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李莲心知道裴云峰当初在昆宁厂上班时的生活作风问题。李莲心是一个没文化、唯唯诺诺的农村女人,当初,裴云峰再不好,她也不敢在裴云峰面前有怨言。如果有怨言,只能招来裴云峰的斥骂和长时间住在厂里宿舍不回家来应付她,她只能习以为常地默默忍受。裴云峰因通奸被昆宁机械厂除名回了农村,李莲心也没敢正面对他抱怨过。裴云峰经营机械厂的成功,李莲心就觉得裴云峰已经回心转意、一心想好好地为这个家着想过好日子。李莲心就是一个农村妇人,只知道将两个儿子养大成人。现在家里有了孙女孙子之后,她只要跟着丈夫儿子享清福就好,裴云峰除了家里的琐碎事、儿孙们的事情,外面的事从来不和她说,裴云峰在外面做什么,她也几乎都不知道。现在,这个男孩、文勇的到来,却让李莲心一下子懵了。她丈夫,一直向她隐瞒着这么大的隐情,曾经通奸被捉的他还在和那个女人有来往,而且和那女人在外省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已经成长了十三年的儿子!
虽然以前太平机械厂的厂长刘世龙在公社街道上遇见她时私下告诉她说裴云峰在外面有个相好的,还给人家汇钱。可李莲心不信,裴云峰总是为经营机械厂忙碌得废寝忘食,后来云峰公司业务快速发展,裴云峰又几乎每天回家吃饭休息、陪她说话、散步,她也并没有发现他和什么女的有密切来往,她就没有怀疑过丈夫。这时,李莲心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丈夫说出来的这些事、眼前的这个孩子,一时间,她六神无主地哭了起来。
“这怎么行?”裴元海怒匆匆地说,“突然冒出一个私生子,这叫我们一家子怎么见人!”
裴元海这句话立即激怒了裴云峰。
“你咋说话的!这是我裴云峰十几年前就有了这么个儿子,我没觉得见不得人,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文勇是我的儿子,他就是你兄弟,他妈不在了,他就要在这个家里成长、在这个家里生活。”
“你要我给外面的人怎么解释?怎么说我就突然冒出来一个兄弟?”裴元海显然很激动,多年以前的父子之间的怨气又发泄而出。
“私生子?冒出来?我刚才已经给你们解释过了文勇的出身,他是我的儿子,你还敢对你老子我出言不逊!你给我滚出去。”说着,裴云峰抓起茶几上一个茶杯向裴元海扔过去,元海还没反应,打在他胸前跌到地上摔碎了。茶水溅了元海一身,裴元海一下子愣住,不说话了。
裴文海正伸着手按在李莲心肩上,想安慰母亲,他除了震惊,心里也不能接受这个突然出现在裴家的、和自己名字相连着的男孩。
“爸,他......这个孩子家里其他的人呢?他的......他的爸爸、或者其他亲人?”裴文海问。
裴云峰瞪了一眼裴文海,坐端了身体说:“我再向你们解释一遍:文勇的爸就是我!他的母亲由梓西县回湖北老家一直就自己单身生活,生下文勇又一直一个人抚养着他……”
说着,裴云峰自己眼泪也下来了。
“我知道当初我瞒着你们时对不起你们!但是,文勇她妈也受苦了!她病逝以后,就剩下文勇一个人了,我只能把这孩子带回来。文勇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他。你们,你们就接受他吧!”
他顿了顿,用手擦了一把眼泪,对男孩说:“文勇,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来,叫你妈妈,还有两个哥哥。”
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压制不住怒气的裴元海忽的一下从坐的沙发上站起来,脚下“咚咚”地大步走出门去。
裴文海还是一直攥着着母亲李莲心的手安慰她,看也不看裴文勇这个新来的弟弟一眼,以此方式表示抵制。“这算什么事嘛 !”他在心里说。
裴云峰虽然在家里从来就是无可争议的家长,在公司也一样是。遇到两个儿子和他有不同意见的事情,都得由他来做主。而这一次他心里明白,要让这个家庭接受文勇这个私生子可没那么容易,需要一段时间。至于外面的人怎么看,他现在已经顾不着去想。现在,裴文勇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这个家庭生活。
这时候,裴小芙由外面跑了进来。小丫头十一岁了,她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清瘦白皙的脸庞,皮肤却皱巴巴的,眼睛的大而清亮,头发却是发黄的。给人感觉这个丫头容颜还没有长开、有些丑丑的。在三个孙子辈的孩子中,裴云峰就不喜欢这个孙女,李莲心也感觉这个孙女丑,她以前经常斥责程淑梅:“你看你咋养的这个丫头,干干瘦瘦、黄丝烂毛的。”也不管程淑梅什么感受。可小芙饭量小,营养摄入不足,干瘦头发黄。程淑梅不会顶撞婆婆,她身体不好,竟然也连累了孩子!
