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小下来,却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莎莉耶邀请我到她的宅邸休息一天,我本打算回绝,但是出城的路面泥泞不堪,这种时候要租乘马车是非常昂贵的,作为女仆的我可不敢享受这般奢侈的花销,因为是外来者,住旅店也基本会被宰客。
何等笑话的事,明明是领主家的千金小姐,此刻却被这片土地的居民视为外来者。
迫于无奈,我接受了莎莉耶的好意邀请,但是绝不会因此就透露给她公馆的任何一点情报,犯这种低级错误是会送命的。
和公馆简约惬意的风格不同,莎莉耶家是白墙红瓦的别墅,客厅四周悬挂着名贵的挂毯,壁炉上有油画,屋顶是烛台形吊灯,走廊和楼梯两侧悬挂着绘画或武器,高大的橱柜上摆放着名贵的各种装饰品,书房以外的地方也处处可见不同种类的经书,大开本装帧的工艺技术非常精巧美丽,方形书脊用了金银装饰,包角处用的大概是精铁加工的,除开里面的内容外,书籍本身就是昂贵的收藏品。
经书坚硬的铁撞角,用来砸人脑袋的话,似乎可以一下把人砸死,好像是不错的武器。
下午,我从浴室洗完热水澡出来,窗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看来今天能不能回去都是个问题,莎莉耶大人借给的衣服大概是她自己的,我穿起来过于宽松了。
莎莉耶褪去了繁琐的服饰,只留一袭连衣长裙,好像不觉得冷,她泡好茶水,准备了精美昂贵的甜点,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显得有些拘谨,她给我倒了一杯茶,
“谢谢。”
“随意点,不必客气。”
我捧起茶杯小口啜饮,
“莎莉耶大人,您对我这样好,使我感到受宠若惊,您看,我只是一个地位卑俗的仆人。”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自然得不到这种待遇,不过,在我这里,你的身份是罗温家的长女,无需贬低自己,爱丽丝。”
她在说到普通一词的时候,明显放慢了语速,也对,普通女仆怎么会随身携带火枪四处游荡呢。
闲聊了一些她日常生活的话题,莎莉耶突然问起,
“爱丽丝,你是怎么从那场船难存活下来的?”
“……说来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掉进海里后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经被海浪带到艾尔文岭附近的渔村。”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替我感到悲伤,反倒是我,在说起那些过往时,平静得毫无波澜,心里没有丝毫起伏,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问及我是否知道半年前在北方的那场异端征伐战,我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一点,她用略微暧昧的表情咬下甜糕的一小口,
“讨伐前夕,李安文枢机单独找过我谈话,便是在那时,我得知了你还存活的事实,李安文枢机希望我可以在你继承爵位这件事情上出面,并许诺了对我个人而言极具诱 惑力的报酬。”
“您答应了吗?”
莎莉耶犹豫了下,轻轻点头,随后又摇头,
“答应了一半,我出面的条件是,你,爱丽丝·罗温,自愿继承爵位,他与他的兄弟都不可干涉你的态度,所以,我现在,想知道你的意愿,你是要继续当他家的女仆,还是回到这里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抱歉,莎莉耶大人,如此重要的事情,我需要点时间考虑,我想问问贝拉小姐的意见。”
她打了个哈欠,靠在沙发上,
“贝拉·格兰斯特么?我了解那孩子,智慧与愚钝并存,她一定会说,由你自己决定,无论你怎么选择,她都会支持。”
我笑了笑,她说的没错,还真是了解贝拉的性格,她也笑了笑,继续说,
“我曾觊觎过那孩子的美貌,和你一样妄图玷污占有。”
我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霾爬上表面,
“您在说笑吗?”
“没有开玩笑,但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对那孩子出手,格兰斯特家的人脾气都不太好,即使我贵为枢机,如果作了那种事情,安东尼·格兰斯特也一定会对我发起战争,所以,我既佩服你的勇气,也羡慕你的运气,奥尔什德家的意外,就是你做的吧?”
