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郡回到内阁时,鲍硕正翻看着她已分类的奏章,一身浅青色丝绸罩衫,上绣的云龙图案不像以往那样古板。形象简洁素雅,纹脉流畅,色彩绣工十分精细。早听宫里人说过,自赫连后进宫,皇上平日的便装都是她依着蒙汉服饰的样子择优设计的,后来皇上竟连朝服衮冕都改制了。这件衣服看来也是子媗姐的杰作,否则哪有这么新颖的绣工。
鲍硕见少郡进来,抬眼看着,满意道:“不错,今日终于让朕看着舒服多了。”
少郡低头看看自己这身随意的便装,敢情自己平日的丞相仪容反而让他不舒服了?她无奈道:“臣方才换了便装正想出去,所以没来得及更衣。不知皇上这么急着过来,有什么事么?”
“噢,不是明谕有话要说吗,朕这一觉醒了,就马上想起了这事。”
少郡一怔:“臣,臣还----”
鲍硕一指对面的椅子道:“霍卿坐下慢慢说,今日不拘什么君臣之礼。”
少郡心想,何止今日,从他知道了自己身份起就没正常过。
她犹豫道:“有些想法臣还没想好,只是感觉这件刺杀案是否结的太快了?敢在皇城周边公开追杀,并且我刚出城,他们消息就如此灵通。有预谋不假,可朝中无人他们也没这胆子,蒙赤的职位还起不了这作用,我怕是另有其人。”
鲍硕道:“这些个人我清楚,给他半个胆子就能做出俩胆子的事,帖木儿和樊玉也是皇城侍卫里的老人,不会有错。”
少郡问道:“帖木儿也曾是刘卞的义子,一直不离左右,皇上就那么信得过他?”
鲍硕停了一会儿,解释道:“这些我知道,父皇就因此撤过他的实权,他与刘卞是过密,可几次事件没查出与他有关的线索。毕竟他领侍卫多年,皇宫一直也是他职守,这次叛乱就是他切断了刘卞进宫的后路。”
其实少郡心里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若真有事,也是这人够精明机警。而且他是德太后的女婿,皇家的驸马,德太后又不像太皇太后那样野心勃勃,这事她也不便再说什么。
她便转个话题道:“臣有件事还没考虑成熟,如今刘卞的权势已去,皇上的新政施行在大明殿没有问题,阻力只会来自下面。他们没有了抵制推行的权力,只能被动的阻挠,或是不惜动用武力。朝廷某些条文到了地方就会走样,甚至出了皇城就没了效力。这种现象只能是改而不革,施而不行,与社稷百姓毫无意义。”
她停了一下,见鲍硕的神情很是凝重,又道:“民以食为天,如今大多百姓所依赖的土地不断流失,没有了土地,就会沦为土地的奴隶,这种现象,无疑等于退回了过去。虽一时不可彻底改变,却能遏制,严控土地买卖,调控地租。对十分贫困,生活无着的民户,可组织移民,开垦荒芜之地。还有那些占据了大片土地的贵族和寺庙,若是向他们按田亩适度征收地税,用于资助农户开荒,既解决了这一部分的资金来源,也遏制了土地的无节制收购。另外,朝廷已经颁布的----”
和福端了托盘进来,上面是两个盖碗,里面是碧色澄清的温茶水。少郡正说的口干舌燥,便端了碗一气喝了几口,额上顿时冒出汗来。
鲍硕端起来只抿了一口,便道:“这只能解渴,越喝越热。去,用井水浸两个西瓜,送到怡林阁去,我与丞相去那儿商谈国事。”
少郡忙道:“皇上,我看还是不用去了,臣也不热,臣还有---”
鲍硕没容她说完,便道:“你不热,我热,这屋里连个风都没有,说话也憋闷。和福,怎么还不去,我的话没听见?”