裴小芙刚才和裴小燕、裴小春在外面玩的时候,发现街边杂草里一只鸽子被一堆树枝间的破线团缠住,尽管她一直扑棱翅膀想要挣脱破线团,却飞不起来,裴小芙第一个看见,她上前去按住鸽子,想要把线团解开,放出鸽子,可是鸽子受到惊吓,扑棱的更厉害了,她喊小燕和小春来给她帮忙,可这两个小家伙过来就嚷嚷,一个说抓住一直鸽子可以逮回家炒肉肉吃,一个说要再给这只鸽子绑上绳子玩。小芙却一心想要放出鸽子,一听他俩的话,就赶紧自己解线团,还把过来抓鸽子脖子和翅膀的小燕、小春的手拿开,趁他俩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就把鸽子放了。鸽子立即煽动翅膀飞走了。这下可让小燕和小春都不乐意了,两个还推搡小芙,怪姐姐故意放走了鸽子,不跟她玩了。小芙被两个比她小的家伙蛮不讲理地欺负,正要到爷爷家找爸爸裴元海诉说呢。小丫头走进来看着地上摔碎的杯子、和几个大人的或严肃或悲伤的表情,就不说话了。
裴文海看见她进来,招手喊她:“小芙,来。”小芙走到裴文海身旁,偎依着他。她看着对面这个瘦瘦的还在抽泣的男孩,就问裴文海:“二爸,这个哥哥是谁家的呀?他怎么哭啦?”
孙女还小,裴云峰听了这话又不好发作,冲着小芙严肃地说:“小芙,不许胡叫,爷爷告诉你,这是你三爸,你以前没见过他。”
小丫头看着爷爷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不敢说话了。她偎依着裴文海,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双大眼睛还是打量着这个要叫三爸的陌生的男孩,看看爷爷,又看看低头不停抹眼泪的奶奶。
裴文海看着侄女怯生生的样子,对她说:“小芙,二爸和你到外面玩去。”说着带小芙向屋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身向李莲心说:“妈,还是别哭了吧,都已经这样了!你不要哭坏了身体。”他知道,自己的母亲面对这样的事情,也只能是委屈一会儿,过去了,就忍下来、容下来了。
裴文海终于证实了自己一直猜测到的父亲每年去湖北是干什么去了。而现在,证实了又能怎么样,他该不该给老爷子一个台阶下,接受父亲带回来的这个男孩做弟弟?
没过多久,裴家村的人、太平镇的人、梓西县的许多人都知道大企业家裴云峰接了一个私生子回家,议论纷纷。有钱人家生出这种事端,大家总是比较包容,甚至觉得这才配的他们的身份,在茶余饭后聊起他们来可以增加一丝戏剧效果。而裴云峰,就当一切正常,还像平日里一样忙着公司里的事务,外面的风言风语好像就不干他的事。他很快将文勇的户籍,找关系由湖北迁移到自己家的户口册上,而且联系好了太平乡初级中学让裴文勇上学。李莲心只是用哭泣来抱怨裴云峰这么多年隐瞒他的私情,她躺在床上几天没有好好吃饭,没过多久也还是接受了裴文勇这个孩子。既然裴云峰不觉得把一个私生子带回家见不得人,她也就能接受,慢慢地不觉得羞愧了,毕竟,不可能让这个孩子一个人在湖北生活的吧。
而裴氏家庭的其他人,还不能认可裴文勇。
裴元海是最不能接受裴文勇的,对他的父亲更是耿耿于怀。他觉得老头子瞒着一大家人,养着个私生子,就是不顾及裴家人的脸面。对于突然来到裴家的这个兄弟裴文勇,没给过好脸。他妻子程淑梅身体不好,生了裴小春后,不小心受了风寒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起来,见不得劳累和吵杂,需要多静养休息。裴元海现在只要公司里没多少事他就提前回家了,老婆和两个孩子都要裴元海照看。有好一段时间,裴元海都不积极工作、不用心专研技术,裴云峰不得不自己亲自抓技术,把公司技术业务上的详细事情交给曹光荣负责。
裴文海虽说心里也不痛快,可是裴云峰对他特别器重信任,裴文海还要经常给裴云峰汇报工作,商量公司销售业务方面的很多事情。而且各地来的客商到云峰机械公司实地考察,当然不能他一个人接待,客商更愿意见到公司的董事长。所以裴文海表面上平静,没表现出对父亲接回裴文勇这件事的不满。而他的妻子夏玉茹对裴家老爷子一直瞒着婚外情、私生子的事情却大为震惊。
