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得图赢天坊,将会鬼矾楼
书名:汴梁六友 作者:望月生寒 本章字数:10987字 发布时间:2023-05-24

《望江怨》词曰:

清贼令,探洞无忧禁军应,深渊邪祟定。按图临水髑髅静,不知命,血洒江湖雨,刀沉泡影梦。

九月十五,且说城东衙门一方堂上点卯,正备暗探鬼矾楼,差人一干略二三十人,整备完毕。

衙门知事张大人在前朗声道:“无忧洞之境,鬼矾楼之名,居于汴京河渠暗流,肆行其道,慈良黎民受其糟乱久矣。自宋之开国,宇内时势渐定,绥靖四方,风定料云扰应息。然走险者多,一朝不志,养蛇蝎豺狼之性。本分者虽有,劳作修养,苦魑魅魍魉之行。五代更,契丹燕云虎视,十国灭,寇患祸心下沉。

前人云封建不均,势也,良有以也。才疏学浅,时限井困,今或难知妙法,但朝堂税役未逼民反,江湖败行已起众怨。更愤者,凶徒以恶犯禁,鬼事背伦,拐儿贩女,所做非人。已沦落而难改,且痛击之后畏。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常于城间看汲水挑泔,诸工谋惠,道卖餐贩饮,行商利民。吾之差吏众人,相比岂是非常?现将惩奸除恶,任在尔曹。不谈山河大志,道何微绩寸功?为义理太平也好,仅敷衍职责也罢。且随楚都头为首,搅了浑水,海清河晏。听那鬼矾楼险象环生,此次诸军头司、开封府亦有接应,赶怙恶不悛之贼人,严惩不贷。诸君此临深渊,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万请珍重。

说罢他郑重作礼,众差人且还了,道个“在所不辞”。张大人又与楚山孤耳边低语,似是嘱托几句,便和几个公人退了出去。楚山孤居首道:“近些日子各位应见了不少失踪报案,甚至还有胆大妄为的对宦官大臣家眷动手。公事如此,还有我楚山孤私人二十年之仇人,也是通缉大盗隐现其中。这次围剿,我们衙门只是暗探无常之案,切忌打草惊蛇。待夜间时辰一到,各军头司自会涌进鬼矾楼,赶蛇出洞,整个内城东边一带洞口渠道,墙边河内亦有弩队严阵以待。我们不必理会其余,只需他们禁军到了,再褪去宽衣,亮明差服,与之接应,搅了那老巢。”

众差人高声呼应,楚山孤心事重重,倒令他们小声。接着又缓缓道:“小洞口不必我们管,三个大洞口,我们兵分两路进去,还有外城南衙门帮忙。胜寒,你且穿便服裹上红幞头,带着衙门凭证,与长庆公子诸位好手从西边洞口进去,寻寻魏兄弟和少勤。若逢无常,小心应付。”“好!”

“我们从东边,两时辰搜遍那几洞,问出无常踪迹。逢着真恶徒,需要动手务必干净利落。若是无果,便汇集鬼矾楼众贼人中心处,待时辰行事。申时出发,现且酒肉休息,酒仅一碗以壮怀,不可误事。明日既望,咱们功成再痛饮。”众差人笑着叫好去往宴上。

晋胜寒见人散去,与楚山孤道:“那我且回去准备,他们正等着呢。”“好,你要不要先去喝碗酒?”

“哈哈,心胸囊天地,肝胆在昆仑,何须用酒?我气量够足,酒量差得很。要不楚兄帮我喝了吧,你看起来可不是状态。”“如履薄冰,旨在今夜,有些紧张。”

“我难知你感受,但此次动静这般大,我们缜密应合,定能成事!”“但愿吧,是,定能成事!鬼矾楼顶见,哈哈!”“走了。”

话休絮烦,且说晋胜寒回去炭场巷宅,吃了些饭歇息。前些日子他和乡里好友萧朗父亲会过面,定了今日,见萧叔父要带两个老残兵便要下去,不想烦累,倒架不住他们热情。说是还有熟人在洞内,去探望一番,顺道帮忙找下人,晋胜寒只得连连称谢。

申时前便整装换衣,配上自己那口宝刀。小牛功夫愚钝,也是吵着要去。几友便和李长庆家的晨风、暮雨、紫电、青霜一众出发,择一洞口进去。日头渐下,五友行在无忧间,李长庆吩咐家里四随任行前后。

已是秋日,洞下少了蚊蝇,几步路就堆着有人吐扔拉,却没人料理的秽物。臭虫老鼠不怕冷,成堆成群,倒不少来此光顾。两旁壁上密密麻麻被涂抹着诸多脏言咒骂,春 宫图画,倒也有不知哪位文人留下几句清秀俊逸的小楷。潮湿环境下又生着墙角的苔藓,臭水的腥气,物什的霉味等杂混。或是人常走动,这些臭味在洞渠皆甚新鲜,让人近乎感觉不出历史的遗迹。

