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这句关于独裁统治的话在亚伦心中自然而然地涌现,甚至让他有点猝不及防,而对此,他也无法理清当中的缘由。那他也当然不会知道这个缘由对于解决他的当下处境(主要是解开他那无法名状却挥之不去的内心困惑)来说,其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心理因素。
可能是因为到了此刻他对于共同党的计划已经消除一切认知盲点了,因此,技术上他也是时候迈起步伐踏上自己的使命征程了,信息(或者说真相)是无穷无尽的,一个人不可能要求获得了全知视角以后再行动起来,以任何程度的无知作为止步不前的理由,都只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托辞而已。
但一个心理关口始终拖拽着他正式跨出世保局的大门,踏进差异党领地的脚步,而这正是他作为差异党人的身份需要经受的最重要的考验。在他从世保局跨进差异党的那看似只有一步之遥的路程中,实质相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那就是他父亲乃至他父亲所代表的整个旧有差异党的命运。而这道心理关口就像一道电子游戏关卡一样,一旦碰触,它就迅速地把亚伦引向另一个与之具有逻辑关联的任务进程中,这个进程被一个特定的主题所笼罩,那就是共同党的统治理想。
如今的一切都是为了对抗这种终极的统治。正如法兰刚才所说,统治行为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或许其中之一在当初的族群中把差异党祖先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因素,正是对人类天生的统治天性产生出的天生的逆反心理。
他的内心疑虑如此强烈,他必须解决,于是他向自己的父亲发问:“你刚才说差异党的旧有形式必须消亡,那具体指的是什么?”
“毁灭。”
父亲的回答就如当初对自己关于“形状”的提问的回答——“概念”一样,是一个含义抽象的词,但亚伦这次对于词义却不再困惑,父亲两次的用词都并非含糊其辞,他只是在提示亚伦内心对于自己的问题早已形成的答案。对于当初尚处蒙昧状态的族群来说,对所谓的造物者的理解其实与6岁的亚伦如出一辙,祂只能是一个犹如思想一般、不可名状的抽象存在而已。父亲从来都在启发着亚伦亲自思考。如今,他已沿着那条独立思考的道路长大成人,他已经能理解很多抽象概念,甚至能把它们在脑中映射出具象的视觉效果,即使这个概念本身是不可名状的,就如“概念”本身一样。
而此刻“毁灭”这个概念在亚伦脑中瞬间映射出一幅活现的景象,他从未亲眼目睹过这幅景象,但它却如此清晰地存在于亚伦过去的幻想之中,那就是父亲葬身火海的情景。
“差异党为什么必须毁灭?”亚伦的问题从字面理解会带有双重含义,对于指代的是包含了差异党未来状态的那重含义,这个问题的回答是直接了当的,毁灭带来重生。但亚伦所指代的并非这重含义,他想要知道的是为何差异党的旧有形态不能延续下去,他相信父亲能理解自己当下的心思。
“这是一个关于系统论的问题。”法兰回答时的神情闪烁着一丝与自己即将“毁灭”的命运不相称的光芒,对于这个关于毁灭的问题的回答,的确将会为差异党铺平重生的道路。
“每一个系统都有一个主目标,”法兰继续说道,“当这个系统的运作达到一定的复杂程度以后,为了提高系统内各个局部的信息处理效率和维持整体系统的稳定性,必然会发展出子系统的运作架构。每一个子系统都有自己的独立目标,它不需要时刻对主目标直接负责,只需要定期与主系统进行信息交接,确保自己基于自身目标而展开的运作不会偏离主目标的方向。
但有时子系统的运作会被自身的进程把持,使得它过分地追求完成自身的目标,从而扰乱了它与主系统的交接。随着这种交接错误的效果逐渐叠加,子系统最终会不自觉地走向一条破坏性的路向,它对自身目标的执行将会凌驾了对主系统的服从。
癌症就是一种典型体现。细胞分裂机制本来是人体的子系统,它的目标就是复制细胞,这套系统会和生命体的整个生理系统保持着稳定的信息交互,从而在一定时候停止细胞的分裂。但有时这种信息交互会失效,使得细胞分裂机制不断追求复制细胞,最终导致肿瘤出现,摧毁整个生理系统。
