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省第三监狱就是原来的大禹县监狱,合并到泉水市后进行的改建、扩建,改称省第三监狱,当地人一般称泉水市监狱,就是当年憨杰关押的监狱。市公安局的四科,也就是预审科就设在这里,县公安局也经常在此“办公”。梁大光的专案组,对外是调查组就设在这里。专案组由省市纪检和司法部门人员组成。
孔中庸来看过憨杰,后来有朋友出事关到这里也来过,对这里并不陌生。但被逮捕进来,感觉分外不一样。原来听说进来之处就要被同屋的案犯虐待,打骂一顿,就像《水浒传》里的“杀威棒”。但孔中庸没有遭遇,也不会遭遇,可能案情重大,也可能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大老板,孔中庸被逮捕时手铐都没戴,入狱后安排在一个单间牢房,但面积很小,只有不到20平米,转个身就感到不方便。除了一张小床,什么都没有。四面墙壁都用厚厚的海绵等软物质包裹着,孔中庸明白,那时防止犯人自杀等不理智行为。作为区政协委员,孔中庸到这里参加过现场警示教育大会,参观过监狱,尤其是吃饭时,管教民警提个饭桶,端个菜盆,送到每个牢房,胡乱地倒在两个大盆里。牢房门不开,有个专供打饭的小窗口,罪犯蜂拥而上,排队自己盛饭。有时也轮流值日,打好饭菜回屋里吃。见到此情此情,孔中庸就觉得像老家农村喂猪。但孔中庸待遇好多了,开始还有民警单独送饭,后来就自己端起饭盒打饭,虽然没有了大鱼大肉,但孔中庸“三高”,本来就以素食为主,所以不觉得监狱的饭多难吃。
吃、住能对付,最大的问题是寂寞。孔中庸在单位,回报的、签字的、送报表的等络绎不绝。在社会上更是呼风唤雨,从来不感到寂寞,反而有时想躲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美美的独处一段时间。进到监狱,才明白独处就是最大的寂寞,寂寞是最大的难耐。开始几天,除了送饭的民警,整天见不到一个人,整天说不上一句话。
一周后,孔中庸见到了三个专案组的办案人,都穿着便衣。第一次预审开始了。领头的自称是专案组的副组长,年纪在50开外。记录的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个中年人。预审室摆设也简单,电视、电影里常见的录音、录像器材一个都没有,一张灰色表面的长办公桌紧靠门口,桌子后面有三把椅子,对面有一把椅子,孔中庸知道那是自己的位置,不用指点就坐了过去。
姓名、职业、住址等一套习惯性询问流程过后,领头的好像很有经验,缓缓地说话了:“进来几天了,考虑的怎么样?按一般程序,先要你协助调查,而这次直接给你办逮捕手续,说明我们已掌握确凿的证据链。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些都不用讲了吧。你是大老板,不会不明白。实话实说吧。”
孔中庸还表现出一个大老板,社会的人物的风度,挺直身子回答:“谢谢,监狱很关照,吃住等都安排得很好,民警也客气。我一定好好配合调查。”
中年人冷不丁的开口了,单刀直入:“今年全国“两会”后,梁大光宴请那个女明星吃饭,是你陪同的吧。花费多少钱?”孔中庸记得,吃饭不到1万元,主要是在“燕莎”购物花了几万元。但装作记不清的样子,回答:“记不清了。可能就几千元吧。”中年人付出冷笑,带着讥讽的口气说:“北京的豪华饭店还有那么便宜的?吃完饭没去购物什么的。”孔中庸听出来了,女明星交代的挺彻底,就默不作语了。中年人持续进攻:“LV、爱马仕”一个多少钱?大老板不会没有一点常识吧。”孔中庸那天只顾结账了,女明星买的什么真记不清了。便实话实说:“具体买的什么,我真的记不清了。钱是梁大光叫我付的,大概就1万多元吧。”领头的态度到一直显得很随和,说:“你承认是你付账就行,具体数目我们查获的有发票。不过,还是希望你实话实说,有个好的配合态度。”孔中庸连连点头,记录员笔走龙蛇,刷刷的写着。
上午很快过去了,中午有人送盒饭到预审室,几个人围着桌子一同就餐,还热情的说这话,气氛融洽。孔中庸一时有些迷惑,好像在饭店就餐,不像预审。但刚吃完饭,没有休息,预审又开始了。孔中庸感到凛凛的凉气。中年人好像就是唱白脸的,开口就直奔主题:“梁大光北京的房子是你买的吗?价值接近一千万。”孔中庸吸两口气回答:“哪值那么多钱,当时就几十万,现在价格飞涨。”中年人说:“几十万?你说的是六、七十年代的价格吧。”领头人很有预审经验,接着说:“董事长,你的态度还算不错,回答问题比较积极,但有隐瞒事实的嫌疑,今天是第一天预审,这样的预审还长着呐。我看今天就到这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进一步端正态度,配合我们的调查,对你只有好处。”