晋胜寒入内见得此间人行如鬼,难见神色何样,道:“哎!这里似是更宽些,人也更混杂了,我们不会暴露吧。”石时务一路不停掩鼻,这会已拿只绣花面巾遮了,怨道:“也更臭了,破就算了,怎么那么恶心啊?比牛棚还臭,牛犊子是怎么在这下边呆那么久的?”虽是深秋,李长庆仍带了把寻常的铁扇,偶尔挥挥道:“人越混杂,越不会暴露。这味也只能适时屏息掘弃,不去闻了。”

种志恒笑道:“你俩久入芝兰之室,常在脂粉香的,定是闻不惯。小牛入鲍 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别忘正事。”又走向小牛旁问,“你来过这里吗?可知道鬼矾楼怎么走?”小牛回他:“来过一次,人好凶,也没敢往里面去,八成是在深处吧。”

晋胜寒四处张望,回身道:“我们是来找寻 欢兄的,先莫去鬼矾楼。且沿着找,逢熟路的问一下,暗洞密室的怕是在人少的地方吧?见些没人的就去踅摸番。真麻烦,听说这里也有消息通,要不长庆……”李长庆合扇叹道:“进这下边,我可没带多少,扇子都拿了把最次的旧扇。”几人致歉:“嘻嘻,饶您破费。”

说着李长庆召来后面紫电、青霜,让他们四个先行,去些此间大的铺子棚舍打听有无百事通。自己沿此道而行,或转小路,寻得何处再来相会。又嘱咐强龙不压地头蛇,此间不熟,万事小心,四人领了命便行前面去了。

晋胜寒问:“他们四个没问题吧?”“你且放心,我家四个师傅的孩子,各有一技之长,常走江湖刀尖。虽差不多大,比我们稳重得很。”几人行着,小牛指向一旁道:“这有一个。”

待进去里面越走越窄终至无路,晋胜寒静步竖耳,一路观察也没见异常。折返再行,去了几处人少的窄渠,不是无路,便是折返相通,要么逢到臭河,与隔岸洞渠墙壁相望。这里当真复杂,如迷宫般,他们兜转走了半个多时辰,脚力尚可,小牛终是叫累。

歇息处棚舍嘈嚷,有些人把稍干净些的地方都占了,几人便在一旁找了几块砖瓦破布凑合坐下。石时务嫌弃道:“还牛呢,这才几步。”“哼!我走好久,走不动了。”“嗯?这下边也有这多姑娘,哎呀,离得稍远点就闻不到香味了。她们玉体怎么也要到此来?真可怜。”

李长庆道:“怎么?你想去怜惜一下?”“我这会儿模样,多有冲撞。不过看这里人真粗野,不会怜香惜玉。哎,安得君子千万人,大爱天下窈窕俱情深。”

种志恒听得哈哈一笑:“还是先得广厦吧,没个车马屋房,娘家不放,娇不肯藏。”“若是知心的,住在山里破屋恩爱,有什么不好?”

小牛数落道:“你这什么话?住在这无忧洞里的哥嫂,我见过不少,常常吵架,可没你想的那么好。你这色鬼,等人脏了老了,你肯定就嫌弃了。”“我是那般人?哎呀,你们都不懂,真的不懂。”

晋胜寒摇头道:“就你懂!够了老石,你那心思能不能缓一日呀?且有正事。”说着似是见了什么,起身往那边棚舍一处缓缓走去。石时务愠色道:“噫,他说得好听,支棱着就去了。”

几人跟上,见得那里一角落,旁有两个男人看着三个女人正拳打脚踢一个胡渣稀疏、颧骨凹陷四十余的邋遢汉子。晋胜寒顿足观望清楚,便欲上前,李长庆连忙拦住道:“算了,胜寒兄,莫节外生枝。”晋胜寒有恼道:“总该问个清楚。”小牛赶来也劝:“算了,寒哥哥。”晋胜寒却不顾他们,硬要前去。

那些人见他们来了,也不停手,边打边骂“你娘 的鸟贼”“贱 货”。一白衣散发的女子站上高处,扯衣服揪头发,压他身上肘击。这几个女人力量小些,打不倒那汉子。他手里倒还拿着少见的旱烟锅,干枯脸上已是不少淤青,面色老实,傻愣愣地站着挨打,见得几人来观,反叫道:“别看了,还看!”种志恒心下讥笑:“这老汉不叫女人们别打,反叫我们别看。”

晋胜寒上前制止一人道:“有什么事用得着这般动手?”这绿衣的急道:“你谁啊你,管个什么?他玩了不给钱,老娘不揍死他个老东西。”说着似是更气,撇开愣住的晋胜寒,上去接着扇脸打头:“你 娘的没钱还玩,没钱还玩!狗畜牲,撮鸟去!”

