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门上的牌匾写着寄浮居三个大字。
“寄......”
邱枫刚说出第一个字，立马就被韩凝捂上了嘴。若非琴声遮掩，姐妹二人怕是露了行踪。
韩凝拽着邱枫，小心翼翼地蹲靠在进门窗外，隔着缝隙朝里张望，见得房间内清寒简陋，不少家具陈设都十分破旧，甚至有些短缺，似乎是近期之内搬动过。
这等景象倒有些像当初韩轲兄妹两人，变卖老宅之时那般熟悉。
“小姐，你就让我陪你一道，一道去吧。”一名婢女带着恳求和哭腔说道。
婢女面前端坐着一位身穿银线镶边素色裙服，相貌脱俗，气质清雅的少女。
抚琴之声戛然而止，少女冷漠的神色令人不敢亲近。
“上邽苦寒偏远，阿缦你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么舍得......”少女忧然道。
“正因为阿缦和小姐相依为命，这才离不开小姐，小姐离了我，也，也定然难以适应。”那名叫阿缦的婢女坚持道。
“顺天由命，随遇而安，哪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我从积蓄里拿些首饰给你，你去找罗婆婆或者兰婆婆疏通一下，去别的姐姐妹妹那里服侍吧。”少女摸摸古筝的雁柱，眼角有些湿润。“反正阿瑶和阿桃都已经去了，你何必还守着我。”
“她们愿去便去，我说什么也不走，我当个陪嫁丫鬟，姑夫家那边也能多瞧咱一眼。”阿缦甩甩脑袋，言辞恳切。
韩凝听得仔细，心里想到：这丫鬟倒是有情有义，竟把自己也算作嫁妆，对小姐不离不弃。
“听说陶家马帮起家时，做过土匪强盗，也没什么教养礼数，万一对小姐不敬，我也可以护着小姐。”阿缦倔强起来，音调高了几分，甚是不平。
韩凝看那名小姐模样生得好看，心里犯着嘀咕：这位小姐样貌这般秀美，怎的会远嫁上邽......啊！多半她是齐巢仙某个不上心的妾室之女，在齐府之中地位卑微，齐老头待她淡薄，弃如敝履。
那陶家马帮本是一伙乌合之众，帮中弟子不乏有作奸犯科之辈，在西武林名声不好，韩凝也有所耳闻，想来这位弱不禁风的女子嫁过去后，日子定然难过。
那名小姐薄唇轻启，想要讲些什么，见得阿缦同样泪眼婆娑，终是没能说出口。
“哎，若是那名少掌门选上小姐就好了，雁栖门好歹算个名门正派，江湖上颇有威望，而且离西苍城又不远。”阿缦抱怨道。
“娇姐姐，向来，向来是比我好的。”少女垂下头去，随意拨弄着琴弦，借机将泪水拭去，脸色又变得冷漠起来。
“哪里好了！”阿缦一时情急，声音又大了许多，但很快又压低嗓门。
说道：“要论琴棋书画，知书达理，小姐哪样不比她好，只不过，只不过仗着三夫人......”
韩凝点点头，听到这里她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她曾听韩轲说过他与裴璟来齐府选妻一事，看来，若非齐巢仙的诡计被兄长识破，裴璟选了她的话，此时又是另一番处境了。
这位姑娘毕竟是小妾所生，出身不高，以齐巢仙的脾性，加上儿女成群，有数十人之多，而且，而且这还是已知的。齐老鬼年轻时候财大风流，不知还有多少私生子女在外，进不得齐家院墙之内。
这种处境下，齐巢仙估计本就不看重她，要是她被雁栖掌门选中，对齐巢仙来说，当然是以小博大，大赚一笔，说不定对她就会疼爱无比，可惜最终未能如愿。
这样一来，反倒更是让齐巢仙觉得此女卑贱，不值一文，又把自己伎俩没有得逞的怨气撒在了此女身上，才胡乱将她嫁给了陶家马帮的人。
所谓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谁又料到朱门之内，也有竹女。
“娇小姐她整天只会舞刀弄枪，哪像个女儿家的模样，要不是二夫人去世后，三夫人成了老爷正室妻房，地位就此不同，她也跟着从秋意居搬到了春晖阁，在府里摇身一变，成了老爷的掌上明珠。但要论婚配登对，我看她最适合嫁去陶家马帮！”
听得此言，韩凝鼻子出气，心里大为光火，连一旁的邱枫都有些气恼。
两人均是一般想法：这女儿家又怎么不能舞刀弄枪了！
韩凝则想得更多，不忿更深，难道会武功的女子就该嫁去马帮？说到底还是这些达官显贵，养尊处优惯了，不知世道艰险。
韩凝想到这里，心里又道：“不对！这跟世道艰险没有干系，反倒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才能率性而为，做些自己真心想做之事，寻常人家的女子就算想习武，没有机缘，又如何能行。”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她本来对这女子颇有同情，但听得婢女阿缦如此说道，反而又对两人口中的那名娇姐姐亲近了半分。
