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指引下,我顺利找到了那匹马,一匹安静的白色淑女,当我注意到她时,她也注意到了我,没有任何束缚她的绳索,她就这样缓缓朝我走来,低下头致礼,似乎是关照不会骑马的我,她四足跪地,以便我骑到马背上。
我趴在马背上,抚摸她美丽的毛发道谢,她驮着我,没有立刻飞奔起来,而是逐渐一点点加速,好让我能适应这颠簸崎岖的山路。
回头望去,一位体型高挑,浑身染血的贵妇站在树丛的阴影下,手里提着破烂的竹篮,苹果洒落遍地,她好像是在用怜悯的眼神目视着我离开,不知是没有追击的兴趣,还是没有余力了,总之,王后西尔维亚放过了我,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正当我这样认为的时候,一支结晶箭矢从我耳旁呼啸而过。
我吓得半死,紧紧抱着马颈,
“好姑娘!跑起来!”
认为王后会放过我的这个想法真是太愚蠢了,数支结晶箭又朝我射来,性命攸关的时刻,头顶上方传来伊莎贝尔大人幽灵般的咏唱,瞬间竖立而起的魔法盾替我挡下了致命的箭矢。
伤痕累累的子爵和丽娜也从树丛中窜出来,李安文的肩上长了几簇结晶丛,满口鲜血,看起来不太好受。
没时间关心他们了,我这个普通人得抓紧离开战场才行,不过心里也有点愧疚,子爵他们已经拖延了很长时间,我本可以更早离开的,有点后悔和几个童奴交谈了,我同情他们,谁来同情我?真是要命的工作,稍微疏忽大意人生就完蛋了。
后半夜,终于离开了迷宫般的大森林,我和没有绳索的白马并排前行,接应的人与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起来年龄和埃琳娜夫人差不多,那席令人感到威严的红色宽袍礼服,白色长衫,无袖坎肩状开敞外套是刺眼醒目的鲜红色,表示身为枢机者在有必要时,为信仰作证,流血舍生亦在所不辞,搭配了垂在两肩的刺绣金边围巾,暗紫色头发编作辫子盘起,颈部的项圈悬下一条金项链,项链坠着一枚镂空雕琢的裁决女神像的圆形金币,微风轻轻掀开长衣的下摆,显出她腰间佩戴的金色十字长剑。
十二红衣枢机第九席,猩红玫瑰,唯一的女枢机,圣教廷的猎犬,异端审判会最高执行官,莎莉耶。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了我数秒,微微俯身,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低头在我颈肩嗅了嗅,用略微轻蔑的语气说,
“你就是那个医生的女仆?把我们审判官拐跑的罪魁祸首,不错,姿色尚可,但是,你身上是不是有点魔法的恶臭味?”
我眉头微蹙,退开一步行礼,
“女仆爱丽丝·罗温,见过枢机大人。”
她掩唇一笑,点了支烟,呼出一片淡薄白雾,模糊她阴晴不定的表情,
“开个玩笑而已,别紧张,我不是来问罪的,把你安全护送到艾尔文岭才是我这次的工作。”
“枢机大人,您是说,工作?”
“嘘~别问下去,乖乖上车,做个和你外表一样乖巧可爱的姑娘。”
布置豪华且宽敞的马车厢内,我与莎莉耶隔桌对坐,她打开一个精巧的银制宝盒,从里边拿出一副扑 克开始洗牌,问道,
“玩过吗?”
“没有,但知道一些游戏规则。”
“这副牌一共五十四张,大鬼牌代表太阳、小鬼牌代表月亮,其余五十二张牌代表一年中的五十二个星期;红桃、方块、梅花、黑桃四种花色分别象征春、夏、秋、冬四个季节。”
她停顿了下,抽出两张小丑牌放回盒子里,
“现在,太阳和月亮消失了,要不要试一试?”
我尴尬的笑了笑,
“很抱歉,枢机大人,我没有多少钱能作为赌注。”
“我没说过要赌钱,对吧?那太庸俗了,赌点别的,比如,手脚,五官,或者,时间。”
“时间?”
莎莉耶点头,再一次将牌序打乱洗牌,我摇头拒绝,她并没有生气,只是兴致缺缺的收回扑 克,手里把玩着一个迷你的沙漏坠饰,看起来很无聊。
“女仆,你和贝拉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这……”
“做了吗?”
“……是的,大人。”
莎莉耶打开车窗,点起一支烟,
“女仆,你见过魔女吗?”
