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严格来说,意识突进并不绝对依赖于好奇心,甚至并不依赖于主动的探索行为,在人类社会中,一个相对缺乏好奇心甚至相对严重缺乏好奇心、一辈子也没有对任何事物展开过主动探索的人,其实也能通过被动的教育获得意识突进,而生存压力又或者预期利益的诱惑也可以驱使他对事物展开仅仅有动态上的积极性而缺乏心态上的积极性的探索从而提高自己的认知水平。
因此,好奇心对于意识突进的正面作用,其实只在于为这个进程的推进提供一个心态上的积极性,简单地说,就是让正在展开意识突进的物种对于推进这个进程具有一个源头完全来自自身的主观意愿,这个意愿既会成为推动意识突进的源源不绝的可再生动力,而且这种动力也会比仅由外部压力提供动力让进程获得更高的推进速率。
在一个就环境因素而言高度安全的人类社会中,这种心态上的积极性当然可以发挥最大的优势,使人以最快速度提升认知水平从而在社会上获得竞争优势,但这种优势仅仅是对于人类物种的内部竞争而言的,而且它还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已经到达能驾驭绝大部分由客观环境因素为自身的存活所带来的风险的程度,这时人类被好奇心赋予的与客观世界互动的积极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已不会让人类陷入即时性的生存危机中了。
但大自然原本的生命系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任何机制保障一个物种的存活权利,每个物种都必须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地行事,才能勉强为自身创造出极为严苛的生存空间。在这样的处境中,好奇心所带来的主动探索的优势根本就无从谈起,反而是由好奇心带来的对陌生事物主动的强烈兴趣导致物种在动态上过分活跃而使得它们更快地触及陌生事物的风险因素,因此,对于与陌生事物展开互动这件事来说,好奇心简直就是高风险的保证。而这也正是好奇心这个基因自身的产物对于基因的真正用途。
任何机制都无法保证百分百的有效性,虽然自然选择已经形成了一套防止物种与陌生事物发生深入互动从而推动意识突进的机制,但无可避免的随机因素和自然选择本来用以维持主系统稳定增长的宽松策略使这种机制难以摆脱突发性失效的风险。
这种风险有可能以这样一种具体面貌发生:一个物种无意中与陌生事物发生了被动的交互,假如碰巧这个陌生事物作为一种环境因素与它们自身适应力的差异性较小,那么这个物种要触及到这个事物对它们自身的存活所构成的那些风险,就可能需要经历一段相对较长的行程。在这段行程中,假如这个物种碰巧能以一个比较合适的速率让自己与这个陌生事物的互动逐步深入,那它们就有可能在到达行程尽头触及到真正危及自身存亡的风险前,通过拉长了的接触期和因此而发生次数变多的信息反馈而获得一定程度的意识突进,用一种更易理解的说法就是产生了学习效应。而一旦这件事情发生,那这个物种应对原有风险的能力起点就有可能改变了,因为它们的行为模式有可能因为意识突进而发生了增长,这点增长就有可能可以覆盖掉那件陌生事物对于它们的自身适应力来说原本就不算太大的差异性,从而跨过原有的风险进入下一个关卡。
当然,即使这个物种真的碰巧能预见这个合适的陌生事物,又碰巧能以合适的速率来深入与它的接触,还有一个因素需要凑齐,它们才有可能顺利地走到获得意识突进的阶段。那就是在非陷入险境时本能恐惧的失效。
正如刚才所说,本能恐惧是一套超前运作的保护机制,生物会远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就被各种可能与危险关联的因素触发起恐惧从而作出具有宁枉勿纵性质的回避。在那段碰巧汇聚了各种恰当因素的行程中,那个物种同样会在途中遇到各种触发它们本能恐惧的因素,这时一旦本能恐惧起效,它们又缺乏一种源自自身的原始动力推动它们继续前行,那它们就必然会就此止步,唯有本能恐惧的机制也碰巧失效,它们才有可能遇见那个叫做意识突进的奇迹。
但奇迹之所以叫做奇迹,就是因为它在即将到达不可能事件的状态前停留在了尚有一线希望的位置上。