但韩凝转念又想，此间悲事，终归是命运不济，他们齐家家大业大，与一般富家豪门还不相同，反倒是更像宫廷皇家。这位小姐观其言行举止，谦和有礼，到了今时今日还不愿让贴身婢女跟她一起下嫁遭罪，应当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哎，偏偏落得这种境地。
几番思绪之后，韩凝还是对她同情更深，自己是江湖儿女，自由自在惯了，哪里能切身体会他人的秘辛，而那些穷苦百姓的女儿，只怕会更加凄惨，这种同情倒有些，何不食肉糜之味了。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反观邱枫，她年纪尚小，哪里会想到这么许多，还执拗于那句“女儿家舞刀弄棒”的气话。
“门外有客人？”那位小姐突然道。
韩凝见行迹暴露，拉着邱枫就走，门扉却已打开。
“啊，我自己想事情出了神，没看住小枫，她哪里会屏气息神之法，蹲得久了难免要发出声响，我一时不察，没来得及提醒。”韩凝反应过来。
阿缦听得小姐话后，心里吓了一跳，她刚才话语多有抱怨不满，若是被齐府闲杂下人和家丁听了去，说给娇姐姐，三夫人听，那还得了，所以快步急走，推开房门，想要瞧个究竟，正好看见韩凝邱枫两人正欲转身逃离。
“你们？”阿缦见两人不是齐府的人，心里倒是安稳不少，又见韩凝是个姑娘家，邱枫更不过是个小女娃，便放了几分戒心。
“我们，我们是齐府的客人。”韩凝不慌不忙拱了拱手，神色自若，一旁的小枫也照样学样。
“客人怎么走到我们小姐院里来了。”阿缦疑惑道。
“嗯，刚才我和妹妹听到小姐琴声动人，不自觉就走到这里来了。”韩凝解释道，她心里好笑，这种桥段在戏文里多是出自年轻公子哥被妙龄女子抚琴之声所吸引，接着男女邂逅生情的故事。
可没想到这番是“引”来了一个侠女，和一个小女娃子。
“阿缦，莫要失礼，她们应是乐羽居或者有朋居的客人。”小姐道。“二位既然来了，若是不嫌家中简陋，不如进来坐坐，吃些茶水，我也好尽地主之谊。”
“那就叨扰了。”韩凝打定主意，此时离去，倒显得自己心虚，她又没偷没抢，今日本来就是正大光明来齐府做客，与其回去跟那帮伙计一起，不如跟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说些话，眼里也落个干净。
阿缦将二人迎了进来，自顾斟上茶水，韩凝见这小姐气质如兰，既不腼腆也不孤傲，一袭白衣罗衫外罩着锦帽貂裘，面容秀丽如寒潭秋水，眼眸似明月沉江，清澈中若隐若现一缕哀愁，鼻下半点淡红樱桃更衬得她冰肌玉肤，同是女儿家，难免相形见绌，生出几分自卑之感，连入座的动作都显得拘谨起来，小妹邱枫却没这般心思，探头探脑，四下张望。
“阿缦，你去厨院拿些甜品来。”小姐薄唇微启，轻声嘱咐道。
婢女阿缦作揖点头，出了门。
邱枫跟着韩凝走了半晌，本就有些饥饿，听到有甜点吃，心中欣喜，当即喝了口茶，砸了咂嘴，翘首以盼。
“看姑娘打扮，应该是江湖中人，小女子齐若轻，有礼了。”小姐打量一番韩凝，恭敬说道。
韩凝虽未带兵刃，但束手束腰，轻装斗篷，自然是寻常惯走江湖的装扮。
“恭贺小姐成亲之喜。”韩凝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自责，她刚在门外听得分明，知其因果，但若不这么说，总不能明摆着告诉人家，刚才主仆之间的谈话，自己都偷听了去。
齐若轻看向屋外的那堆嫁妆，挤出了几分笑容。
“这么多时日来，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给我道喜。”齐若轻的笑容自然是有些苦涩了。
“啊，对了。”韩凝从腰中摸出一块手镯，擦拭一番，韩凝她平日当然不会戴这些事物，只是这次特地登门送礼，才按照谢百里叮嘱佩了一块，以彰显朝玉翠身份，刚才翻上跳下，转了许久，这叮叮咣咣，不太方便的挂饰自然被别在了腰间。
“这是块高冰种水的‘籽儿翠’，送给你吧。”韩凝虽然走南闯北，但跟这般富家千金小姐没打过交道，说话仍是直来直去，自己既然恭贺了别人，也不该空手而来。
齐若轻接过手镯，把玩观赏了几眼，称赞道：“质地清澈，透亮似水，玉莹间有一抹湛蓝飘花，化得半开，若隐若现别添意境，真是块好玉。”
韩凝心里暗想，不愧是大户人家，眼光独到，自己这半年来在玉石店多少耳濡目染，也有几分见识，但要说得这般文绉绉的，却是不能。