和福这才出门站在廊下,冲着外面几个小内侍喊道:“大家听着,皇上要起驾---”
鲍硕叱道:“行了,别喊了,我就想与丞相清净走走,后面跟着一帮人更燥热。”
然后一回身对少郡道:“霍卿,随我走走,边走边聊,外面凉爽多了。”
少郡知道,自己若不去,这皇上不知还会怎样,忙应着出了内阁。
和福嘱咐两个小内侍去弄西瓜,自己远远跟在皇上后面听招呼。
这皇宫里每个区域都有专用的通道,且每个通道都是有严格的规制。这些蒙古人又怕热,道路两边遍植各种树木,通往御花园的这一路,树荫遍地,又是阳光西斜,有风吹着倒也挺凉爽。
少郡却是顾不得看景,忐忑不安的想,自己这丞相也当了一阵子了,还是第一次跟皇上在御园谈国事。说起来也不算是稀奇,可自己是谁,皇上可是知道的。她走在鲍硕的侧后看看他的神情,坦然、沉静、庄庄重重的,倒是自己多心了,她舒了口气。
许是感觉到少郡的眼光,鲍硕舒展一下手臂,回头笑道:“明谕怎么不说了,刚才你说的很好,我也想过。俗语说山高皇帝远,我这个皇帝就是再有心,没有下面有效的施行,圣旨就等于是张废纸。你把这些想法好好拟几份奏章,再跟那些大臣们合计,看看有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
少郡这才按着自己刚才的思路道:“臣以为,新政的施行是关键,下面肃政司年年考核,虽见成效,可依然有许多官员徇私枉法。他们与地方豪绅贵族沆瀣一气无视国法,对百姓的利益有法不依,民怨日久,便是社会动荡的因素。”
两人说着话已登上怡林阁的台阶,鲍硕回身让了一下,笑着对少郡道:“明谕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其实你的脾气我都摸透了,若心里没数,就不会给朕摆这么多问题。说罢,到底你是怎么个主意。”
少郡也笑了,说道:“非是臣多说,皇上若不意识到这些危害,恐怕臣的想法也无法实行。臣是想,如今朝中已没有公开反对新政的人了,可暗的却是防不胜防。查出症结,制定措施,监督实行,少一样也不能达到目的。”
少郡登上依山石而建的怡林阁雕龙画柱长廊,俯瀚整个怡林苑的花草树木。远眺碧水琼楼、层层画阁,皇家园林,壮观宏伟,使她顿感舒畅。
她深深吸了口带着阴凉的清新空气,直说道:“臣想在朝中抽调一批官员,彻底清查监督重要政律的实施,负责巡查各路府的库银账目、土地田亩的实际状况。有些除弊的政律也需要进一步勘验时效,以利纠正。这些要形成一项固定的政务,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三个环节,可同步施行。先从皇城周边开始,逐步扩大到腹地,从北到南,把各省地方的实情牢牢抓在手里。”
鲍硕道:“这个想法很好,却是一项很复杂繁重的差事,派出官员必须是清正律己又吃得苦,还要有熟悉政务的能力。”
“这些臣都想过,重要的是胆魄,既是针锋相对,这些官员便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我想再组建一支特殊的军队,一面暗里保护这些官员,一面查探情报,与朝廷官员配合。这些人必须有严格的训练和规范,个体的能力要强,既不能兴师动众,还要有效的完成任务。”
一个内侍端了两盘西瓜上来,放在长廊里一张紫檀木桌上,两人入座。少郡见盘里的西瓜被切成荔枝般大小,连籽都去掉了,还摆了两把银质的小刀,就知这是皇上的习惯。
鲍硕用刀尖挑起一块,没有立刻入口,在手里把玩着,说道:“明谕怕是连人都选好了吧?”
少郡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问道:“那皇上是赞成臣的想法了?”
鲍硕一笑,把手里的西瓜放进嘴里道:“啊,不错,又凉又甜,明谕怎么不吃啊?”
少郡只得扎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边揣摩皇上的意思。
鲍硕一连吃了几块,才道:“你说的我会考虑,抽调的官员必须慎重选拔。至于军队也很有必要,我看过你们的历史,许多朝代都有王室的亲信。不过不能过于专权,搞得官员们人心惶惶。”
少郡道:“臣明白,不会像历朝那样。这些人只负责监督调查,上报后要由朝廷处理。这也只是臣的想法,皇上可亲自选拔人员,掌控他们的行动,臣只听命就是。”
鲍硕突然笑了,说道:“爱卿又多虑了,这件事交给你我放心,你可是先皇时就忠心耿耿,如今更不用担心了。就是国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有事干着总比天天缠着你强。”
少郡一分神,口里的这块西瓜,没嚼就下去了,呛了一下,边咳边想。皇上这话明明就是说我一女子对他的江山无碍了,可我若真有野心,也并非不能做到。这样想着,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鲍硕奇怪道:“明谕呛成这样,笑个什么?”
少郡抚着胸口,依然笑意斐然,随口道:“我是说,皇上这西瓜,若是大呢,我就咬一小口。小呢,也无碍,偏偏不大不小与我嘴巴一样,可不就----” 她话未说完,后面就咽回去了。
见鲍硕看自己的眼神异常,她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自己还未在皇上面前如此放性过。她摸摸发热的脸颊,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心里想着如何早点出宫。
和福匆匆拐过长廊,上了亭子,向皇上禀报道:“方才云荞姑娘做了水果蜜饯奶糕,问皇上可是在昭阳宫里用晚膳,好早点送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鲍硕不耐烦的随口道:“不用了,留她自己吃吧,皇后也不爱这些甜的东西。”
“那---”和福有些为难了。
“那什么,朕说话还比不上一个宫女?”
少郡看和福下去,问道:“这个云荞可是那个假王妃?不是跟了太皇太后了吗?”
鲍硕不屑:“又给我了,祖母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可她不想想,那么多贵族女孩我都不答应,还会要她?”
