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正午,颠簸的马车厢内,左手心溢出鲜血,渗进指缝间,怕时间长了会黏糊糊的,我便一直保持放松地张开手掌,丽娜总管和子爵也是相同的待遇。
伊莎贝尔大人在解析完结晶魔法的构成后,构筑了可以抵消结晶化的魔法阵,用爪子的尖指甲刻画在我们各自的左手心,可以防止我们变成那个猎人一样。
李安文用手杖指着地图,地图上森林地形画圈的部分是索菲亚的隐藏之处,他用手杖画出一条路线。
“爱丽丝,你记一下,如果情况不妙,你就带着魔镜先离开,按这条路线,在这块区域有一匹马。”
“非常抱歉,子爵大人,我不会骑马。”
李安文用手杖指着我,
“我不管那么多,你自己选,被王后撕成两半,或是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
“就没有活下来这一选项吗?”
“有,骑马顺利逃出,在森林东南方这个地方,会有人接应你,但是你不能把魔镜的存在透露给那人。”
我摆出一副失望的笑脸,
“噢,听起来棒极了,如果王后目的是魔镜,那我就会成为出色的诱饵。”
李安文收起手杖看向窗外,这时候他的神情正经的就好像他哥哥一样,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我看了看正在给火铳填充弹药的丽娜总管,伊莎贝尔大人在她腿上安睡,在这么颠簸的路途中都睡得着,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这么重要的魔镜交给我真的没问题吗?”
李安文不屑的瞥了我一眼,
“除了这个你还能做什么?在对抗王后的战斗中提供帮助?”
“好吧,我没那个本事。”
伊莎贝尔大人打了个哈欠,大概是被我们的对话吵醒了,
“自信点,小女仆,要论如何活命,这里没人比得过你。”
马车在森林外停下来,剩下的路就需要步行了,和往常一样,子爵与丽娜走外前面,我抱着伊莎贝尔大人走在后面。
幽深阴暗的森林,繁盛的树丛争相向上分食阳光,没有留下任何一缕光线照下来,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我竟觉得有些寒冷。
走到一处岔路口,这里有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年迈的脸庞温和慈祥,她提着一个篮子在这里似乎要等什么人。
子爵和丽娜总管停顿了下,交换眼色后微微点头,继续前行,正当我也要路过那个老妇人时,她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见我停下脚步才松开,从遮盖篮子的格子方布下拿出一个青红各半的苹果,
“可爱的小姑娘,要吃一个苹果吗?”
子爵和丽娜同时停住,回过头来看,伊莎贝尔大人跳到地面上,我望着老妇人的脸,总觉得很不自在,该回绝她吗?似乎不太合适,我伸出血迹已干的左手接过苹果,什么也没有发生。
子爵和丽娜走到我身边来,一左一右将我挤到后面,李安文拄着手杖,可以清晰感觉到他散发出的杀意,丽娜拿出支短管火铳,视线不曾离开过那位老妇人,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爱丽丝,你继续走,别回头。”
子爵的这句话语含有魔力,我耳朵嗡嗡响,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的继续往前走去,身后传来嗖嗖凉风,有霜雪落在我的肩上,却没有融化,那位老妇人,就是西尔维亚吗?