记录员整理一下笔录,拿着红色的印盒,让孔中庸看看,盖手印。有修改的单页也按上手印。孔中庸回到牢房,才发觉出了一身汗,内衣都湿透了。
第二天,预审继续进行,中年人不见了,就有领头的和昨天的记录员。孔中庸突然感到一阵轻松。领头的开始和孔中庸拉起了“家常”明知故问:“董事长,在哪里住啊?”孔中庸回答:“原来县城的煤矿家属院改建的商品房。”“奥,住的也一般嘛。你们集团盖的有别墅区,怎不住进去?”“没想过。那是出售的。”“最大的别墅区“嘉年华”是你们建的吗?”“不是。这个项目,我们也投标了,但中标的不是我们。”孔中庸清楚,梁大光原来许诺过,但可能别人输送的“好处”更多,最后给了他的那个省城的老乡。但梁大光“按质论价”,给了太行另一个规模小一点的工程。孔中庸这不能主动承认,就说:“竞标的事都是市场说了算。”老人会心一笑,明知竞标的“蹊跷”,也不反驳,就问起其他工程。绕来绕去,问起了禹河综合整治工程:“这是你们中标的吧,梁大光主持的,没得一点好处。北京的房就是中标前买给他的吧。”孔中庸不得不佩服老人的“老奸巨猾”,摆“迷魂阵”的最终目的还是北京的房子问题。但那时候,建筑的事都有郭林具体经手,他可以推脱:“那时候刚起步,我们有具体分管经理,具体的中标过程我不十分了解。”孔中庸说的只有一半实话,他大致了解,但不能交代,余慧“协调”的事更是不能提。他估计梁大光不会傻到什么都交代的地步。这次预审,持续到晚上,重点都在工程上。
过了一个多月,第三次预审才开始,这次三名预审员都聚齐了,中间专案组长还进来讲了话:“这是轰动全国的大案,你的交代不够彻底,必须端正态度,克服侥幸心理。”但这次预审出乎孔中庸的意料,竟翻起了老帐:“你还记得山东的鲁山兄弟吧,他们的煤矿是不是梁大光支持你硬夺的?”孔中庸清楚,梁大光是同意孔中庸兼并的,并做过鲁山兄弟的工作,但最后出主意硬夺的是楚华。他说:“梁大光是支持,但不是硬夺,我们签有协议的。”孔中庸知道楚华也正在受审查,故意没有说出,免得自己在牵涉到另一个案子。“鲁山兄弟怎么受的伤?”“正常的治安事件,公安局应该都有记录,你们查查就可以。”孔中庸不知道的是,鲁山兄弟的事是网上举报的结果。当时网络已经非常发达,网上举报蔚然成风。孔中庸明白,这件事梁大光应该不会交代,因为具体内情他都不知道。再说,以前都告过,已经摆平了。
孔中庸已经记不清预审多少次了,盖过多少手印,预审人员也更换了两茬。只知道交代的笔录厚厚几大堆了,春秋更替两回了。
预审中,办案人员敲山震虎、旁敲侧击等手段都用尽了,有时连续几天预审,有时间隔几个月。孔中庸态度总体恭敬顺从,回答询问也积极,但本能提醒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从预审人员的口气和询问,判断梁大光确实交代的,已经有确证的承认,但尽管往小的方面说,比如涉及金额。预审中,孔中庸感觉,梁大光虽然不是如数家珍,但也交代的不少。孔中庸不知道的是,梁大光异地关押,预审的力度和强度都大的多。对没有确证的能不承认就不承认,更不检举立功,信口开河,扩大范围。如,张若也收过自己的巨大“好处”,但孔中庸一句没提。
2010年入秋,天气渐热的一天,预审人员告诉他:“预审结束了,等着宣判吧。”孔中庸才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
几个月后,审判终结,孔中庸被判10年有期徒刑。掐指一算,从被逮捕的时候,出狱就到2018年中秋节了,正好自己70了。
在法庭,他最后一次见到梁大光,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与从前的红光满面的形象大相径庭,被判处无期徒刑。梁大光省城的战友等几个生意人,大多是搞房地产等建筑的赫然在列,还有几名涉案的官员。但孔中庸没有看到郭林。他不知道,郭林几年前捞够了,已经跑到也进行改革开放的越南开发房地产去了。
在法庭上,孔中庸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了全家人。父母已经两鬓斑白,孔中庸拉着父母的手,喉头哽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机械的重复:“别担心我,好好的,好好的。”拉着余慧姐弟的手:“集团还好吧?照顾好爷爷、奶奶,有空到陵园看看你们的两位母亲。”余慧眼圈红了:“好,好。爸,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抽空去看你,到陵园去。”孔豫鲁和豫北还太小,不懂事,扯着孔中庸:“爷爷,什么时候回家呀。”孔中庸悲从中来,但强忍着没流出泪,爱抚地摸摸头:“听大人话,好好学习,爷爷回家要检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