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府的管家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脸孔像一柄削得锋利的斧钺，嘴唇永远撅成一条拒人千里之外的细线。
邱枫躲在韩凝身后瞪大着双眼，瞧得仔细，她没见过这样的老婆婆，在此之前，她认为全天下的婆婆都应当是和蔼仁慈的面容。
“谢掌柜，您坐着，我去通报一下老爷。”老管家鼻音很重，讲话时几乎不张嘴，皮肤像一块煮沸的猪皮。
“客气了，不过是朝玉翠的一点心意，不必麻烦了。”谢百里这就想告辞。
谢百里只是来送些贺礼，内心并不想见齐巢仙，他素来听闻这个老家伙很是麻烦古怪，说话阴阳怪气，惹人厌恶。
“嘿哟，谢掌柜，这几日送礼的掌柜老板多了去了，他们都巴不得见上老爷一面，您倒是干脆。不是老奴多事，只是老爷嘱咐过，说是朝玉翠的人来了就要通传一声。”老管家道。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候着，麻烦婆婆了。”谢百里欠身道。
老管家的脚步倒十分利索，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入内堂了。
“凝姐姐，这婆婆长得好凶。”邱枫悄声道。
“小妮子，胡说什么！”谢百里呵斥道。
“咱们有这么大的面子，还能让齐巢仙接见？”韩凝特意岔开话，挡在邱枫和谢百里中间，以免让谢掌柜看见小枫的鬼脸。
“近日来，田大当家多在齐府走动，与齐老头商谈要事，两帮来往密切，自然也给我们沾了光。”谢百里语气有些抱怨，心里琢磨着待会见了齐巢仙该说些什么。
“这贺礼不该成亲之日送来嘛，怎么还有十几日，就巴巴送来了。”韩凝不解道。
“成婚当日，碧青帮玉行的所有老板自然是跟大当家一起到场，今日咱们送的礼只代表朝玉翠。”谢百里解释道。
韩凝点点头，明白过来，到时候在场的达官显贵，江湖名人之士定然是络绎不绝，田冬年当然也在其中，西苍城内凡是玉石生意的老板无一不在碧青帮旗下，定然要给他田大当家撑持排面了。
半盏茶的功夫，老管家便折返回来。
“谢掌柜，这可真是巧了，贵帮田帮主就在府上，听说您来了，特地叫你去书房一聚。”
“那我这些伙计......”谢百里看向堂内众人。除了韩凝，邱枫之外，他还带了七八个打下手的学徒，长随。
“您这话说的，我们偌大个齐府难不成还招呼不了几位客人。”老管家说罢，招了招手，叫来几个齐府下人，嘱咐了几句。
那几个下人样貌清秀，穿着打扮也算华贵，为首一名汉子叮嘱其他家丁准备茶水糕点，领着谢百里的伙计们走出会客大堂。
邱枫和韩凝相视一笑，她们乖乖跟着谢掌柜来此，自然是想见识一下齐家的气派，本就担心送礼之后难有借口逗留，没想到齐巢仙会叫谢百里跟进内堂一叙，倒给了她们机会。
齐府建筑群宏大深远，院落十余座，房间上百，出了会客堂后，众人拐进长廊，穿出耳院，踏入齐府大道，纵使韩凝见多识广心有准备，也没料到齐府修建得如此宏伟。
几名同行的朝玉翠伙计也都是暗自心惊，举目张望。邱枫更是如入幻境，东眺西瞅。齐家正道两边院落布置各不相同，风格独立自洽，主道延伸的小路都堪比民巷干道宽阔，迂回曲折，一眼难望全貌。
一条江水如玉带横陈，将齐府分成上下两片区域，各自以齐天，福地两院为中心。主道上一座石桥耸立，连接两边。他们进齐府之时，是从东侧大门而入，这番又步入西侧。
而西侧尽头是一处高山，放眼望去，一栋堡垒靠山而建，气势雄浑。
韩凝心道：那便是岩门堡了，听说当年西苍城战乱，敌军几次冲入城中，虽被守城兵卒杀退，但其间不知多少百姓尸横遍野，而齐府阖家上下躲在此处，加上私兵门客日夜守护，竟是毫发无伤。
穿过一片竹园后，地势变得起落不平，更见几处宅院依山而建，屋檐高挑，山头多有庭阁秀楼，凭借高低不同，左右参差环抱，端的是斗角钩心，回环巍峨。
“乐羽居。”邱枫识字不多，但刚好识得牌匾上三个大字，便念了出来。
步入正堂，正中鼎镬焚香，东西两面瓶插春蕊，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柱，柱面雕刻蟠龙，纱帘绣着彩凤，窗桕射入光线，更显得屋内摆件家具精致奢华。
“几位稍事歇息，茶水待会就到。”齐家家丁客气道。
众人目光之中都是惊叹羡慕之色，不过那名家丁早已习以为常，招呼一声后，便合门退出。
“哇，真是气派，今日才算见了世面。”一名年轻的朝玉翠伙计忍不住道。
“哼，这又算得什么，咱们不过是来的是一处偏院，要论穷奢极尽，还是得齐天福地两处主院。”一名年纪稍大的朝奉得意道。（玉行向来也回收原石翡翠，一些没落富豪也有典当之急，因此大多设有朝奉。）