邱枫喜道：“是啊，姐姐你气质脱俗，这块冰种光泽虽满，却不夺目，正是相当益彰。”
齐若轻见一个女娃模样可爱，口齿伶俐，又借着法夸赞自己，活像一个轻车熟路的卖玉商人。
她嘴角含笑，但很快又轻叹一口气，黯然道：“明玉虽好，总是有瑕。”
要说古时制玉工艺就算登峰造极，也无法做到完玉无暇，这个道理齐若轻当然明白，只不过是联想到自己今生命运。
邱枫反应极快，她不懂齐小姐心思，还以为是小姐她不满瑕疵，接着道：“正如姐姐方才所言，这抹飘花化得恰当好处，别增意境，要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有缺憾，方能大成。瑕瑜交相辉映，这才恰好凑成了这块绝世的蓝玉冰种手镯。”
这邱枫多在店里帮忙，时常听得伙计掌柜推介盘道，她聪明好学，这些切口早就是信手拈来，有些手镯挂件因为种水不纯，常常被客人挑剔，这番说辞正好能对上。
“说的不错，若有缺憾，方能大成，世间万物哪有洁而无暇的。”齐若轻颔首道。
她自幼便勤学苦读，众多姐妹中又数她最隐忍谨慎，想着凭自己待人处事，孝长顺老，能改变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谁知终究还是无可奈何。
她饱腹诗书，博古通今，性格上愈发有些孑身孤傲，古来君子常常自比美玉，她的学识想法不输任何学士君子，自而心中也将自己视作璞玉，以此为抗争男女不公，只不过这般想法，无法与他人诉说。
而这点瑕疵，当然便是她一生中无法摆脱的宿命了。
“把她嫁给陶家马帮那个没出息的小儿子！能换些宝马良驹来，也不枉费我十几年来将她养大。”
齐巢仙的话音犹在耳。
齐若轻在父亲眼中，不过是一个等价，甚至拙价交换的货物。
可但凡真是世间美玉，又怎会因为一点瑕疵而掩盖其光泽呢？
邱枫无意的一句，若有缺憾，方能大成，正好说破自己的困顿哀愁。
“小妹妹真是聪慧过人，讨人喜欢。这位姐姐快人快语，直爽洒脱，按理我不该推辞，可，可这玉镯我不能收下。”齐若轻将它递了回来。“你们一定是给娇姐姐成亲送礼来的，我不该因此沾光。”
韩凝一时语塞，这个齐家小姐虽然在齐府地位不高，但从小也是锦衣玉食，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可她真正拥有的却没有多少，自己这块手镯价值不菲，就算她自己瞧不上，也可添作嫁妆，那些马帮汉子肯定如获至宝，希望也能多多善待几分。
没料到她看着文弱，心里却十分倨傲，以她的才思自然看出韩凝此行来齐府的目的是给齐巢仙嫁女道喜，但彼女非此女，齐若轻并不想搭上这个人情。
韩凝有些后悔，她虽然心思缜密，但这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却并不特别在行，她只道送个镯子，聊表心意即可，却反而失礼于人，叫人觉得她是在可怜自己。
最令她惊叹的是，这名女子又说自己快人快语，直爽洒脱，也正好开解了韩凝这种唐突道贺产生的懊悔。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女子，冠上明珠一般的气质，又如此善解人意，却只能嫁到那个鸟不生蛋的荒僻小城。
只因为裴璟没看上他，这样算来，兄长韩轲也有责任。
但这也怪不得他们，裴璟急需齐巢仙助财助人，当然希望能娶到正房嫡出之女，并非因为齐若轻哪里不好，没看得上眼。
这错综复杂，阴差阳错的瓜葛，又哪里是人算得到，算得清的。
韩凝这要强的性格潜移默化间倒把韩轲的“错”承接到了自己身上。
她心里暗下决心，今后有空定要去那陶家一趟，若是那帮人没有好生照料这位小姐，或者那个姑爷没有真心相待，自己定当出手干预。
三人闲聊几句，阿缦端着甜品走了进来。
“哇，这糕点生得真是好看。”邱枫惊呼起来，小手捧着，竟然忍不下心吃进肚里。
“这，这是‘莺啼映红裳’。”韩凝看着糕点，紧紧咬住嘴唇。
“姐姐真是博闻广见，听那个厨子说，就是叫这名字，不过小女子没在其他地方听过，只是觉得形容很是贴切。”齐若轻说道，可她发现韩凝的反应并不只有赞叹，更多是惊讶错愕。
韩凝脸色逐渐沉了下去，变得复杂，喃喃道：“这是我取的名字。”
阿缦和齐若轻有些诧异，不明所以。
邱枫奇道：“啊？凝姐姐，你认识做这个，这个什么‘红裳’糕点的厨子么？”
韩凝没有回答，她脑中想到了悬河，悬河上的那只商船，商船上的那个傻厨子，傻厨子很爱看韩凝的笑容，像厨子家乡的烟花一样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