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蒙蒙的清晨，从马车中醒来，相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再次来到王城，掀开窗帘，吊桥的对面，医生在和守门的骑士聊天，子爵则闷闷不乐的站在一旁，脖子上不再缠着绷带，大概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
“早安，爱丽丝。”
“早安，医生，早安，子爵大人。”
在王城门口与老盗贼道别了，李安嵐一如既往的温和问候，微笑轻柔似水，只不过是深不见底的水渊。
因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行礼，身上的衣裙已经几日未更换过，他们兄弟二人便先带我到旅店洗漱干净，顺便换了一身新衣服，据说是贝拉小姐寄回公馆的，医生给我带过来了，在维克多森由埃琳娜夫人替我量身定做。
合身是合身，不过，为什么，是一套中性服装？穿衣复杂，比较费时，独特的服饰风格使我看上去像舞台剧里的异国王子，这是维克多森的潮流吗？
在旅店餐厅用早饭时，子爵也更换上了教廷枢机的红衣套装，医生和我说，最近王城宫殿内流传出公主生了重病的消息，各地贵族争相推荐自己家里的名医生来为公主看诊，不过基本都吃了闭门羹，理所当然，王后不会允许外界知道索菲亚的真实情况，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医生竟然磨着子爵向王后自荐。
不必想，子爵肯定会答应医生的请求，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王后居然会答应，在双方都明知对方身份真相的情况下，魔女和巫师达成了共识，或者说，是一场交易，至于我问起子爵为什么会要我过来时，子爵什么都不告诉我，医生也只是笑而不语，这让我有点不安。
出了旅店后，子爵领着我和医生，径直朝广场对面的圣教堂走去。
教堂门口有许多士兵守卫，这次是从正中的赦罪之门进入，厅内只有几个圣职者在忙各自手里的工作，与上次相比冷清多了，走过圣女神雕像两边向上的半圆形阶梯，经过空中回廊，这次走了不同的廊道，尽头向下，在大教堂后方，是一个后院，后院种了许多墓碑，花草被修剪的整齐有序，边上有一口封住的水井。
绕过那些殉教者的墓葬群后，是一处像是苹果园的地方，树下放着水晶棺材，和在里面安睡的索菲亚公主，王后西尔维亚安然无恙的站在旁边，黄金镶满珍珠水晶的头冠，象征她高贵的身份，西尔维亚目光祥和的注视着我，那天夜里，也是这种眼神下，毫不犹豫地掷出水晶箭试图射杀我。
子爵的脸色更臭了，王后倒是和医生一样脸色平静，面对我们恭敬至极的行礼，微笑着轻轻点头回礼，彰显她的高贵优雅，不久前还在相互争斗厮杀的敌人，在此时却能相敬如宾。
王后看着我问，
“这就是罗温家的遗孤？真的能够消除索菲亚的魔力毒素吗？”
医生将我推到前面，
“千真万确，尊贵的王后，我可没胆量欺骗您。”
子爵不耐烦的摆着手催促道，
“哥哥，不用那么客气，快点开始吧。”
我低声问道，
“我该做什么？”
医生微笑着说，
“为美丽的公主献上你的热吻，仅此而已，爱丽丝。”
我幽怨的看着李安嵐，
“非得这样不可吗？”
他点了点头。
我强忍情绪走向前去，至少现在为止，我还是他们的女仆，听命于他们，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弱小的人是没有选择权的，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是不是只要我完成这份工作，就可以继承爵位？
王后把手按在棺盖上，水晶棺盖一点点消散，露出躺在内部，睡颜安静的索菲亚，我俯下身去，闭眼吻上那冰凉柔嫩的红唇，想象我在吻的人是贝拉小姐，这是罪恶的，可偏偏这种时候，脑海里也同时浮现出莎莉耶的面孔，反复强调着我的背叛，绞杀着我的心脏……