“秦叔，你给咱们说说，那到底是何模样。”另一名长工好奇问道。
众人顿时聚在一起说个不停，韩凝弯腰对邱枫说道：“怎么样，姐姐带你出去溜溜。”
邱枫闻言心痒难当，不住点头。
不多时，堂外传来脚步声，那帮伙计们连忙收敛神色，正襟危坐，一副不以为然姿态，生怕被人耻笑没有见识。
一盘盘瓜果点心，甜汤茶水呈上之后，齐家下人们也不多话，客套两句，说了声“自便”，又都退下了。
“你们几个待在这儿，别乱跑坏了礼数。”韩凝交代道。
这几名伙计跟她俩也不是外人，平日熟络得紧，都知道韩凝性格，纷纷点头，自顾自吃着小吃甜品，闲话家常起来。
韩凝听得脚步声远去，拉起邱枫，如两只花奴狸子一般，翻出窗外。
两人借着院外栽种挺拔的槐树枝叶，隐蔽身形，伏于高墙之上，往院内张望，以此为法，接连“逛”了乐羽居旁边的几处院落园林。
韩凝好奇心起，本想去岩门堡探个究竟，但远远看去，堡下护院子弟众多，难有机会偷入，只好作罢。
两人转了几圈，已不像刚才那般少见多怪，见附近齐府家丁不多，便大摇大摆走在院外石道上，不再攀高而望。
凭韩凝的功夫，若是转角听到脚步，自是可以轻松回避。
说到底，她们俩虽是座上宾客，但这齐家不同一般富家士绅，他们跟江湖上许多势力都有来往，估计有不少机密所在，所以二人虽然贪玩，行事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走了许久，两人都有些疲倦，正商量着回乐羽居吃些东西，算算时辰，谢百里要事谈完，也该回来了。
“听说齐家老爷妻妾成堆，儿女更是数不清，不知道那个马上要成婚的新娘子长什么样。”邱枫说道。
“你这个小女娃，什么妻妾成堆，是成群。”韩凝笑着指正她。
“反正是一个意思。”邱枫垂下头去，小声道：“我爹只有娘，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
韩凝猜到邱枫心中所想，刚才在会客堂，听到那老管家提到了碧青帮田冬年，小枫定然想到了自己爹娘还在银安。
师伯兄长还有自己都没告诉过邱枫她父母之事，所以她心里还认为爹娘尚在，暗自思念。
韩凝摸着小枫的头，心里有些怅然，邱枫平时很少提及，但午夜梦里，经常会喊爹娘的名字。
她正欲安慰之时，一阵悠扬琴声吸引了韩凝注意，她看向一处偏院，估摸着是声源所在。
“诶，那个院子我们刚刚去过了，还以为没人呢。咱们再去看看，说不定就是新娘子待的地方。”韩凝俏皮道，希望以此岔开小枫内心挂怀。
邱枫毕竟是孩童心性，听到可以看新娘子，一下好奇心起，又露出笑脸来。
这座居所格外偏僻，比起其他宅子，甚至有些简陋，如果再往深处去都快要走出齐府偏门了。韩凝当然知道新娘不会住在这种地方，那裴璟要娶的是齐巢仙的掌上明珠，正房之女，怎会住在这里。
但毕竟这里算是一座独身院落，也不至于让寻常下人居住。
“难不成是哪个被齐老头冷落的小妾？”韩凝心里如此想到。
正要进得院中，韩凝突然抱起小枫，纵身跃到墙上，原来里面走出十余名齐府家丁，若非韩凝谨慎，怕是要撞个照面，解释起来也颇为麻烦。
待那群家丁走后，韩凝和邱枫各探出半个头，望向院子里。
院中堆了一些木箱锦盒，上面都还贴着“喜”字，旁边还靠放着一对龙旌凤翣，合欢团扇。
“诶，真是新娘啊。”邱枫奇道。
韩凝方才只是为了引邱枫分神，这才故意说去看新娘，可此时看得真切，没料到新娘真就在这儿。
“以前在银安城，我见过不少大官贵人娶妻，那帮挑夫汉子都抬着这些箱子，把新娘接去成亲。”
“你可真有见识，这是嫁妆，以后你出嫁的时候，姐姐给你备足。”韩凝逗笑道。
“那你出嫁的时候呢？”邱枫转过头来，模样认真。
“啊，这......”韩凝被说的俏脸一红，连忙转过话题。
“你还是个小不点，问这些做什么。”韩凝支吾起来，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啊！光是我们送的贺礼都不止这点，齐巢仙这么好面子的人，怎么会给闺女准备如此寒酸的嫁妆。”
韩凝摇摇头。“更不对啊，雁栖门的新娘子断不可能就住在这里，莫非......”
邱枫一脸茫然的看着韩凝。
韩凝心思敏捷，蓦地反应过来，一拍邱枫脑门。
“是了，是了。”
那邱枫吃疼，抱着脑袋，跟着说道：“是了，是了。”
韩凝一边歉意地搓揉着邱枫头顶，一边分析道：“这齐巢仙这么多女儿，难不成还有一个要出嫁？”
“那咱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邱枫坏笑道。
“说的是。”
韩凝搂着小枫，轻盈翻过院墙，飘然落地，没发出半点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