我摇了摇头,反问道,
“魔女是什么样的?”
“像你这样的,像你爱人那样的。”
“抱歉,枢机大人,我听不明白。”
她将抽了一半的烟扔出窗外,手指摩挲着十字剑的握柄,似乎随时会抽出来砍在我身上,
“我明白,世界上有许多常人不可触及的秘密,秘密是十分诱人的,你明知有危险,可还是会想要一窥究竟,诱惑你走入这黑夜的,是名利?还是信仰?”
我愣了一下,竟毫不畏惧的笑了,
“是对生命璀璨而美丽的爱,即使是如此漆黑的夜晚,我也能看到,月光。”
对于我的回答,莎莉耶略感惊讶,不过,她没有搬出经书中的教条来压我,只是收回手继续玩那小小的沙漏,车厢内的气氛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女仆,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却唯独没有你的,真是奇怪的灵魂,残缺不全,模仿人们怎么活着,努力想融入其中。”
“您说的没错,莎莉耶枢机大人。”
彻夜未眠,直至天边泛白,黎明到来,我很庆幸诗蔻蒂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过,否则无法解释这邪门的玩意,或许我还会被当作魔女处以极刑。
又行驶了一天一夜,途中谈及了我的家世问题,但是,与安东尼伯爵不同,她似乎相信我是罗温家的幸存者,又或者说,我是不是爱丽丝·罗温,于她而言根本无所谓,第二个黎明到来时,莎莉耶将我送到了公馆门口,告别前,她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对你印象不错,爱丽丝,希望下次再见时,你还如这般可爱,不要被欲望支配了。”
“谢谢枢机大人。”
莎莉耶的话里有其它意思,我不是很明白,但,她那双鹰一样敏锐的双眼,似乎洞察到了囚禁在我心底的恶魔,望着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马车,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困得要命,回程的途中我没敢休息过,生怕自己说梦话会透露什么。
我拿出围裙兜里的魔镜碎片,
“诗蔻蒂,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接我的人是教廷猎犬。”
“你说过,让我闭嘴。”
我作势要把魔镜砸到地上,
“混蛋,信不信我现在就摔碎你?”
“爱丽丝,难道你不想看看,你的未来吗?”
我突然停住,要说一点不好奇,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人能预测自己的未来,那么,所有不幸都可以被巧妙的避免,拥有被幸运女神眷爱的人生,谁不想要?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如果说,能得知即将发生的真相,却不管如何都无法改变结果,只会使人更加悲哀吧,假如预知的未来可以被改变,那不就说明魔镜的预言是错误的,不准确的吗?
正当我纠结时,李安岚拍了拍手掌走出门来,一副人畜无害的和煦笑容,
“欢迎回来,爱丽丝,又一次完美的工作。”
“喏,就这个破东西,差点害我丢了命。”
把诗蔻蒂交给他后,我直奔客房倒头就睡,我实在太困了,没有一点精神去顾及别的事情,甚至发现贝拉不在家里也是醒来后的事了。
醒来时,黄昏残阳照映我的脸,肚子空空,揉了揉眼睛,伸着懒腰走下楼梯,医生在摆弄着一对巨大的白色翅膀,羽翼上还有凝固的血丝,他似乎是在为这个新到手的挂饰寻一面好墙壁,我想先去厨房找点吃的,走过几步后愣了一下,又快步折回客厅来。
“医生,这么大的翅膀是哪里弄的?”
“在一家古董店里买到的,如何,我眼光还不错吧?”
“是不错,不知道是多庞大的鸟儿才会有这种翅膀。”
李安嵐笑了笑,
“或许是天使的也说不定。”
“……医生,世上有天使吗?”
“以前有。”
这是拉斐尔的那对翅膀,不知为何,我如此认定,医生的话是真是假?难以分辨,哪里有什么稀奇的古董店会卖这玩意,我单方面认为,在我前往王城的这段时间内,李安嵐单独去猎杀了拉斐尔,如此一来,与索菲亚所说的也相对应。
等等,贝拉呢?约书亚呢?
“医生,贝拉小姐呢?”