往前走出很远,后面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夹杂着子爵模糊不清的吼叫,火铳开枪的声音,尖锐刺耳的猫叫,此起彼伏,子爵对我施加的言灵魔法已经结束,我仍然不敢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这可不是看好戏的时候,稍微受到波及,我大概就得丢了小命,手心刻画魔法阵的伤口还未愈合又撕裂开,鲜血染在紧握的苹果上。
身边的景色换了一副模样,花草树木都变成了璀璨夺目的海蓝色,遍地开满大小不一的结晶簇,轻轻一踢就会破碎成块,还有几具分散开的,姿势凄惨骇人的尸体,也全身结晶化了,脸上保留着死亡时的惊恐,似乎是在逃跑瞬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惶恐不安的踏过这片结晶森林,森林更深处,又变成了普通的森林,有一位和我差不多同龄的姑娘在那里采花,她身后是间简陋的木屋。
如传闻那般,和雪一样白的皮肤,脸颊红得像苹果,叛逆逃亡的白雪公主,索菲亚,就在我前方不远处,不得不说,她的确非常美丽,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无法掩藏。
但在我心里还是比不上贝拉,那些称赞过索菲亚的人,只是因为没有见过贝拉罢了,人总是会把各种事物放在一起比较,我也不例外。
她不经意间看到我了,竟开心的朝我走来,居然毫无防备,我原本以为杀死索菲亚这件事会由子爵或许丽娜来做,所以身上并没有准备任何武器,此时不免有些懊恼,哪怕是有把小小的匕首,我也有把握现在抹了她的脖子,可惜,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毫无用处的苹果,还是个没熟透的苹果。
“哈喽,你终于来了,送给你。”
索菲亚把采摘的花束,作为送给我的初次见面礼,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您知道我会来?”
她十分兴奋的双手握住我的手,
“嗯,镜子说了,今天有一个同龄的女仆来拜访我,将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期待着见到你。”
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没错,魔镜还在她这里,那面号称无所不知的镜子,竟然预言了我的到来,就也应该会知道,我是来杀死索菲亚的才对!!!
那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是索菲亚在说谎吗?为了让我放松警惕,还是那镜子在说谎?
不行,脑袋里一团乱麻,索菲亚非常期待的看着我,我现在该如何是好?总之,先介绍一下自己吧,双手叠合置于小腹前鞠躬,
“公主殿下,您好,首次见面,我是艾尔文子爵家的女仆,爱丽丝·罗温。”
她笑着点头退了一步,轻提起裙裾微微屈膝,按理来说,我一个卑贱的女仆,根本配不上她这种级别身份的礼仪,
“你好,爱丽丝,我是索菲亚·莱茵,非常高兴认识你。”
我的天,她微笑的样子,就像黎明到来时的第一缕曙光,也如春天吹来的第一阵清风,我不得不承认,流言也具有一定的真实性,索菲亚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只可以爱贝拉一个人,嗯,没错,索菲亚非常漂亮,是货真价实的美人,但在我看来,她比起贝拉还是略逊一筹。
她邀请我到木屋里聊天,质朴的桌椅和茶具,粗糙难看的点心与野果,她竟丝毫不介意用这些东西置办一场简易的淑女下午茶,身为王国的公主,那个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白雪公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留意到屋外晾衣架上晒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衣物,我便问她,
“公主殿下,这里还住着其它人吗?”
“噢,当然,这是七个孩子的家,我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他们工作去了,傍晚会回来。”
喝茶时,我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房间各处,并未发现什么类似镜子的东西,被她藏在哪儿了?
有一大堆疑惑需要解决,又不知怎么提问合适,索菲亚一直在询问我的生活怎么样,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和哪些阶层的人有过什么交集。
我波澜不惊的编出一连串普通女仆生活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看不出有丝毫怀疑我的情绪,在她听得出神时,我趁机问起,
“尊贵的公主殿下,您为何会在这种地方?我是说,您是怎么离开王城的?”
索菲亚激动的站起来,像鸟儿飞翔般舞动双臂,
“说出来恐怕你不相信,爱丽丝,我是飞出来的!是一个朋友带我飞出来的!越过山丘河流,那感觉可真奇妙,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噢,这听起来确实很不可思议,您的那位朋友是?”
