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皇城的郊外早已褪去炎夏的燥热,草木还不至凋零,正是秋收冬藏的好时机。
和煦的阳光照在暗绿色的草地上,秋风吹过,齐膝高的野草高低起伏,翻起一阵阵暗绿色的波浪。
而这绿色的背景下,不时闪过一个灰色的小点,正与波浪翻涌的方向横向而行,眼劲好点的能看出那其实是一只在奔行的野兔。
这野兔通体深灰色,与这绿的近乎泛黑的草原融为一体。
它嘴里衔着从附近农田中偷来的食物,每奔行一段距离,便停一会,竖起一双长耳朵,红色的眼睛警惕地打量四周,确定没有异样才会继续往自己窝里奔。
突然,一样尾巴长着羽毛的东西从侧方急速飞来,挨着它头顶掠过,没入了身侧的草丛中。
这个灰兔认得,是一种叫“箭”的东西,虽然长着羽毛,也会飞,但不是禽类。而且它们嘴巴很尖,飞得很快,一旦咬中猎物就绝不松口。它曾亲眼见很多同伴就是被这东西咬中就跑不了,之后再也不见了。掌握“箭”的是一种叫人的动物,长得很奇怪,只有两只腿,所以跑得不快,也没有獠牙和利爪,但是所有其他动物都怕他们,一见到就会惊恐地逃命。
他们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连牛、马、羊这种体积很大的动物都会乖乖听话,供他们驱使。
它以前听布谷鸟说过很多关于人的故事,他们有时候是独行,有时候会很多只聚在一起,有时候会对动物很友善,有时候又会极其凶恶,甚至还会互相残杀。
看到长着羽毛的箭时,灰兔明白过来,它这是遇到传说中的人了。
这次是来了几只“人”呢?
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心里很想知道,但它根本没有时间去好奇,因为紧接着第二只箭又“嗖嗖”叫地往自己前方三尺处飞来,好像是精准地算知了它们最终会在那里相撞。
此时停也停不下,那灰兔只能闭上眼,用尽全力一跳,感觉到那箭尾的羽毛与自己后腿擦过——好险!
它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停,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自己的窝了。
洞口越来越近,生机就在眼前,可那刺耳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又一只箭飞来。
这箭比之前两只都快很多,它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冰冷的尖嘴就已经钻入腹中……
远处响起一声口哨,不远处的草丛先后站起三个劲装少年,互相打了呼哨。
“这兔崽子,跑得真快!”
中间那少年将放下手中弩箭,长吐一口气道。
他生得形容丰彩,虽然一身墨色骑服,红绢抹额,却难掩一身清贵之气,乃是当今皇上二子魏王薛乾,去年才加封为东宫太子。
自从入主东宫,众望所向,亦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一言一行,都是慎而又慎,但太子性来好动,不拘一格,趁着秋高气爽,带着两个伴读出来秋猎玩耍。
左边那个容长脸的少年将弓箭别在臂膀上,笑道:“蹲了这么久,可算有些收获了。”
“到底还是文彦你的箭术够准,怪不得武统领常把你跟仲陵一起夸。”太子顿了会,又叹息道:“要是仲陵在就好了,不然我们仨不至于出来半天,就打了只兔子。”
他望向左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道:“大用,你不是跟仲陵一起出门的吗?怎么他还不来?”
大用挠了挠头,低声道:“本来他和我要一块来的,可都督府来了人,把他叫走了。我跟他再三说过地方,应该快来了吧。”
太子皱了皱眉:“他在禁军,和都督府又没什么相干,都督府找他能有什么事,随便几句打发过去就好了,问什么能磨蹭这许久。”
文彦道:“仲陵现在风头正盛,自从那次武试夺了头筹,眼下整个京城都有名了。朝里有想拉拢的,探口风的,摸家底的,也是正常。”
他说着一摊手:“你瞧我这个第二名,就无人问津,清闲多了。”
太子道:“大抵还是你家门槛高,一般人哪敢去攀扯。”继而又朝二人扬了扬眉,笑道:“不过那次,你们可给我长脸了。你跟仲陵就不说了,大用还能得个笔试第一,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大用不好意思低下头,搓着手道:“那些是我平常看我爹用的战术,照搬了而已。”
阵阵秋风吹过,三人被青草绿浪所盖,不远树林中树木飒飒作响,不见一点秋日萧索之气。
几人走近一处,一起往灰兔被射地方走去。
太子道:“难得刚入秋,天气凉下来,咱们几个约这一次都好久了。朝里的那几个老臣,就看不得我们自在!”