“安东尼先生给她寄了信来,好像是关于你的事情,随后她就急匆匆带着约书亚向我告别,回维克多森去了,她有给你留言,在梳妆台前。”
我顾不上饥饿,急忙返回房间,确实在梳妆台上找到了未封口的信件,
“亲爱的爱丽丝小姐,据父亲所说,他知道一些有关于你的事情,大概连你本人也不清楚,似乎是信件里无法表述的情况,所以,我会回家一趟,请你不要跟来,也不必担心,无论你是谁,我都永远爱你,原谅我的任性,爱你的,贝拉·格兰斯特。”
……我想起来了,安东尼伯爵确实与我说起过,在替换贝拉嫁去弗兰克宅邸的途中,关于我的身份和来历,他不认为我是爱丽丝·罗温,说真正的爱丽丝早已死于那场海难,安东尼伯爵作为格兰斯特家族上一代的骑士,我不认为他会说谎,他说打捞出了爱丽丝的尸体,或许是把别的孩子错当成我了,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的。
是啊,安东尼伯爵说过,有时间的话,去罗温家族的墓地看看。
半个月后,子爵和丽娜回来了,却不见伊莎贝尔的踪影,听丽娜说,伊莎贝尔大人是回天空城了,一段时间内不会下来。
子爵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在与王后西尔维亚的战斗里过度使用言灵魔法,导致嗓子坏了,接下来很多天都无法说话。
我和贝拉保持着书信往来,用墨水把相思倾诉在信纸上,接着,我和李安嵐请了几天假期,借用了丽娜总管的爱枪,准备去一趟,我家的墓地。
曾经属于罗温家的领地,莎罗纳德,现在没有任何主人,不过,也算不上无主之地,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给圣教庭捐赠过许多土地和钱财,资助建造了大小十余个教堂,我们家族在船难的离奇大火覆灭以后,管辖这片区域的工作就落到了当地大主教身上,暂时的,就如安东尼伯爵所言,国王一直没有收回罗温家的爵位与封地。
我不是没有过讨回爵位的心思,但是同时我也清楚,没有任何人会相信我是凯文·罗温的独生女爱丽丝,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证明我是爱丽丝,努力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更悲哀的是,谁也不会相信我。
我先回了很久以前被称为家的地方,罗温庄园,附近的村民有提醒我不要贸然接近,因为旧庄园现在是马匪强盗们的盘踞之所,当然,我不会听劝,感谢过村民们的善意提醒后,我还是毅然决然的往庄园走去。
生锈脱漆的黑色铁门一推开就发出吱呀哀嚎,似乎随时会倾倒,铺着大理石的小道通向尖顶的别墅,花园里杂草丛生,湖泊内浮着许多垃圾,湖边的一颗老橄榄树早已枯竭,片叶不挂,小时候,我喜欢在那树荫底下睡觉来着,现在被外人当成了排泄的地方,臭气熏天,我就没有靠近。
房门早就不知道被谁拆了,屋顶破漏、雕花窗棂朽败,走廊里有零散的玻璃碎片,墙上的一幅幅画作也早被偷光了,留着一个个钉子孔,外边荒草萋萋,残砖烂瓦随处可见,后院里有一堆漆黑的篝火痕迹,未烧完的木炭,火灰还有余温,旁边有些鱼刺和鸡骨头,大概昨晚,或许今早,还有人在这里用餐取暖过。
挖掘最深处的记忆,我找到了年幼时我的房间,出人意料的是,房门被多条厚重的铁链交叉封住,还上了很多道锁,门板上贴着圣教廷的徽记,标示此间屋子包括里面所有物品都属于圣教廷所有,教廷神圣不可侵犯,不管是盗贼还是拾荒人都没有试过撬开这间屋子。
在屋门前发呆滞留了许久,最终,我转身离开。
好了,没必要进去看,都是过去的事了,转悠了太长时间,以至于差点忘记我是回来做什么的,家族的墓地,我记得路,沿着湖边向西走去,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我家的墓地。
刚走出后院没多远,我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尾随,起初还没有太在意,但是没多会儿,躲在暗处的人逐渐增多了,等到有四五人时,他们已不屑隐藏了,索性直接现身包围了我,为首的是一个戴短边圆顶帽的男人,虽然穿着朴素,但还是向我展现了他为数不多的礼仪,脱下帽子平和的说,
“失礼了,小姐,请不要害怕,我们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但是,你不经许可闯入这里,是有什么目的?”
我翻了翻白眼,丝毫没有感到害怕,相反,我能从他们眼里看出警惕,以及对我这个外来者的恐惧,大概恐惧的是我腰间皮带扣上的火枪。
“闯入?我回自己的家,还需要理由吗?噢,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报上家名,我是,爱丽丝·罗温。”
几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有个年迈的老人略微愤怒的说,
“小姐,请不要拿逝者开玩笑!尤其是领主大人罗温家。”
我冷下脸来,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你这个该死的小骗子!”
