性是会被他们与现实世界的交互和随之产生的预期诱导出来的。先解释一下,所谓的现实世界指的是我们能感知的部分,而我们的感知系统是与我们的生命共存的,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现实世界就是指我们预期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感知到的事物总和,超出这个预期的部分就属于理想或幻想世界。因此,一旦我们的意愿能获得落实于现实世界的预期,我们与现实世界相关联的理性动力就会逐渐凌驾了意愿本身的非理性动力,于是这个意愿就成为了一种可被调整的计划,于是它就失去了其绝对性,无法构成使命的定义。
明确了使命的定义,那所谓使命感就是指你要终己寿命无条件推进某种进程的意愿。第一阶段认知吻合催生出对于探索的使命感,第二阶段认知吻合使这种使命感跨越一切具有载体性质的层面,纯粹服务于认知本身。两个阶段的认知吻合共同形成了人类文明向前推进的绝对动力,它们完全来自于概率。
而差异党的职责就是对人类的认知进程以一个外部视角进行微弱但至关重要的方向校正,这其实就是一个系统维护的问题,所以第三阶段认知吻合正是与系统相关的,它也成了作为差异党人最重要的条件。
虽然的确有极少数的一些人因为各种偶然原因能摆脱维护载体的欲望的绝对操控,从而为自身认知进程的推进开拓出最大限度的带宽,但基因的影响毕竟是挥之不去的,哪怕维护载体的欲望被挤压在一个人的自身系统架构最边缘的角落,它也总能凭借自己手上的免死金牌找到一种更为隐晦、抽象的方式对任何一个看似压制了这种欲望的人继续产生影响。于是,我们就会看到哪怕在运作结果最具开放性、最以客观事实而非人类意愿为构建基础的科学领域也无可避免地会出现新旧派系之争。
认知本身是一套复杂的机制,任何一个复杂系统要想维持稳定运作都必须发展出子系统架构来分散主系统的负荷。同样地,为了让自己能在具有越发复杂化趋向的认知进程中顺利推进,每个人都需要在思维方式上发展出一套相应的子系统,以推动他们的思维在自己所涉足的那个认知领域更有效地运作。而当一个人的思维模式长期依赖于这个子系统,那么长此以往这个人的情感就会不自觉地散落其上,于是这套特定的思维系统便以一种极为隐晦的姿态成为了这个人的情感载体。
正是这种载体属性又给了基因可乘之机,虽然一个人在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上摆脱了维护载体的欲望,获得了只着眼于客观事实而无视自身情感和意愿的运作权限,但维护载体的欲望却兜兜转转又把持了这个人用以辅助自己在特定领域推进认知的思维模式,使得这个人虽然在理智上秉承着对客观事实的最高认可,却毫不自知地在情感上对他惯有的思维模式和这种思维模式的相关产物产生偏爱的倾向。正是这种倾向导致了即使是最具认知天赋的人在人类本来就短命的有生之年中也无法一往无前地推进自身的认知。
爱因斯坦正是当中的典型例子。他为了推进对星体之间运作规律的认知,发展出了一套如创作科幻小说般的靠想象力推进的思维系统。这种思维方式因为跳过了大量对于准确理解事物运作的真实状态必不可少的逻辑节点,所以必须靠激情作为动力才能推动他一步直达那个隐藏得很深的、可能的真相,然后再通过这个高度精准的对真相的假设,反推出被他跳过了的所有符合事实的逻辑节点,从而达至对星体运作的底层规律的洞悉。这种依赖于激情作为推动力的思维方式使得他有能力相较同领域的人实现认知上的大跃进。但也正是这种激情最终把持了他认知进程的去向,以致于当他在原本高速推进的认知路途上碰到那个对他乃至对人类的认知进程都至关重要、但缺乏激情的确凿事实以后,却以上帝的名义背离了这个事实。
所以,第三阶段认知吻合就是对自身子系统的觉醒,当子系统完成目标后主动结束它的运作进程让资源回归主系统。但连爱因斯坦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对于其他人来说只会更加困难,所以差异党人只追求对自身子系统觉醒后,然后在它有机会威胁到主系统的运作前作出自我毁灭。所以,严格来说,现代差异党的认知吻合只包含了2.5个阶段。”
法兰最后以一个涉及共同党的话题来对认知吻合这个对于理解差异党来说具有总结意义的话题作总结,不过到了此时此刻,或许在亚伦看来关于共同党的话题对于理解差异党来说已是题外话了。
