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正午,日头渐向西斜,四人从树林中满载而出,同时也口干舌燥,饥渴难耐。
此处是郊外,不比皇城内随处可见酒楼茶馆,兜了许久,连个村落影子都没有。
忽而远远地,有黄灿灿的一片,是熟透的麦田。
仲陵道:“农田附近必有人家,现在只好去农户家里,讨点东西充饥了。”
太子将缰绳绕手心几圈,不无得意道:“我大梁自建朝以来,几经战乱,才有了而今太平天下。眼下百姓安居乐业,今年又是个丰收的好年,粮食必有盈余。”
文彦摇着马鞭,悠悠然道:“书中写,农家酒水并山肴野蔌也别有风味。平日山珍海味惯了,今日也好换换口味。”
四人行近,见田中只有几个老农正在割稻,皮肤被晒得黝黑,枯树皮般的手上全是伤疤和茧子,身子佝偻得似一根稻草。
他们将割好的麦束堆在旁边,一垛垛码好,神情呆滞,全不见一点丰收的喜悦。
农田旁边,都插着一只军旗,军旗上画着一只吊睛白虎。
仲陵下了嘛,到一个老农面前说明来意,欲讨碗水喝。那老农打量四人半晌,才领着几人到旁边一间茅屋去。
茅屋以茅草和桔梗建成,摇摇欲坠。几个粗瓷碗,一个大水缸,以及用几块断砖随意围成灶台,上支一口黑黢黢的大锅,便是便是所有家什了。
不说太子,就文彦和大用二人,自幼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乍见如此破败住处,也是吃了一惊。
但实在被午时的太阳烤得头晕眼花,此时也只求一处遮阴,几人都随意坐在屋内的稻草堆上。
那老农用个葫芦瓢从水缸中舀了瓢水,递给仲陵,仲陵先递给太子。
太子见那水面上还浮着许多草屑,将草屑吹开,只勉强喝了一口,便递给仲陵。
仲陵喝了,又递给文彦。
文彦见水瓢底荡着尘垢,欲再舀一瓢,便走到水缸前去。
哪知水缸也见底了,缸底覆着一层更厚泥垢,泥垢隐隐有东西在蠕动,仔细看去,竟一条条细小红色的蚂蟥,整齐地排列在泥尘上,如同海里的海带般,朝上摆舞着身子。
他看得一阵恶心,极力忍住,咽了咽口水,直接将水瓢递给大用。
仲陵对那老农道:“我们四人腹中饥馁。老伯这里可有什么吃食,方便让我们胡乱将就填下肚子?”
那老农皱着眉头,盯着架上的铁锅不说话,半晌才往屋内喊:“小翠,看下罐子里还没有米,给这几位客人做点饭吃。”
不多久,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扎着两朵朝天辫,衣裳破烂,脸和衣服一样脏兮兮得看不出模样,一见四人又缩在门后。
“爷爷,米前两天就吃完了,你还没去买哩。现在家里就剩三个地瓜了,你还说要我们要省着点吃呢。”
那老农僵了一会,面露难色。
仲陵奇道:“现在是丰收时节,屋外刚收了那么多粮食,怎么就没饭吃了呢?”
老农打量四人几眼,狐疑道:“四位客人不是王将军府里的人?”
四人面面相觑,都摇摇头。
太子问道:“哪个王将军?”
老农道:“就是王寿王大将军。”
太子想了想,大抵是知道,但并不熟。
“抚远大将军王寿,而今任川陕总督,早些年平过番乱,策定东南,皇上还赐封号‘虎威将军’。”文彦低声对太子道:“因一直任外官,殿下不熟,可去年册封东宫时,他让人来给殿下送过礼。”
太子“哦”了声:“如此说来确实有些印象。”又问老农道:“这王将军怎么了?”
那老农叹了口气:“几位应该是京城来的贵客,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这里原是我们的田地,但现在都变成王将军的了。只是平时还由我们种植,每年的收成抽十中之一为我们自己吃用,其余都要上交给将军府的。”
太子皱眉道:“这是什么混话,你们的田地,你们种植收割,怎么反被他拿大头去了。”
老农无奈道:“谁让现在地是他的,我们只是佃农呢!”
大用问:“这里这么多地,难道都是他的?”
“不止嘞,从此往西五里的和南四里,只要是能用的地,都是王大将军的。”
太子微微一怔,“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他就敢强占民田,不怕父皇降罪他吗?”
