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法兰为他揭示了多少触及底层原理的真相,亚伦心中那股不可名状的困惑毫无减退,它依然推动着亚伦想要继续发问,但它自己却始终隐藏着真身,所以亚伦根本无法提出那个对他自己来说一阵见血的问题,他只能采取刨根问底的策略。
“差异党的运作只是人类使命进程中的子系统,”他说道,“它的职责只是一个用以辅助认知使命推进的子系统目标。而人类认知使命的主进程中其实还可以分开阶段性目标,在过去,这个阶段性的主系统目标是推动认知进程在模因中固定下来。而为了辅助主系统实现这个目标,作为子系统的差异党催生出了操弄文化因素对抗终极统治这个自身运作目标。”
话毕,亚伦向法兰投去一个带有提问语气的眼神,法兰以沉默回应表示认同,他知道亚伦的话是在梳理自己的理解。
“新时代的差异党作为一个全新的子系统也有自己的运作目标,”亚伦继续,“那就是对抗独裁统治,”他稍作停顿,然后把问题提出,“那这个子系统目标所服务的人类使命的下一阶段的主系统目标是什么?”
法兰沉默不语,他觉得这次的答案还是会有人代劳的。
“这个目标是让人类的意识脱离生命载体吗?”康妮如期而至。
“你真的很聪明啊,康妮。”法兰笑逐颜开,他的愉悦感纯粹来自康妮本身,除了那件风衣外,他和奇勒还把坚守因子安置在对女性的欣赏这个领域上。“其实亚伦早前也道出了关键所在,”法兰说话的同时给“不够聪明”的亚伦投去了一个调侃的眼神,“只要我们一天还需要靠与自然环境的交互维持生存,我们就一天也无法摆脱环境变化逃逸速度对我们的影响。”
面对法兰的调侃亚伦笑了笑,但其实他那句话的确道出了关键所在。
法兰继续说道:“人类认知使命的下一阶段目标的确是让人类自身的意识脱离现有的由基因赋予的生命载体,因为这个载体的内部架构原本并非主要用来服务于意识的生成和演进的,人类的意识充其量只能算是依附在这套系统之上。虽然这套系统在技术上是可以人为地进行更新的,但它内部有大量复杂的架构并非用来服务于意识本身,但这些架构的失效所带来的系统崩溃却会连带着承载其上的意识一起消亡,再加上不管怎样更新,这套系统一旦展开运转以后控制权又会回到基因手上,所以人类的意识突进进程(亦即认知能力的推进)是被我们自身的生理系统严重限制了发展上限的。假如不摆脱生命载体的话,那么到了某一个时间节点,我们就再也无法提升认知水平了,这样的话我们终将被环境变化逃逸速度追上。而且,只要我们的意识一天还与基因共享同一系统,人类文明就一天都无法摆脱基因发起的反击。”
“可是,”康妮说道,“即使成功脱离了生命载体,那依然不代表我们能彻底免除环境因素对我们的灭绝啊,只要我们的意识是有特定载体的,那它就是可以被摧毁的。”
“但那已经完全是另一个层次的较量了,在那个层次中,环境变化逃逸速度已经失效了。因为环境的定义其实是动态的,我们要先确定了受环境影响的主体的界线,才能界定出定义环境的界线。例如我们把所讨论的主体仅仅定义为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周边的其他人就变成了相对于这个人而言的环境因素,那些以固定频率与这个人发生交互的人就是具有确定性的环境因素,那些突如其来的人就是环境中的不确定因素。而环境变化逃逸速度是一条针对生命系统的法则,当中的环境因素是针对生物意义上的生命体而言的,当我们不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生物了,原本的环境因素的定义对于我们来说就失效了,或者说我们自身变成了原本对于生物而言的环境因素的一部分,因此环境变化逃逸速度被我们彻底跨越了,自然之神在与我们的对抗中彻底落败了。
不过那已是极其遥远的未来之事了,我们对于如何走通这条路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我们可以为这个目标作最后一次贡献,那就是结束掉我们这个已经完成任务的子系统的运作。”法兰再此以高点回落的语气作结,他还特意把说话对象偏向亚伦,笑着说道:“看过《黑客帝国》吗,你就姑且把我们理解为好像电影里的尼奥那样,回归主程序吧。”
法兰对电影话题的提及彷佛在和亚伦重温他们的父子关系中那些久远的美好时光,但从亚伦的角度看来却产生了道别的意味,因此他无法以过去那个天真、无忧的六岁小孩的面容回应父亲彷佛作为道别礼物一般赠予自己的、和他曾经的记忆如出一辙的充满慈爱的笑容。或许道别正是法兰的本意,因为这次他无法确定余生有否机会再遇亚伦了。沉默良久以后,亚伦终于说道,“那我们呢?”
事到如今,这已经是一个略显盲目的问题了,但这个问题对亚伦来说意义重大,或者说这个问题背后所隐藏的情感诉求对亚伦来说意义重大。他当然明白法兰的意思,因此也当然知道这样一个问题并不会在法兰口中得到明确的答案,或者说该说的答案他已经说过了,那就是他已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他剩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退出了。
亚伦也理解关于系统论的问题,事实上无数系统的崩溃都是出于子系统的运作凌驾了对主系统的服从,其实在每一种长远事业中的新旧派系之争都是此种性质。因此他也理解他父亲所代表的旧有差异党的毁灭,虽然他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能做到在完成了自己作为子系统的目标后彻底回归主系统,毕竟每个人都有情感作祟和思维偏差。他原本想说或许差异党人就是能做到,正如面对同一事物有人就是兴趣盎然,有人就是无动于衷,但他随即记起了自己对于父亲所说的毁灭这个词的理解,然后他便再次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情感反应。这个词没有特殊含义,指的就是毁灭,就像那场特殊的大火所带来的毁灭那样,只是在那场大火中被毁灭的不是他父亲本身,而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这就是那场大火的特殊之处。是的,要做到心甘情愿地主动回归主系统实在太难了,人类的使命是运气的产物,人类本身根本不值得寄予厚望,差异党人能做的只有在尚未触发来自基因的本能反应之前心甘情愿地主动毁灭自己,这已经是他们超越常人之处了,这点天赋已经值得那群造物者寄予厚望了。
但他依然想要继续发问,因为他始终感觉到在他对于差异党使命,乃至差异党本身的理解上,依然存在缺失的部分。
“对于这个问题,”法兰说道,“我只能给你一些非常表层的短期指引,你可以带领世保局假装追踪骗局组织,不断向上头政府制造模糊信号,然后利用这种信息优势去发展新的差异党形态。除此以外,对于更远的未来我们一无所知,正如在信息时代之初,无人对我们如今的现状作出过准确预测一样。”见亚伦心情毫无起色,法兰又补充了一些充当安抚作用的解释,“虽然你我所代表的新旧形态的差异党的实际职责都是与人类的统治行为打交道,但两者的目标依然具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的视点是源于自然之神,你们的视点则在人类自身。正是这点本质差异,使得旧有的差异党形式已经不再可以为新时代的职责提供任何用处了,就好比同样是经商挣钱,过去实业经济的运营模式对于虚拟经济已经不适用了,因为前者的视点集中在事物的调度之上,后者却在于对人的心理的捉摸。这时前人能做的就只有退出游戏,让后人可以免除路径依赖的羁绊。你们,是新时代差异党的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