鲍硕起身走了两步,回身靠在廊柱上,望着少郡道:“说起来她也是个心思活的女子,连皇后都被她哄住了。人也不错,可我眼里,再好的女子也比不过----”说到这儿,他不得不住口,用一句叹息代替了。
少郡知道,如今宫里宫外对皇上纳妃的事传的纷纷扬扬,但他从不表态。倒不是不同意,是不忍子媗的处境,明知此事挡不住,却不愿从自己嘴里说出。
鲍硕一脸愁容,把眼睛挪到廊下的花草上,又道:”明谕也知道我与皇后的感情,我从未想过纳妃的事。可御医们早就下了诊断,她若能生育哪会有这些烦恼,况且她是因我失的皇子,我若辜负她,于心不忍。”
听了这话,少郡倒是理解了这位帝王为何对纳妃的事一拖再拖,也确实不能怪他薄情。平民家庭尚还要传承香火,皇家子嗣关系到社稷安稳,纳妃,这是不可逆转的事了。
由此想到,若不是赫连家有了长孙,子玉的父母怎能会拖到现在还不逼他圆房。
她见鲍硕把眼光放在自己身上,这种话题本不是她想说的,却又不能保持缄默,便敷衍道:“皇上,历代帝王子嗣的传承,就是社稷的大事,确实不得不重视,若是皇后,皇后---”
她有点说不下去,眼前浮现出在宁安总督府与子媗会面时的情景,那张充满自信热情的笑颜,让她难以启口。
鲍硕苦笑道:“这道理我懂,哪家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可我不想要这样的婚姻。都是为的利益,哪个大臣不想把自己家的女子塞到后宫,我不想受这约束。就想要一个喜欢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少郡感到他那双眼里深含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平日君臣之间的范围,不由心里一阵悸跳,忙把脸扭到一边。
耳边听他继续说道:“皇后是我第一个心爱的女子,既不能与她双栖双飞,也要再找一个我看的上的女子才行。明谕,你明白吗,有些缘分并不是想要就有的,很难碰到。我却十分有幸,可不知以后有没有这福分。”
少郡坐不住了,她若再不承认这现实,就是自欺欺人了。子玉说的对,她已陷入不能自己掌控的命运。
鲍硕看着眼前这位欲言又止、红晕满面的女子,不禁微澜心动,脱口道:“有句唐诗,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映入池塘。此时真莫过于水的惬意了。”
他说着心里不由涌上另一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话活脱脱就像形容的这位女丞相,不过他不敢说。
便走下台阶,招呼道:“明谕随我在御园里走走,我叫他们备好画舫,水上更凉爽。这些烦恼的事留到以后再想,现在高兴一时是一时。”
少郡可不敢再逗留,即刻道:“皇上若无事,臣还有要事去办,恕臣子告退了。”
鲍硕不快道:“就有事,也不在这一刻,不过就是忙里偷闲君臣同游,难道你这么想躲着我?”
少郡辩解:“臣真的有事,臣也说过,皇上若是不计臣的身份,臣就是皇上身边最忠实的大臣,怎会躲着皇上呢。”
“你,”鲍硕被噎了一下,“就是朕不计较,你自己难道就无动于衷?还能让朕像以前一样待你如兄弟吗?哪个男子能做到。”
“皇上!”少郡看周围没人,一下跪了,声音有些颤抖道:“少郡是女子,可不是为取悦男子而生。虽在闺阁十七年,却存了副非女子心肠。若是皇上把我当霍长君,就押监入狱以正视听。若皇上认我是霍少郡,就把我当成圣元丞相,少郡一生为社稷所用,无怨无悔,只是莫把我当成女人。”
鲍硕也不忍,伸手去扶,说道:“你又何苦,朕不是轻薄的人,也并未把你当成普通的女子。只是从心里喜欢你,也会尊重你。”
少郡推开他的手,郑重道:“你是皇上,是万民百官的表率,为江山社稷理应充实后宫,不缺情爱。即是喜欢二字也不要轻易说出,臣若看重情爱,也早就金蝉脱壳,完毕婚约。”
“朕是皇上,一国之君,难道没权力喜欢一个女子?”
少郡以头碰地,声音哽塞道:“皇上,少郡已是犯了欺君之罪,生死全在皇上手中。君,若能容下臣子,就让我做一辈子男人。若不能容,也要尊重我是有夫之妇,否则少郡宁死绝不侍奉君侧。”
鲍硕脸色阴沉半晌无语,酝酿了几日的欢愉被冷水浇灭。虽然不甘,却也不愿强迫,是自己心急了,朝夕相处有的是时间。
他最终还是换了脸色,把少郡扶起道:“好吧,我也不愿做昏庸的帝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们都丢不下。有些话朕就不提了,还望霍卿不要往心里去。”
“谢皇上。”少郡舒了口气,自己从离家入仕,闯了多少次关卡,这次仍是有惊无险,皇上毕竟还是自己眼里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