数秒后，我直起身子，目光涣散，缓缓向后踉跄了几步，医生及时扶住我，王后弯腰查看索菲亚的状态，祥和的眼中泛起讶异的神色，随后又看向我，不知为何，我泪流不止，胸腔里的悲伤仿佛要满溢出来，如果不是李安嵐搀扶着，我一定会瘫坐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子爵的表情，似乎流露出一种怜悯。
王后西尔维亚感到些许欣喜，拍了拍手，
“不可思议，她既不是巫师，更不可能是圣者，却为什么可以调息魔力的紊乱？”
医生竖起手指在唇前，笑眯眯的说，
“抱歉无法回答您的问题，这是爱丽丝的个人隐私，即使是我也无权泄露。”
子爵用手杖敲了敲地板，
“好了，现在，来谈谈我们约好的回报。”
忽地眼前一黑，极度的悲伤使我晕厥过去，醒来时是夜里，不知何时被人送回了旅店，楼上露台传来凄婉悠长的小提琴声，和清新自然的口琴声，我披上大衣，迷迷糊糊走上露台去，月光不偏不倚的照在这里，医生坐在靠椅上吹着口琴，子爵则站在身旁演奏小提琴曲，为谁而奏的安魂曲？
二人专注于音律，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合奏的是同一首曲谱没错，但是又争相抢夺节奏的主导权，就好像，在吵架一样，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旋律的优美动听。
耐心等待到一曲终了，脑袋里还回味着演奏的旋律，直到李安嵐开口询问，我才回过神来，
“爱丽丝，你还好吗？”
“是的，好多了，感谢您的关心，医生，我想知道，白天在我睡着后的事情，以及这次工作的信息，您会告诉我吗？”
“当然，毕竟与你关系匪浅。”
在我取得诗蔻蒂逃离的黎明，子爵几人也全身而退，王后西尔维亚则去了那间木屋带回了索菲亚，如子爵一开始猜测的差不多，魔力中毒和窃取镜片逃离是事实，王后只是以公主为诱饵，顺水推舟策划了这件事，目的就是引出暗地里四处搜寻收集魔法笔记的人。
当然，悬赏令的猎杀也只是个笑话，西尔维亚十分自负的认为，就算女儿天赋差强人意，学习结晶魔法的她，也很难被人杀死，就像现在这样，魔力中毒和我血液中的毒素，仅仅是让她陷入冻结的长眠而已，这对她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在索菲亚生命冻结的期间，王后有更多时间去研究如何消除魔力毒素，或者找来可以做到这种事的人。
该说是挑衅还是巧合，接下这次委托的依然是子爵大人。
我本以为会同以往的工作一样，子爵和医生会索要结晶魔法的笔记作为代价，但医生摇了摇头，西尔维亚绝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交出结晶魔法的秘密，接着说了令我目瞪口呆的事情。
医生和子爵，要求国王陛下，路易斯·莱茵，在王城即将举办的游行盛典中，赤身裸体参加，王后爽快的答应下了，显然，路易斯是知道西尔维亚真实身份的，并会听从王后的任何吩咐，不管是否合理，子爵说，路易斯能顺利坐上王位安稳无忧，也是西尔维亚一手造就的成果。
这就是，他们此次交易所提出的代价，荒唐至极，无法理解。
“这有什么意义么？”
医生笑答道，
“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很有趣，你不这样觉得吗？爱丽丝。”
我攥着袖口，
“太有趣了，甚至可能引发恐慌与骚乱，教廷不会允许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
医生站起身打了个哈欠，
“你等着看吧，会是一场不错的庆典。”
“谢谢，但我并不期待，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能先回公馆吗？”
“那可不行，你是我们重要的助手，要参与和见证制作新服装的过程。”
我问起医生，为什么我的亲 吻可以解除魔力中毒，我可以做到这种事，诺拉那时候，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他耐心的解释了一下，我的血液本身就比较特殊，加上在人鱼墓地，魔神拜帕的尸液，二者相融发生了奇妙的炼金反应，造就我可以使人中毒的血液，与可以解除魔力中毒的唾液。