大用嘘道:“殿下不要这么说,不然要是被礼部的孙尚书听到了,又要有一顿训了。”
太子摆摆手:“怕什么。现在这里就我们这几个,那些人还能长了顺风耳?”
“我是怕殿下跟我们随意惯了,人前也不忌讳。”大用生性腼腆,一说话就不自觉地低头,“我爹说现在殿下刚立一年,根基还不稳,朝里想害殿下的人有很多,要被抓了一点把柄,肯定被别人做出许多文章来。”
文彦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殿下就算守规矩,朝里那些老臣就不聒噪了?”
太子脚步一顿,叹道:“自从被封为太子,未见得有什么好处,反成了众矢之的,行动更不自由了。”
大用低声嗫嗫道:“我爹让我跟在殿下身边,要劝殿下慎行守礼,要是让他知道我不劝阻,还跟殿下一起溜出来玩,肯定要打我了。”
“好不容易出来了图个清净,你还要念叨!你若是怕挨武统领的板子,就先回去。”太子微微蹙眉道。
文彦笑道:“难得出来一次,就玩的开心些。我爹都不管这些,大用也忒小心了。不然回头露馅了,你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拿刀逼你的。”
他说着便笑了,“你而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畏畏缩缩的,能成什么事?那可真是应了你的名字——无大用了!”
太子拍拍大用的肩:“放心吧,我们就出来玩一次,到时辰就回去,不会被你爹知道的。对了,这事你没告诉老师吧?”
大用摇摇头:“仲陵应该也没说。”
“那就好。”太子笑道:“老师虽然开明,但这样的事还是别让他老人家知道。”
三人边说边走到方才灰兔被射中的地方,顿时笑容就僵住了,一支沾血的箭落在地上,却不见野兔的影子。
文彦微一思索,道:“这兔子受了伤,跑不远。它的窝应该就在附近,找到它的窝,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大用犯难道:“可是这草太深太茂密,去哪找那么小的兔子洞?”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太子环眼周围,道:“它们也怕洞口被发现,所以周边的草都极其茂盛,结果是欲盖弥彰。我们只需往青草茂密的地方去找就行了。”
又是一阵秋风吹来,齐膝的野草纷纷压低腰身,做出恭迎之态。
“找到了!”大用拨开一处草堆,指着一个尺来宽的洞口,洞边的草叶上沾着血迹。
他从箭娄中取了只箭往洞口戳了几回,一无所获,再看那洞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文彦打了个响指:“火攻,用烟熏出来。”
“狡兔三窟,只怕这兔子还不止这一个出口。”太子起身张望了一会,“用烟熏的时候注意哪里还会冒烟,那就是别的出口,也要守着,以防它从那边逃走。”
文彦笑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这些是仲陵教我的,他猎物的经验可多了。”太子摇头轻叹道:“今日若他在这,这兔子早是囊中之物了。”
三人拾了点干草堆在洞口,点燃熏烟,大用撩起衣摆,朝里扇风,不一会东面的草丛也冒起烟来。
太子及大用赶过去,果然一道灰影利箭般从洞口窜出,赶忙追上去,边跑边拉弓引弦瞄准,连发数箭。
那兔子被一箭射穿后腿倒地,被冲上来的二人捉住。
“兔崽子,可算逮到了,断了腿看你还怎么跑。”太子笑道。
他揪着兔耳提起,脸又放了下来:“咦,怎么感觉不对,这不是我的箭!”
大用看了下兔子腿上的箭:“也不是我的。”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二人循声望去,一个春风少年骑马朝此奔来。
近到跟前,那少年翻身下马,对太子单膝跪下,抱拳道:“卑职杨仲陵,见过太子殿下。”
面前这少年生得剑眉星目,身姿矫健,比起他三人,多了股逼人的英气。
太子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一番,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多日不见,样子越发精神了。我还怕你染上京营那帮大老粗的闷气,如今看来还好。”
仲陵笑道:“承殿下洪福,一切都好。今日赴约晚了时辰,令殿下久等了。”
“算了,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打官腔了。”太子摆摆手道。
仲陵笑了笑,“所以特地射下此兔,将功折罪。”
“这箭是你在马上射的?”太子又惊又喜,道:“好小子,离得这么远,堪比百步穿杨了!看来京营这段时间没白待,箭术又有长进了。”
大用望着那兔子,怪道:“这兔子好像有点不对啊?”