夏玉茹觉得这事情是超乎情理,更不能谅解的。当初她和裴文海的婚姻不被自己父母接受,其中就因为有公公裴云峰当年在昆宁厂的作风问题影响不好。而她这个公公,竟然依然一直保持着、隐瞒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她觉得这样的事不能接受,不过好在现在裴文海已经和他父亲分家,不在一起住,要不然,她都不知道一家人怎么相处。
夏玉茹去看望卧在床上的婆婆,却对裴云峰不问好不称呼爸爸,也不去看望新来的小叔子。
对于妻子在这件事上的反应,裴文海很不高兴,两人因此第一次吵起架来。裴文海觉得夏玉茹的表现,令老爷子很没面子。裴云峰对两个儿媳有偏心,裴文海知道父亲对自己取的妻子相当满意,还邀请过夏玉茹管理企业财务。
“我说你怎么这态度,啊?我妈都能接受的事,你有什么看不过的,况且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你非得给老爷子难堪。”他对夏玉茹说。
夏玉茹觉得自己的反应没什么错,对裴文海向自己发火感到不适,没好气地说裴文海:“你知道你爸这些事情的影响!当初我爸妈为什么不同意咱俩的婚事你心里有数,到现在你还不主张正气。这事要是让我娘家人知道了,又该对你们裴家人瞧不起、埋怨我不听劝阻嫁给这样的人家。”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生裴文海的气。
裴文海一看夏玉茹真的生气,虽然他觉得妻子的话有些刺耳,却不能再对夏玉茹不高兴,他连忙安慰妻子道:“唉,好了好了,你去看望我妈就对了,我也对我爸的事情感觉脸红,可我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你最近就不要去你爸妈那里,省得受怨气心情不好。”
“我现在就不出门了,省得耳朵难受。不过,我看你怎么就不觉得脸红......”
“哎呀,我当然脸红!来来来,我陪你听听钢琴曲,别想那么多了。”说着,裴文海两手扶着夏玉茹的肩膀,让她做到沙发上,自己去找出妻子喜欢听的一张钢琴曲唱片,放进唱片机里。
而在裴元海家,是躺在床上的程淑梅在拉着丈夫的手,让他想开些,要是觉得见不得人,这几天就不要出去了。她又瘦了很多。
李莲心已经想通了,裴云峰那些事毕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她对裴文勇不但没有排斥,反倒是对这个没有了亲娘的瘦弱、怯懦的孩子怜悯起来。再加上裴文勇已经在裴云峰的要求下将她叫妈,更是让她将这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对待。
无论裴云峰怎么关心爱护,裴文勇也并没有因为已经熟悉了裴家、裴家村、太平镇和梓西县而改变性情,依旧蔫耷耷、沉默寡言,软弱怯懦,上学也一直不用功。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人也再没把这个新闻继续传来飞去、当成闲谈的材料。毕竟,裴云峰已经是梓西县有名的私营企业家,已经不必种田,家里还雇着保姆做家务,裴家村的人还要忙着赶春种秋收。毕竟,过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经事。
裴家村人,世世代代稼穑为生,如今慢慢发现种庄稼仅能解决温饱,满足生活基本需求而已。裴云峰和两个儿子在村里盖起三幢小洋楼,开上高档轿车,让村里的其他人都羡慕不已,也让他们明白,同样是农村人,不应该只满足于温饱,更应该追求体面富足。村里人有的去镇上、县城和西安开小店、务工、搞建筑、跑运输、做生意,有的在地里种起大棚蔬菜瓜果。耕牛和马匹被各种农用机械、机动车辆代替,收割庄稼也普及起现代化的收割机,村里七八十年代盖起的土胚大瓦房逐渐在拆除,取而代之的两层的小楼房一栋栋建起来。
县城通向农村的各条公路在拓宽、硬化,农村的水电供应在持续改善。梓西县农村的面貌,五六年一个面貌大变样的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