于是当一个物种的演化跨越了前面所说的那两个前提条件,获得了发生意识突进最基本的可能性以后,基因便为这些物种发展出了好奇心,好奇心的机制加大了物种与陌生事物接触时的风险,又或者说当接触发生后加快这些风险的到来,从而为自然选择机制的有效性提供多一重颇为坚实的保障。
而基因其实尚有更为高明之处,好奇心严格来说并非一种具体的生理功能,因为它的产生根本无法在基因信息中找到一个特定的对应片段。好奇心是多个基因片段共同作用下而产生的一种行为现象,由于它的产生机制分散在不同的基因片段中,因此对于拥有好奇心的那些物种来说,这种行为现象根本难以通过短暂的几次连续性的叠加式突变消除。基因把它锁定为与交配和觅食一样根深蒂固的系统架构,从而确保好奇心的防护机制始终会对所有具有意识突进基本潜能的物种起效。
好奇心虽说是用来在特定情况下确保风险发生的,但对于拥有这套架构的几乎所有物种来说,它的安全性都是极高的,因为正如刚才所说,所谓的特定情况乃是奇迹级别的,并非普罗大众应有的盼头。对于物种的行为模式来说,好奇心唯一的作用其实就是为它们提供一个与陌生事物接触的主观上的积极性,但无论这种积极性有多大,由于有本能恐惧的起效,物种与陌生事物的接触都会在一个颇为安全的临界点被阻断,因此由好奇心所催生出的行为上的活跃度其实并不会对物种产生任何真正的风险。而一旦某个物种碰巧跨越了本能恐惧的防护栏,那好奇心所带来的活跃度就会使它们加快触及陌生事物的固有风险。
可见,好奇心对于防止意识突进的起效原理其实是,让物种与陌生事物的接触总是发生得高于那个合适的速率,从而让过快的速率压减物种所能获得的信息反馈,而使得意识突进无从谈起。
即使到了人类社会的文明系统之中,好奇心的这种机制其实依然有所体现,一个好奇心过重的人,尤其是处于童年时代,他闯祸的风险也会比其他安分守己的人要高。当然,正如先前所说,好奇心是有多个层面的,动物的好奇心只停留在针对直观物体的层面,这是好奇心的最初级阶段,对应到生物唯一能互相之间作评判性比较的维度——复杂与简单之上,这种好奇心也可称作处于简单阶段。但其实人类的好奇心整体上从一开始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到达了能针对抽象概念的程度,因此,一个真正符合人类原有阶段的好奇心的小孩反而在行为动态上是不会过分活跃的。
综上所述,人类文明的诞生实在是一个奇迹中的奇迹,原因在于人类不但幸运地……当然在自然选择的筛查机制看来是不幸地,凑齐了上面所说的让意识突进得以开启的所有必要条件,而且人类更加幸运地获得了两个额外的有利因素。
其一是人类好奇心超越探索阈值的时刻是直到自身的行为模式已经演化至足够复杂的程度才到来的,这样人类与客观事物发生互动的允许程度本身就具备一个不小的基值,这种行为模式上的高允许度会转化为较强的对外界信息的处理能力,在与陌生事物进行互动时对信息反馈的有效接收会有助于人类对陌生事物更快地形成认知上的正反馈,从而缩短到达意识突进关卡的行程,以避免触及真正的风险。
第二个因素就是,人类的好奇心超越探索阈值之时就已达到了能针对抽象概念而言的状态,这使得人类一开始突现的探索行为就已经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只是针对直观物体的层面,这反而相应地减低了人类行为动态上的活跃度,使得人类在与陌生事物的接触过程中花费了更多时间和精力在理解上,而非一味地被自己对物体的兴趣驱动着自己与之发生动态上的交互,这带来的效果就是进一步提高人类处理信息反馈的效率。
就这样,在各种幸运因素史无前例的汇聚下,人类成为了绝无仅有的能跨过意识突进第一道关卡的幸运儿。而人类坐拥这种空前运气的后果,就是正式迎来自然选择这套专门限制意识突进的筛查机制的挑战,而为了在这个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游戏进程中继续维护自身系统的存在目标,人类必须持续不断地让自身的意识突进速度超越环境变化逃逸速度。所以,人类的使命在自身跨过第一道意识突进关卡的那一刻起,就从生存与繁衍变成了认知。”
(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