太子转过身去瞧,见这野兔只后腿中了箭,其他地方均完好,又摸了摸,才发现它身上的皮毛都是被烟熏灰的,竟是只白兔。
“这不是刚才追的那只兔子。”他话音刚落,眼角就瞥见一个灰影掠过。
正是刚才追的灰兔子,钻出洞口还没跑几步,就被旁来的一箭射中,贯脑而死。
文彦过去将灰兔拎起:“好狡猾的兔子,差点就中了它们的调虎离山计了。”
四人面面相觑,望着两只兔子。
仲陵旋即明白了,道:“大抵这白兔以自己为先驱,诱走敌人,以便让同伴逃生,这份智谋和情谊不比人差。”
太子点头道:“没想到兔子还有情有义,倒不如放过了。”
文彦却耸肩道:“也许只是这灰兔受伤了,跑得慢一些呢。”
想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四人也不纠结这个。
太子问仲陵道:“对了,今天都督府谁找你?”
“一位周主事,来核验我的军籍,要调入京卫所下。”
“军籍?”太子微微凝眉,“难道要你服兵役?”
“论理是应该的。”仲陵笑了笑,道:“我祖籍在饶州,只是和我母亲搬迁至此。入禁军要核验户籍,前段日子,饶州那边传信来说,自我父亲战死后,堂亲中无男丁应军籍,所以还是该落在我身上。”
太子道:“你是我的伴读,老师的学生,这种小事回头跟都督府打个招呼,销了你的军籍就好了。”
文彦摇了摇头,难免泼冷水:“说是小事,可免除军籍是需要皇上特恩的。何况他家的军籍现在还在当地卫所下,殿下在宫里、在朝里熟,可也管不到地方去,想改怕不是那么容易。”
“殿下放心,老师已经安排好了。”仲陵道:“将我的军籍调到京卫所下,挂为百夫长,但依然可以在禁军中当差。”
“以你的功夫,做指挥使都有余了。”太子依然蹙眉,“你留在禁军里,回头让武统领给你升为千卫,兵籍也好调入禁军中。”
他又转头对大用道:“这事关仲陵的前程,你回去跟你爹说说,让他别太一板一眼了。”
大用浑身一震,低头不敢说话。
仲陵微笑道:“我而今略无寸功,在军营里能做个百夫长,已得照顾了。而且老师的意思是,若是遇到战事时,便听其调用,随军出征,然后在战场上靠自己的本事挣下军功,方好升迁。”
太子沉吟未答,自入主东宫,开始接手政务后,他本以为能施展拳脚,作为一番,岂知处处是掣肘,无论办什么事,都要讲究流程秩序和规矩。
每每和那帮老臣打一番太极,然后他所有的建议、提议都会被有理有据地退回,此时连销个军籍都无从下手。
仲陵见太子似乎为自己的事愀然,便转移话题:“前日见到老师,说到了武选时我们笔试文章。”
“嗯,老师怎么说?”太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老师说我的战术多攻少守,锋芒太露,易遭人陷阱。文彦虽有巧计,但文过饰非,未必实用。唯有大用的的阵法,”仲陵望向大用,微笑道:“看似保守无奇,实乃蛰伏之计,才是真正的藏巧于拙的实干战术。”
大用被夸得又是不好意思。
“好了好了,说好出来玩的,怎么净顾着说话了。”太子摆手道:“现在人齐了,赶紧猎物吧。”
仲陵也笑道:“方才来的时候路过一片树林,见到几只獐子和麋鹿,早就手痒了。”
四人跨上马,太子举鞭道:“我们来比赛:今日谁打的猎物最多谁就赢,回去我有赏。”
一声令下,四人纷纷扬鞭驰骋,在草地上你追我赶。
阳光依旧和煦,时有阵阵凉爽的秋风,在碧绿的草地泛起阵阵涟漪。只远处多了四个嬉戏少年,一切如初春般,充满了生机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