“认知吻合正是差异党和共同党最大的战略差异。”他说道,“差异党使用认知吻合来作为自身的凝聚力,被要求吻合的特质处于人类行为模式发展链条的末端,它的生成机制无从捉摸,但它一旦生成就已是一个难以撼动的结果。建基于这种特质之上的集结牺牲了体量,但换来了稳定和可叠加式的发展,就如科学的发展一样,只有对认知本身怀有不可撼动的纯粹欲望的人才会加入到负责为其添砖加瓦的行列,而由这些人所添加的砖瓦也因此无比稳固。而共同党所使用的凝聚力来自于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欲望,这是人类行为模式发展链条的初端,容易随着意识的演进形成分裂,但好处是体量庞大,容易在一定时间内凝聚起强大势力来执行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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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相遇,或者说新旧差异党的交接仪式终于要进入尾声了。可能是法兰和亚伦父子俩都看了太多意味深长的电影结尾,在相处的最后时刻……(亚伦曾在心头一闪而过“生离死别的时刻”这种描述,但随即又自觉何必使用如此伤感的口吻呢,直到现在,与父亲的分离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个难题甚于悲剧,而对比起六岁的心智,如今的亚伦已经肯定了这个世界不只有一种现实,他与父亲在一种现实中分别并不代表在所有现实中都分别。对于人类来说,现实是指可被感知的世界,而比起其他物种,有一种现实是人类独享的,那就是虚构想象。)
……看了那么多意味深长的电影结尾后,在相处的最后时刻他们却进入了最为平淡的闲聊氛围,人生和电影一样充满了故事,不同之处在于,人生所讲述的故事是没有结局的。
法兰还告诉亚伦,在差异党剧本里为共同党所设的这段视线真空期其实也是为亚伦而设的认知吻合的最后考验,他早已符合了第一阶段认知吻合,然后他被赋予了如今职责的候选人身份,接下来通过他的成长经历他完成了第二阶段认知吻合的考验,到了最后,他还需要经过第三重考验才能正式踏入差异党的使命征程,那就是对子系统觉醒并产生与之脱钩的预期。
“但问题是我并未正式参与过差异党所代表的子系统运作啊,何来对其觉醒?”亚伦随即问道。
“关键不是对哪个具体的子系统产生觉醒,而是对子系统这个概念本身产生觉醒,还记得吗,维护载体的欲望是不需要与任何客观条件和直观行为相对应的,性欲的本质是交配行为,它的本质就是它。”
“那康妮呢,这也是对康妮的考验吗?”别看这问题带点孩子气,其实充分体现了亚伦不懂就要问的精神。他是真心想问这个问题啊,毕竟他不够聪明嘛。
康妮原本也想问这个问题,正好被亚伦代劳了,而这个情景竟让康妮内心顿生一种幽默感与舒适感混杂的感受,亚伦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问的这个问题?是以差异党成员的身份,还是以康妮的…… partner的身份?康妮在内心笑了笑,随即发现自己由衷地感激能与亚伦结伴同行。然后她就瞬间彻底明白了认知吻合的意义,没错,它就是概率,它能瞬间跨越多重逻辑链条,让事情达至牢不可破的状态,它让物种生生不息、让爱情至死不渝、让宇宙永垂不朽。
那添呢?不等法兰完成闭幕的致辞,康妮已经为踏上往后的旅程收拾好心情了,但她不知道在法兰的角度看来闭幕致辞与当下情景是毫不关联的。康妮发觉自己对添的感受尚处模糊状态,暂时无法判断是否也由衷地感激有他的结伴,或许是因为自己与他的相处时间依然较短吧。
这是什么跨越多重逻辑链条的鬼话,她瞬间自我觉醒道,亚伦不就比添与自己多相处了半天的时间吗?但亚伦在自己的印象中占了先机嘛,女孩子不都比较受第一印象影响吗,或许再等他们三人多进行几次……各种活动,她就能对添作出更明确的判断了。
“康妮早已过关了。”
法兰的回答出乎意料,把康妮的心思拉回现场。“怎么会这样?”她问道。
“是啊,怎么会这样?”亚伦对这个问题追加下注。
认知吻合本身其实就是答案。
有的人天生具有较强的逻辑关联能力,有的人天生具有较强的空间想象力,康妮天生是一个怀疑论者,这是她的天赋。虽然她也会受到维护载体的欲望的影响,但她与生俱来的怀疑论的思维倾向始终会作为一种原始动力抵消掉这种欲望在任何一个领域对于她情感的盘踞,所以她并不会深陷于任何一个子系统的运作惯性当中。这种天赋使得她擅于思考多于行动,因此,对于差异党的职责来说,她的作用是提供一种较为纯粹的战略指导(法兰和奇勒始终不认为对康妮的这种安排是参照刘小姐案例的结果,都说了康妮的天赋是天生的,哪是他们安排得来的)。而这种职责又让她能经常处于一种脱离事情的实际运作的处境下思考,这又进一步加大了她与那些负责办实事的子系统的疏离感。于是,子系统的运作对她来说纯粹就只是一种概念,她并不会与之建立起过分强烈的情感纽带,当子系统的目标结束,她很容易就能把视点放回到主系统目标之上。简单来说,她这种人是负责搞设计而非搞建设的。
法兰把上述道理告诉他们,然后说道,“所以真要问康妮凭什么早早通过了认知吻合的考验的话,答案当然就是……”他做了个“你们知道的”手势。
然后他们都乖乖把话接上,“概率。”
(第四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