“抱歉,莎莉耶大人,您太高估我了,我只是运气好得到贝拉的青睐,仅此而已。”
我松了口气,外人听起来这或许是玩笑话,但亲自见过埃琳娜夫人和安东尼伯爵的我,完全相信莎莉耶所说的发起战争一事,那是真有可能发生的。
她单膝跪到茶桌上向我靠来,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挑 逗的凑近脸,我能闻见她身上成熟性 感的香水味,
“爱丽丝,你不比那孩子逊色,我对你的好感更甚于她,你就像一朵有毒的蔷薇花。”
我别过脸不去看她,
“请不要这样,莎莉耶大人,你应该明白我心有所属,永远忠于贝拉小姐。”
她微微一笑,退回沙发上坐下,
“我不勉强你,难么,说回正题,你是否愿意继承罗温家的爵位,成为此地的领主?”
“我的回答还是不变,这不是小事情,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为什么子爵大人会致力于让我继承爵位这件事,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吗?我的想法和安东尼伯爵相同,他们兄弟二人,到底所求何物?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莎莉耶请我移步到餐桌吃晚饭,窗外雨势依旧,和我乱七八糟的情绪如出一辙,看来,今天我是不得不在这里借宿了。
用过晚餐后,我和莎莉耶坐在壁炉旁,饮品换成了维克多森的名产葡萄酒,一瓶酒的价格就抵得上辆豪华马车,我上次享用还是在北地的城堡里,在子爵的藏酒中偷拿去喝的,壁炉上面的油画自然也是与信仰有关,画作名为《天使的救赎》,描绘了圣天使长米迦勒引领罪人的灵魂走向彼岸。
虽然在弗兰克一事前专门研学过教义与信条,可我对宗教故事的了解不算多,反正刚好闲着,不如向面前的枢机大人请教一下,用来打发时间,莎莉耶也毫不吝啬展示她的学识。
米迦勒的名字意为“似神者”或是“与神相同”,是天主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圣教廷对米迦勒的描述与歌颂非常多,她奋力维护天主的统治权,对抗天主的仇敌,米迦勒是最早与黑暗战斗的英雄,又被称为光之君主,与魔鬼及其手下的邪灵争战,世界陷入乱世时必会出现引导世人的大天使。
米迦勒曾带领光天使军团与暗之君主爆发过七次战争,前三次大胜,后三次则因为黑暗君主的军团获得增强,抵抗并击退了光天使军团的进攻,最后一次,光天使军团获得了天主赐予的权能及庇佑,彻底击溃了黑暗的力量,对天主的献祭和圣殿的供职才得以恢复。
见她聊的兴起,我又趁机问起关于拉斐尔和加百列两位大天使的故事,莎莉耶继续讲述着,我却越听越迷茫,罗兰与艾德恩曾将我错认为是米迦勒,拉斐尔对我的态度,讨厌和畏惧是明摆着的,加百列甚至不惜卷入普通人也要杀死我,如果一切都如经书中记载的故事那般,他们二位大天使,又为何会与天使长米迦勒反目成仇?
新兴教派与圣教廷一直在争夺宗教正统的地位,莎莉耶说教派一方有不同的故事内容,但是她不愿去了解,所以知晓甚少,诚然,身为红衣枢机的她,对圣教廷是正统的想法不容置疑。
不知不觉已经喝了许多杯,醉意潜入脑子,使我有些昏沉迷糊,我突然想到下午在墓地的事情,
“莎莉耶大人,我墓碑前的花束,是您放的吗?”
她点头承认,我追问道,
“您这样尊贵的身份,为什么会去悼唁我?”
她摇晃着酒杯说,
“爱丽丝,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你小时候,凯文伯爵每次到大教堂作礼拜,你都会跟随去。”
“嗯,我还爬上过女神像的雕塑,为此挨了不少骂。”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不成器的无名修女,但是你的可爱与纯真,深深烙印在了我心里,就如同想过要侵占贝拉·格兰斯特那样,我对年幼的你也产生过那种念头,这种不洁的欲 望,是我今生无法抹消的罪孽,我本以为这份罪孽会随着你的夭折逐渐淡去,可在那天夜晚,见到月光下的你,这份罪孽再一次死灰复燃,灼烧着我的理智。”
莎莉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嘴角溢出红色酒珠滴落在火光照映的地毯上,面颊绯红,风情万种,半睁的眼眸里流露出异样的悲伤,她走到我身后来,慵懒的俯下身子,双手交叉搭在我胸前,嗅着我耳畔的气味,微启的红唇呼出温热使我浑身发软,无力抵抗。
她纤长柔和的手指探进我衣服深处,醉意弥漫的我,身体不由自主的挺起胸膛迎 合她的抚慰。
“赐给我救赎吧,爱丽丝,哪怕一次也好,施予我解脱这不净罪孽的恩赐。”
“莎莉耶大人……子爵许诺给您的报酬……是什么?”