文彦却摇头:“当初王将军平定东南战乱时,皇上龙颜大悦,除加封公爵外,赏田千亩。想必这些田地,就是当时皇上赐给他的。”
太子一时语塞,他初涉政务,还有太多东西没有头绪。
仲陵皱眉,问道:“每年收成只留一成,够吃吗?”
老农两手一摊,“哪里够呀,连个小娃娃都吃不饱。不够的时候,还要拿钱跟王将军去买。”
“这王将军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文彦冷笑道。
太子总觉得不对劲,“朝廷征用你们的地,按例该有户部出面买断,你也可以不卖啊。”
老农哭笑不得地道:“我的爷爷,我们哪有的选?当初这里原是一片荒地,后来被我们开垦做的良田,二十年了都是这样过的。结果前两年,朝廷来人说我们没有地契,是私占朝廷的地,就要给我们收回。”
仲陵跟大用不太懂这底层吏治,太子只适合略晓一二,道:“就算没有田契,户部有鱼鳞册跟黄册,地方也有税册,怎么贸然就说这不是你们的地呢?”
老农道:“这我们就不清楚了,朝廷没管过我们,就是每年乡长会带人来收年成。可是后来,乡长忽然就说朝廷出什么政令,说这些地都归王将军。我们当时也不肯啊,闹了一场后。他们就说王将军宅心仁厚,不仅不追究我们私占田地的罪,还给我们一笔钱,当是买下的,这样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买地。”
他越说越伤感,道:“说什么买下,这上好的良田都按旱地的价格贱卖,价格还不到原来的一半。”
几人听到这也大抵明白了,这里的人原是逃荒至此,开垦荒地为生,当地长官应是上头有关系,所以没人管,他们却假做朝廷的人来收税赋据为己有。
而后遇到皇上赏田给王寿,他们便专从没有登进鱼鳞册的田地强收回来,中间用些法子,又可以牟利。
大用问:“这里离京城这么近,就没有上京去告状吗?”
“怎么没有?那时我儿子就是气不过,联合村里其他几个年轻人,跑到城里,在县衙外蹲了三天。”那老农长吁道:“结果见到了官,他们还没开口,就被知县认定是刁民,想讹朝廷的钱,然后被打了几十大板,赶了出来。”
几个少年沉默了,他们的身份非富即贵,还没听过这样不公正之事。
大用又问:“后来呢?”
“我儿子从京城回来后,没几天,就来了一伙人,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还打了我儿子一顿,逼得他发誓不敢上京告状。我儿子一条腿被打折了,在一次干活时,跌到河里,给淹死了。”
老农抬起袖子,擦了擦浑浊的老眼,“没多久后,媳妇又改嫁了,就留下个孙女跟我相依为命。”
文彦脸上全无嬉笑意,沉声道:“你们都揭不开锅了,外面现打的粮食不能拿来应急吗?”
“不行不行哩。”老农慌忙摇手道:“每年收割的时辰,会有监工过来看着,要是发现我们私藏粮食,是要拖到将军府挨打的。”
“所以刚刚你是将我们当做王将军的监工了。”仲陵这次明白过来。
老农揩着泪,点了点头。
太子霍然起身:“什么王大将军,分明是个王八羔子!”又放缓语气道:“老伯你不用伤心,今日你遇到我便是你们家时来运转,也是那王八好日子到头了。”
这老农一生守在田间过活,不会断人身份,听他几人方才言语称呼,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当他们是气盛的无知少年,因而只是摇头。
“没用的。你们年轻,还没吃过亏,所以不知道里面的厉害。这王将军打了胜仗,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说什么皇帝就信什么,朝廷里面都是他的人。”
文彦噗嗤笑出声来:“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老农认真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没个好东西。你们小娃娃做事不要冲动,小心就落得和我一样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文彦指着太子道:“老伯,你可知他是谁?他若家破人亡,那我大梁岂不是要亡国……”
仲陵止住文彦,低声道:“太子今天是微服出游,还是不要泄露身份为好。”
大用肚子率先“咕咕”叫了几声,其他三人顿时感同身受——方才义愤填膺,忘了腹中饥馁,现在稍微冷静下来,就感觉胃空得难受。
仲陵提起两只野兔对老农道:“老伯,我们今日出门也未带银钱,今日多打了些野味。劳烦帮我们把这野兔打点好,剩下的都留给你们。你们若吃不完,也可拿去卖了换钱。”
那老农连连点头,接过兔子同小孙女到屋后的小溪边,除毛剥皮,清洗内脏,切剁成块,放在铁架锅上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