“拉斐尔,他是个有趣的男生,给我说了许多许多故事,什么天使啊,女神啊,魔女之类的故事,遗憾的是,最近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否则一定要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噢,拉斐尔,她所说的这个朋友我不久前刚见过,还险些被杀死,当然,这些肯定不能告诉她,我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她歪着头思索的说,
“自出生起就一直住在王宫里,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面对着死板的仆人们,偶有机会与同龄人接触,他们也会在我面前装出一副谦卑的模样,实际上我并没有可以称得上算朋友的人,就像被锁在笼子里的鸟儿,到了合适的年龄,会被送去不知道的国家,嫁给不认识的男人,所以,当拉斐尔降落在我的阳台时,当魔镜告诉我,你会来做我的朋友时,我真的很高兴。”
我忽然有点心疼这个公主,从出生的一刻起,就被安排好要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没有可以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
“我做梦也没想过,会有和公主殿下成为朋友的一天。”
索菲亚故意装作委屈的样子,
“别这样称呼我,爱丽丝,叫我的名字,你和那些贵族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叫我的名字,好吗?”
“嗯,如你所愿,索菲亚小姐。”
她高兴极了,一次又一次的拜托我再喊她的名字,转着圆圈翩翩起舞,
“索菲亚,您打算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吗?”
她缓缓停下,无奈着说,
“我希望如此,但母亲一定会抓我回去的,不过,能认识你,爱丽丝,就足够了,我不后悔这次偷跑出来。”
我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说实话,其实她的母亲已经下了杀死她的悬赏令,等等,王后西尔维亚,为什么会想杀死索菲亚来着……
魔力中毒!!!
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是的,索菲亚很不对劲,她的言语、表情及动作,都过于频繁和浮夸了,再怎么高兴,亢奋的时间也太久了,就好像,诺拉一样……
索菲亚表现得过于亲昵,我则因为腼腆的性子只顾及着身份的差距,完全没有考虑到,在另一个世界里,和她有着更大的差距,虽然索菲亚魔力中毒,但是,和诺拉一样,她是可以使用魔法的,还是非常恐怖的结晶魔法,而我呢,什么也做不到,一个女仆,普通的女仆。
我不知晓索菲亚的魔法练习到何种程度,但,即使是诺拉那样的孩子,也可以使用足以杀死我的魔法,相比诺拉,索菲亚只会更强。
“爱丽丝?你在发什么呆呢?”
“……啊,不好意思,突然分神了,索菲亚小姐,您,真的要与我做朋友吗?”
索菲亚点点头,我拿出那个青红相接的染血苹果放在她面前,
“可以请您信任我吗?”
“我相信你,爱丽丝。”
不知是她生性如此,还是魔力中毒使然,居然会轻易相信一个刚认识的人,我索性直接了当的问了,
“索菲亚小姐,您会魔法,对吗?”
“你真是太聪明了,爱丽丝小姐,我还没有说,你就猜出来了。”
“那么,请您吃一口这个苹果,接着以最快的速度用魔法保护住自己,我的朋友,索菲亚小姐。”
索菲亚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我,我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在我的注视下,她毫不犹豫的拿起桌上的苹果咬下去。
只一口,她便躺倒在地,陷入沉睡,和玛莲那次一模一样,我虽然不会使用魔法,但因为医生的缘故,我的血液,是含有毒素的。
她倒下的地面浮现中一圈魔法阵,在她身旁凭空生出一丛丛结晶簇,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后,多余的结晶尖牙纷纷脱落,索菲亚公主,安静的躺在一个水晶棺里,这水晶棺给了我十分强烈的既视感,要说为什么,我的主人,李安岚医生,在醒来以前,便一直躺在这样的水晶棺中。
“唉,你还真是信得过我啊,索菲亚公主。”