“与神交 合,诞下神的子嗣。”
“哪一位神?”
“六翼的米迦勒。”
……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披了件白衬衫坐在床边跟没事人似的,似乎昨夜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如果不是莎莉耶还睡在这里的话。
脑子里回味着昨夜莎莉耶说过的话,子爵许诺给她的酬劳,与神交 合,诞下子嗣,圣神米迦勒……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亵渎?从艾德恩到罗兰,我不止一次被误认为是米迦勒。
通过曾经与他们的对话得知,天使可以存在于人类的躯体内,并且不止一种方式,罗兰献祭灵魂复仇,拉斐尔的灵魂完全主导了罗兰的躯体,至于艾德恩,似乎是与加百列的灵魂达成共识,人与天使额两个灵魂共存一体。
我的身体里存在其他东西吗?那个名为米迦勒的灵魂?过去代表我丑陋的半脸疤痕,拉斐尔曾说是荣誉的象征。
倘若我真是米迦勒,那么子爵许诺的事情便无法成立,我和莎莉耶大人同为女性,相同的生理性别不可能孕育出后代,这是常识。
我自嘲的笑了笑,如果我真有那种本事,贝拉小姐应该早就怀上小爱丽丝了,拉开窗帘,雨早就停了,望着窗口发呆时,莎莉耶从背后抱住了我,
“在思考什么?”
“莎莉耶枢机大人,昨晚的事情,请您当作没发生过,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当然,爱丽丝,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明白的,这是独属于我们二人的秘密,不会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贝拉·格兰斯特,对吗?”
我挣开她的怀抱,理好衣襟,
“感谢您的理解,另外,莎莉耶枢机大人,我愿意继承爵位,毕竟我是爱丽丝·罗温,这本就是属于我的位置,我的领土。”
“这就对了,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六席位的枢机李安文不热衷于名利和政务,与其相反的是,莎莉耶枢机在贵族中有相当不错的名望和支持,加之少有敌视罗温家的贵族,只要她提出这件事,信仰圣教廷一方的贵族必定会趋炎附势。
本准备回艾尔文岭,莎莉耶却让我再等等,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串钥匙,邀请我再去一次罗温庄园。
回到庄园内,盗贼工会的家伙们都非常识趣的退避了,再次走过那条荒废的廊道,来到我的房门前,莎莉耶取下了圣教廷的徽记,用手中的那串钥匙,把铜锁逐一打开,铁链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直到解开所有封锁,莎莉耶枢机与我道别,她离开了,留下最后一把钥匙,房门的钥匙,至于是否进入其中,由我自己决定。
钥匙插进门锁中扭解,扭动门把手,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过往,房间内的布置,摆设,小小的衣橱,一件件美丽的裙子,枕头边的猫咪玩偶,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毫无变化。
房间内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拉上窗帘后,我坐在床边,眼泪再也止不住,大滴大滴往下落,像是坏了的水闸般,怎么也擦不完,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泪水涌出,抱着猫咪玩偶,我背脊颤动着,不停抽噎,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对不起,贝拉小姐,对不起,贝拉小姐………不断在心里默念着道歉的话语,可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将这句话告诉她,哪怕只有一次,事实为,我确实背叛了贝拉小姐对我的爱,对此痛哭流涕悔恨不已的爱丽丝,是个绝不会得到原谅的蠢货,我明知会这样,明知道会后悔,可为何,那时我没有拒绝莎莉耶枢机?