人类文明作为一个系统也有一个主目标,为了实现这个主目标,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不同的领域我们形成了不同的子系统来完成各自的子目标,从而使得人类整体的发展朝着主目标稳步推进。当然,你可以说这个结果是一种幸运,因为人类自文明诞生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蒙昧状态而开展自身的系统运作的,我们是在缺少一个强有力的外部调控机制的条件下有惊无险地走到这一步的,而在这个过程当中,虽然在某些时段的某些子系统会处于最大程度的独立行事状态,但从运作结果来看,它们却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向主系统目标汇聚的方向。而这个主目标就是人类的使命,其实早在人类开启文明以来,这个使命就已经诞生,虽然推进的速率在不同历史时期各有不同,但它却从未间断,延续至今。”
“这个使命就是所谓的造物者授予我们的那个使命?”亚伦问道。
“不,这个使命与祂们毫无关系,这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自身的使命,所谓的造物者只是想利用这个使命为自己服务而已。”
“作为一个物种?物种的使命不就是遵从大自然系统的演化规律吗?根据进化论的视角,所有物种的使命都是好好活着,继而繁衍啊。”“好好活着”这个词帮助亚伦传达出那个可以回溯至他童年时期好奇心诞生之初的困惑,虽然他已经在这个“好好活着”的难关中作出过几次明确的反向选择了,但归根结底他的抉择依据的只是他的自我意愿而已,他其实由始至终都没有构想出一个阻碍人类选择“好好活着”的客观理由。
“人类除外……”
“因为人类具有反生命的特性。”正当法兰想要接着解释的时候,康妮却插话进来,言语间还伴随着几分觉醒般的神情。
对于康妮的解释,亚伦的第一反应是在脑中出现了被无数影视作品极力渲染的人类对于包括自身在内的各种生命的杀戮行为,但随即就意识到这种行为模式被称作反人道。而康妮所说的反生命应该并非指生命个体,而是指生命这个概念本身,而正是人类这种为对生命个体的杀戮行为赋予一种号称反人道的自我反思,才是生命体大圈子里的另类行径,杀戮在大自然的系统运作中可谓天公地道,人类自身为杀戮而嚷嚷的时候,反而是被人类杀戮的对象对于发生在身边的杀戮行为不屑一顾。到底康妮的话是什么意思?
与亚伦的反应截然相反,康妮在法兰脸上看到了一个对自己表示认同的微笑,她其实并非打算接过法兰的话展开深入解释,她当然并不知道对于由亚伦发起的疑问法兰将要作出何种解答,只是当法兰表达出人类在演化目标上与所有物种产生差异的意思后,这个观点触发起了康妮受雇于奇勒以来一个伴随至今的困惑。而当法兰的话与自己曾经创作过的唯一的正儿八经的文学作品的主题对应上,她对于自己在奇勒眼中的胜任条件终于有那么些头绪了,这个灵感般的头绪自然而然地让她想起了那个无处不在却神秘莫测的概念——认知吻合。
康妮的确并不打算接过法兰的解释进程,所以参与对话的各方之间因为康妮的沉默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于是亚伦开口把话题延续。他接着康妮那个得到法兰认可的提示向法兰发出提问:“那人类的使命是什么?”
“是认知。”法兰说道。
亚伦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虽然他也认可认知对于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性,他也打从心底地在人类活动的各种项目中对认知的进程产生特别的偏好,但他由始至终都认为这只是一种没有缘由的偏好,它何以成为人类的必然使命?哪条客观规律规定了人类必须发展出文明?
法兰察觉到了亚伦对于这个回答的细微反应,或者说是反感,他当然明白亚伦反感的并非认知本身,否则他也不会成为继承梅耶计划的候选人,他天生就对认知产生了偏好,就如当初那个族群那样。他的反感恰恰是他认知成果的体现,对于搭建认知的大楼来说,其地基是对三种思维元素的明确区分,那就是事实、观点和意愿。在这三种元素中,唯有事实才能充当搭建稳固认知大厦的砖瓦,而另外两种元素其实同样至关重要,只是它们提供的是外部作用,观点的建立有助于提高搜寻事实砖瓦的效率,而意愿则让建造认知大厦的进程排除万难地推进下去。唯有合理运用这三种元素,个人乃至全体人类才能高效、持久地建造出稳固的认知大厦,反之则只会搭建起认知的豆腐渣工程。而亚伦在法兰看来不自觉的反感表情其实是在传递出一个索取理据的诉求,从而把法兰的回答上升为能承载起整个人类文明大厦的坚固事实,以免它停留在法兰乃至差异党乃至人类的意愿层面而使这座大厦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