我在屋内四处翻找,床底下有具小小的结晶尸体,一个消瘦年幼的男孩,我没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得快点找出来才行。
终于,我在她的床垫夹层里摸到了那块魔镜,撕破床垫取出来,是一面碎裂的,不完整的镜子,镜面漆黑如墨,什么也照不出来,但是它会说话,
“魔镜啊魔镜,你对索菲亚说谎了是不是?说我会成为她的朋友。”
漆黑幽暗的镜面泛起涟漪,就像之前伊莎贝尔使用魔法的半盆水,传出空灵清明的声音,
“那并非谎言,米迦勒。”
“好了,我可不会受你蛊惑,诗蔻蒂。”
魔镜知道我在苦恼的秘密,她想引诱我提问,还好子爵有提前叮嘱过我,魔镜会透露只言片语的真相诱导人心,我用布条将魔镜缠绕包裹拄,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再理会。
魔镜的碎片共有三块,分别知晓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手里的这块,是三碎片之一,预测未来的碎片诗蔻蒂;还有一块知晓现在的碎片薇儿丹蒂,被教廷作为圣物被严密守护着;至于了解所有过往的碎片乌尔德,无人知晓她在何处。
在空中回廊里,子爵李安文说过,根据人鱼一族古老的岩画记载,三块镜面的碎片聚齐时,才可以组成真正完整的全知魔镜,命运。
至于索菲亚,在她用结晶魔法将自己保护起来后,我虽然不止一次动过杀心,但终究还是没有下手去做,她就一直躺在这里好了,无所谓,交谈时虽然心生了一点点怜悯,可我并不会因此把她当作朋友,没错,我欺骗了她,我压根没有任何办法,也不打算阻止王后带走或杀死她。
抱歉了,索菲亚小姐。
正当我打算离开时,门被推开了,是几个身型矮小的少年少女,一共六个,消瘦的身躯看得出营养缺失较为严重,穿着脏兮兮的破布白长衫,没有穿鞋额脚带着镣铐,遍布疤痕的手掌盖沾着的泥土。
一个略微年长的男孩,在看见地面的水晶棺后,突然抓起桌上的小刀指向我,愤怒的质问道,
“你对索菲亚姐姐做了什么?!”
我不爽的撇撇嘴,没杀她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一个接一个的,真是烦死人了,
“无论你信不信,这是在保护她,我还想问呢,你们几个小孩是怎么回事?”
在几个同伴的劝说下,男孩放下小刀,却仍不肯放松警惕,那眼神真不错,和以前在贫民窟时的我一样,无法相信任何人的可怜小狗。
天色渐暗,按计划而言,我该尽快离开了,但是奇怪的怜悯心使我莫名其妙的坐下来,想要和这些孩子聊聊,交谈中得知,他们并不知道索菲亚的真实身份,以为只是在森林里迷路的大姐姐。
他们是被孤儿院贩卖到此地的儿童奴隶,外貌有缺陷并不能算优秀的商品,身材瘦小便于在狭窄且封闭的矿道里工作,缺乏营养的长期生活下,身体就长成了这样矮小的侏儒状,实际上他们的年龄比看起来大多了,比如方才威胁我的男孩,甚至还年长我一岁。
如果不是因为那半张丑陋到别人无法忍受的脸,或许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没想过逃走吗?”
“那种同伴已经被奴隶主的马蹄踩成了苹果派。”
另外一个女孩掰下一小块脏兮兮的黑面包,
“虽然辛苦点,但只要肯努力工作,还是能得到可以生活的食物,逃跑的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早上钟声响起时就要去矿道口集合。”
床底下那具结晶尸体,本来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但在一天傍晚外出采集野果时出了意外,碰巧在结晶森林里捡到这具尸体的索菲亚,遇上了四处搜寻的一个孩子,他们很感激索菲亚把尸体带回来,也十分同情这个美丽的大姐姐,便同意瞒着奴隶主让她暂住于此,把本就微薄的食物分享给她。
同情归同情,但是我没有能力为他们做点什么,采掘矿物的童奴价值不菲,我这样的女仆,连半个都买不起,更不可能赎回,就算以子爵的财富想要做这样的拯救都十分勉强,无能者想要施救他人的这种念头,就是最恶劣的伪善。
告别了几个孩子后,我踏着月光走上子爵规划好的路线,围裙兜里的魔镜碎片突然说,
“几天前,我预言了猎人们的到来,那片结晶森林就是公主的杰作,当然,那孩子也是死于她之手,你猜,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我不耐烦的拍了诗蔻蒂一下,
“闭嘴。”
索菲亚会吃下那口苹果,是因为相信我?还是因为相信诗蔻蒂说我们会成为朋友的那句话?
唉,要不要带上索菲亚一起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