我是个卑鄙无耻的背叛者。
那块坟墓中带出的怀表滑落在地半敞开着,泪水滴落在外壳镶嵌的蓝宝石上,表盘上的指针微微移动了一点。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累了,我便在这小小的床上睡着过去,正午醒来时,阳光正艳,我抹去脸上的泪痕,却擦不消眼睑的红肿。
打开房门时,几位盗贼在廊道内恭候着,莎莉耶枢机指示他们,在我离开后重新封锁这间屋子,虽然盗贼工会不归属教廷管辖,但这不代表他们可以忤逆红衣大主教的命令。
我向庄园外走去,那位盗贼工会里的老人在铁门前站着,看向我的眼神中满是歉意,他弯下腰行礼,
“您真的是爱丽丝小姐,对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头,他眼眶湿润了,慌忙道歉,
“十分抱歉,爱丽丝小姐,昨天,我竟那般失态的对待您,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只求您能原谅我的冒犯。”
我叹了口气,对比昨夜和莎莉耶枢机同床共枕,他的这点冒犯,根本不值一提,我也并未放在心里,但看老人窘迫的表情,似乎不让他为我做点什么,他会这样一直自责下去。
“我需要辆马车,去艾尔文岭。”
“没问题!请您稍微等一等,我去借工会里最好的马车来护送您。”
他没有说谎,不一会儿,确实驾来了一辆很好的马车,我要付钱雇佣,他却态度强硬的拒绝了,无奈只得接受他的好意弥补。
正当准备出发时,戴圆顶帽的盗贼男人朝马车大步奔跑来,呼喊着让我们停下。
他气喘吁吁站在马车窗外,给我递进来一封信,是盗贼工会内部信使传来的急件,信封上蜡印是艾尔文岭的徽记。
子爵给我寄来的信?
我撕开信封,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阅过后,我即刻朝老人说明,
“麻烦转向另一条路,带我到王城去,拜托你了。”
“好的,爱丽丝小姐。”
信纸上的内容是:白雪公主需要你,在圣教堂。附带着王城的通行证明。
路途遥远,为消磨无聊乏味的时间,我与老盗贼聊了许多,从海边醒来起,然后四处流浪拾荒,到成为艾尔文子爵的公馆女仆。
当然,我隐瞒了脸的事情,老盗贼对我的经历感到伤悲,表示如果他要能早点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不会让我遭受那些痛苦,我笑着回答说,在庄园报出名号时,他可是情绪最为激动的,他再次连连道歉。
他表述了会对爱丽丝这个名字如此在意的原因,是在灾难发生前,他原本是受雇于其他领地牧场的农工,为人忠厚老实,却被同样是农工的朋友陷害偷盗,导致农场主送他上了绞刑架。
在即将行刑时,凯文伯爵带领我到访了那家贵族的领地,当时趴在马车窗边的我,说看到这种场景会毁了一天的好心情,父亲便要那领主取消当日的绞刑,赦免了老盗贼在内的几个无辜的人。
一句无心之言碰巧救下了他的生命。
后来,他到了罗温家的领地,在城镇找了份制作啤酒的职业,可惜的是,罗温家的灾难发生后,接手管辖的主教还不是莎莉耶,啤酒业的制作与售卖都只许由教堂规定的人去负责。
无故失业的愤怒,加上为了反抗教堂的压 迫,他加入盗贼工会,参与过多次公开反对地区主教腐 败独 裁的示 威活动,引发的骚乱甚至传到了远在王城的圣教堂。
又过了两年,圣教堂审判庭出身的女主教大人,也就是莎莉耶,接手了这片土地的管辖工作,她似乎非常热衷于这片领地,被调任的旧主教当晚就惨死在了离开这里的途中,不知是谁做的,反正不是盗贼工会,旧主教的整颗头颅都被砍下来,插在折断的树枝上。
莎莉耶到任后很快废除了那些不合理的敛财旧规,反抗教堂的势力就渐渐淡化了,盗贼工会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在许多行业正常经营恢复后,就不再涉及偷抢走 私一类的危险事情,毕竟正常工作就能得到填饱肚子的面包,人们都处在这种相安无事的和谐中。
我答应继承爵位的决定,或许是正确的。
只不过,子爵,医生,你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