说完医生便慢悠悠的走下楼去，大概是回房间休息了，子爵一言不发注视着远处月光下的教堂，对于我的问候丝毫没有要搭理的意思，我也不会自讨无趣，走到一楼的餐厅，柜台侍者告诉我，厨房还有些晚餐剩下的食材，如果我不嫌弃的话，做点简单的夜宵提供是没问题的，当然，价格上会优惠给我。
空空的肚子发出抗议，我要了碗杂菜汤和几片硬面包，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家店炖汤的口味，里边的自制酱料有轻微的酸苦味，让菜汤闻起来怪怪的，虽然是以低价卖给我，但我仍觉得这顿饭吃的太贵了，离庆典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不知道医生会不会给我报销这期间吃住的花费。
第二日，子爵与医生就被邀请到王宫去，我则单独留在旅店里等通知，坐在房间内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索菲亚小姐怎么样了，我们会再相见吗？她说过的朋友一事，是否还算数？
我在城中闲逛，发现城门附近有人聚集围观，好像是有什么热闹的事情，好奇心驱使我也凑过去看一看，原来是一大一小，两个瘦如枯骨的朝圣者，看样子是从很远的过度徒步而来，身上挂的布袍破烂不堪，衣物上缝着一排排海贝壳，据说原本朝圣者的队伍有数十人，在经过无人区的时候，由于饥饿、寒冷、疾病和苦累死去的不在少数，变化无常的气候，沙暴或风雪带走了一部分生命，也有命丧野兽或毒蛇的人，存活下来的人会尽量取走逝者身上的海贝壳，带着亡者不灭的意志抵达终点。
最终抵达圣教廷的，只有这两位虔诚的朝圣者，他们的身上遍布伤痕，手脚的厚茧代表他们这一路所经历的苦难，使他们的灵魂更加坚韧。
有人十分敬佩他们的意志力，也有的人只是单纯凑热闹，看个新鲜，自从新兴教派崛起后，就少有朝圣者会不辞劳苦来朝拜圣地。
唯独我，看着他们麻木混浊的眼瞳，只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破衣服上缝的海贝壳密密麻麻排列不齐，有时候，信仰真是个可怕的事情，我不禁如此想到，那些为信仰而死，死在朝圣之路上的信徒们，会觉得那样的死亡，是一种荣耀吗？他们的灵魂，可以获得救赎吗？
复杂的情绪压抑着我，回到旅店，靠窗的桌位坐着一队银甲骑士，柜台侍者告诉我，有客人在露台的餐厅等我，原以为是子爵或许医生回来了，上楼后，才发现索菲亚独自一人在这里。
“下午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爱丽丝，谢谢你救了我。”
“下午好，索菲亚小姐……不，公主殿下。”
她急忙起身握住我的手，
“请不要如此拘谨的对待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样会使我伤心，爱丽丝小姐。”
我愣了一下，问道，
“抱歉，习惯性的就……等等，唯一？那，拉斐尔呢？”
“谁？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索菲亚神情的疑惑不像是说谎，我询问她是否还记得森林小屋和童奴们的事情，虽然眼神稍有躲闪，但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她却不记得给我讲过什么故事，也不知道拉斐尔这个长翅膀的男孩，对于会说话的魔镜更是一无所知。
当我问及索菲亚是如何从王城逃出去的，得到了不同于上次的说法，据她所言，她是和王宫里的仆人互换了衣服，通过伪装成其他人躲避检查遁逃出城。
这个说法站不住脚，王城守备森严，每个人出入都必须接受严格检查，除非她会使用把自己变化成他人外貌的魔法，否则任何变装都遮掩不了天生丽质的容颜，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她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或许是王后，或许是医生。
索菲亚记得学习过魔法的事，也知晓自身魔力中毒的经过，那感觉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仿佛置身梦境的自己无所不能；我问及她现在是否还可以使用魔法时，她摇头否定，虽然清晰记得结晶魔法的结构术式，但是此刻她感知不到任何魔力的流动，无法感受到，就无法调遣使用。