老人拿着割草镰刀,想将我驱赶出去,戴帽子的男人阻拦了他,
“等一等,小姐,你有办法证明你是爱丽丝·罗温吗?”
“我凭什么要向你们证明。”
僵持了一会儿,看得出来男人不希望和我起冲突,这是个聪明的决定,因为我火枪里装填的是霰射范围的猎鹿弹,男人很纠结,他们是盗贼工会的人,似乎曾经受过我那个老好人父亲的恩惠,
“小姐,请不要为难我们,您到底想做什么?”
“我今天回家,是要看看,我坟墓里埋的是谁,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几人小声嘀咕了几句,给我让出路来,但是他们要求随行,防止我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我倒是无所谓,要跟就跟来好了。
天气阴沉,和我的心情一样,黑压压的乌云随时会塌陷,降下倾盆大雨,在老人的带领下,我很顺利的找到了自己的坟墓,安东尼伯爵说的是没错,刻写着我的名字,爱丽丝·罗温的墓碑。
不知道是从何而起的怒火,我竟往墓碑上踹了两脚,几人都被吓了一跳,我压抑着情绪说,
“你们谁有铲子?借来用用。”
老人气的浑身发抖,挥舞镰刀咆哮着,
“我不会再容忍你继续亵渎罗温家的大小姐!”
我将手按在火枪上,冷眼看着另外几人拦住这个不知死活的老人,我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抬脚看去,是一束还未枯萎的郁金香,噢,棒极了,没想到还会有人悼念我,还献上了花束,呵呵。
“按这位淑女说的去做。”
是我身后传来的声音,几个闹腾的盗贼都停住了,或许是我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没注意到这个何时走到我身后的人,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转身看去时,我的表情也变得和几位盗贼一样。
身穿日常服饰的莎莉耶没有佩戴那把十字剑,蓬松的衣裙手握洋伞,可我对她的畏惧也没有降多少,只敢谦卑的问,
“……莎莉耶枢机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
“教堂里有人谈论起,陌生面孔的年轻姑娘在教区内四处游荡,还进入了罗温庄园,因为担心你的安全,我就亲自来迎接,没想到会这么快又见面,爱丽丝。”
“承蒙厚爱,没想到莎莉耶大人是这教区的大主教,否则我一定会先去拜访您。”
戴圆顶帽的男人去拿来了铲子和锄头,那老人也不敢再闹腾,我和莎莉耶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中,几个盗贼合力挖掘,很快刨出一个大坑,露出底下银制的精美棺材,雕刻着花与飞鸟,和一些看不懂的文字。
取开钉子后,莎莉耶一声令下,几个盗贼就夹着尾巴溜了,我跳进坑里,深呼吸一口气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缓缓推开棺材的盖子。
棺材盖落地的霎时间,雨水倾泄而下,棺材内铺着白色的丝绸,有具小小的尸骨蜷缩着躺在那里,但是很明显,不是人的尸骨,似乎是某种动物,我一时认不出来,莎莉耶说了句,
“原来我一直以来悼唁的,是只兔子啊。”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顺着鬓角流下,没错,是兔子的骸骨,而这具荒唐的骸骨旁,有一块异常美丽的怀表,镶嵌蓝宝石的铜制表,我拿起来打开看了眼,时间停止不动,是坏掉的,我幼年的印象里从未见过这块怀表,不管怎么说,来都来了,我把怀表揣进兜里。
难道说,安东尼伯爵还是见习骑士的时候,把打捞出来的兔子尸体错当成了爱丽丝?而且其他骑士和海员也如此认为?当然不可能,哪会有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再怎么考虑也无济于事,至少现在,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
我就是,爱丽丝·罗温本人,如假包换的爱丽丝·罗温。
我叹了口气,
“真无聊。”
莎莉耶大人伸手把我拉上去,虽然我浑身都湿透了,但她还是把伞举到我头顶,如此紧挨着,我湿漉漉的头发滴下的水珠也弄湿了她的裙子,她也说让我不用介怀。
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她未免对我太友善了些,就像是在贫民窟里培养出来的本能一样,我下意识抗拒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善意。
我是艾尔文枢机家的女仆,总该会出现个别有所企图的人,毕竟公馆里从头到尾都是不可言说的秘密,莎莉耶自己也说过,秘密是十分诱人的,美丽而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