我的吻消除了她体内的魔力毒素，同时也消除她对魔力的感知，现在，她与普通人无异，索菲亚再次郑重地向我道谢，说如果不是我的到来，她大概就变成了非常邪恶可怕的魔女。
“拥有力量的感觉可真糟糕，爱丽丝小姐，尤其是这份力量大到你可以支配他人生命，决定他人生死时，傲慢会逐渐侵蚀理智，生杀予夺的权利，化作极易上瘾的扭曲愉悦感。”
“嗯，你说的没错，索菲亚小姐。”
我想起那时诗蔻蒂问起我的事，小屋床底下童奴的结晶尸体，是索菲亚无意牵连，还是有意为之？我不敢问，怕得到自己不能承受的答案。
短暂的下午茶时光转瞬即逝，楼下的一位骑士上来提醒公主，该是回王宫的时间了，索菲亚给了我一个拥抱，依依不舍的与我道别，
“爱丽丝，在我被嫁出去之前，希望还有机会能再见面，你给我的这份情谊，是我生命中最贵重的礼物，我会永远珍惜。”
“我也一样，索菲亚小姐，愿你我友谊长存，直至生命尽头。”
我对索菲亚的态度不再虚伪，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所谓的友谊，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朋友，一直是个非常遥远的词汇，贫民窟里没有朋友，只有为了生存相互欺骗和出卖，不过，此时此刻，我还是愿意把所剩无几的真诚分享给索菲亚，希望这对她来说不会过于微不足道。
骑士们拥护公主离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发呆。
朋友……
“炼金术士达芙妮，与女仆爱丽丝，是永远的好朋友。”
“那……我呢？我也可以成为爱丽丝小姐的好朋友吗？”
“莉莉丝当然也是永远的好朋友！对吧，爱丽丝妹妹？”
达芙妮，莉莉丝，最初给予我感动的朋友，许久未见，你们在天空城的生活的还好吗？有没有觉得无聊？无聊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想起那个丑陋半脸的女仆，爱丽丝·罗温。
安东尼伯爵给我寄了信来，在莎莉耶枢机的努力下，绝大部分贵族都知晓了罗温家爵位有后继者这件事，但是态度褒贬不一，反对者占大多数，并且新加入的贵族会影响平衡，贵族们都权衡再三，拉拢或打压，在这件事上，安东尼伯爵会保持中立，即使我成功继承爵位，短期内日子也不太平，在我能安稳坐定爵位的时候，他才会把贝拉还给我。
后面又附上了贝拉给我的信，内容是这段时间来她在家里度过的日常，和对我的思念，希望可以尽快看到我的回信。
我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写进信中，寄往维克多森，格兰斯特家。
之后度过了平淡无味的几天，期间听到了陆陆续续的流言蜚语，据说王宫里来了两个黑发黑瞳的东方人，这对兄弟声称可以制作出世界上最华丽的衣服，用产自东方的一种极端细腻的材料，在东方古老的传说中，这是神明穿着的衣服，天衣。
“天衣有个神奇之处，就是只有贤良聪慧的人才能看见它，愚昧无知的人无法看见。”
说这话的人是旅店里一个动作浮夸的客人。
这些谣言起初只在王宫大臣中流传，可仅过了一周的时间，谣言就像瘟疫肆虐一样可怕，突然间就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个人都好奇且期待见识见识这神奇的衣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迅速盖过了莎莉耶枢机找到罗温爵位继承人的问题，哪怕是边远地区的小贵族也纷踏而至，庆典还未开始就已热闹非凡。
医生和子爵，大概是想借着这场闹剧的风波，把矛头都转移到他们兄弟二人身上，这样就成功弱化了其他贵族势力对我的戒备和敌视。
可我并不感激他们，反而更加担心起来，回想起安东尼伯爵的告诫，子爵与医生不会平白无故出面，如此卖力的让我坐上爵位，他们究竟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