后面种志恒四个听了噗嗤大笑,晋胜寒郁闷又忍不住上前,迟道:“这厮……那你们不会先收钱吗?也不至于这般动手?看他年纪都这般大了。”那边另一黑衣女子刚踹上一脚,又指着晋胜寒骂道:“他 娘的,看着干净,上边来的?他你老子?”“胡说什么!”

这白玩汉子顿足恨道:“我之前看你们,给送不少礼物呢,还挺亲热地大哥叫着,这会钱不够,你们就这样,下次补上。”那散发的女子叫道:“一码归一码,老娘台上摆弄不累,你他 娘的乐意给。今个又说看看,见你常客便宜你,你反倒没钱?”“我不就看看,又没弄什么。”“你个老鼻涕还敢弄,恶不恶心啊?天天看看看,看你 娘的去,他 娘的不看活不了是不是?还出气,姐妹,给我打他!”

晋胜寒见状摸了摸脖子,尴尬无措。李长庆上前拿扇子戳了他两下:“诶诶,走吧?这你怎么掺和啊?”那几个女人见得李长庆贵气,三人整理倚在一起撩拨道:“有俊公子来了,公子也是来此间玩的吗?”“公子行侠仗义想救这老无赖?哎呀,人真好。”见几人停手,晋胜寒劝道:“他这大年纪,你们也留下情,打 死人呢。”

那白衣女子听他言语,伸出指头干脆道:“两贯。”晋胜寒手头不算宽裕,石时务伸头插道:“这么便宜?姐姐,那……”种志恒连忙拉住叫他住嘴。李长庆道:“得了吧,散钱可以,这般不值。”一女子小声怨道:“打死他我们还嫌累呢,办一场没几个钱,全是干树皮软鼻涕的老男人,还提心吊胆的,中午那边棚子一姐妹还被人害了,就是他这样老混蛋害的!”

晋胜寒一听,忍不住问:“怎么回事?”三女一笑,伸出细嫩的手来。李长庆不满,但想是消息,掏出二两碎银与她们。那汉子嬉皮笑脸道:“哎哟,多谢小哥。”晋胜寒则喝道:“诶,你这无赖也先别走!”

几女收钱喜道:“这不有个姐妹在那边演艺接了一客,又被人雇走上门,便被害了。”“就今天中午边的事儿,刚听说,我们妈妈也让先上去躲两日呢。”“下边什么混蛋没见过,我们敢来这边卖,就有人罩着,鬼矾楼在汴京抢这个那个,也不动我们呀。杀女人那贼,真是乱来,没天理!”

李长庆问:“可知什么客人,有何怪异?”“呵呵,好像是一老带一少尝鲜的,听说那小子也是个白脸,和公子一样。”“诶,带着链子来的。”“死在哪里?”这人指了道路。几人便不顾其他勾 引言语去指引处。

石时务犹自语:“感觉好便宜呀。”种志恒劝道:“你打什么主意,看她们言语行径觉得合你的意?”“也是,浓妆显老,姿色一般。”李长庆道:“姿色好的用来这地界?听说近日不少人被拐去,若非她们这等沦为暗娼,怕是便被困鬼矾楼?”那汉子听得道:“是这样,帮着养孩子。”

晋胜寒冲他怒道:“你这人那么大年纪,怎么还要做那档子事?”小牛道:“哼!不知羞。”那汉子不在意:“哎呀,我这一身,还有什么好活的,常常寂寞,随便啦。”李长庆敲他一扇:“你随便,你花我银子?有什么消息赶紧说来听听。”

“你自愿给的,也是想换消息听罢了,什么消息?你们想去鬼矾楼?那我领路,你得再给点的。”石时务见他如此道:“我看我们帮几个娘子打回去吧。”“诶诶,行行,我可只领你们到那口子,人家让不让进,看你们本事。”

说话间先到那几个娼妓指定的渠道,见这里已无其他,晋胜寒道:“没了,尸身怕已经被收了。”那汉子懒洋洋道:“不错啦,有人收尸,总比死后还要被糟蹋,烂在那强。”

小牛疑问:“那她们说脸白的便是寻 欢哥哥吗?这底下好多人不晒太阳,白的也不少。”石时务打趣道:“那你怎么这么黑?”听此那汉子有了精神:“你们找人啊?早说,这有百事通的。”

几人让他领着去,便放他走。这汉子开怀便卖弄起来:“那厮常在赢天赌坊,只要你们钱够,这洞底下什么事都能打听。我可听说他曾经还是百花杀排第八的杀手呢,现在称什么居中八介,都叫八介老。”“‘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两属自安,那他不干本行?”

“学精了,你们道他是高手?可不是。听人说他之前接单杀人,是百花杀雇他,他再低些价钱去雇别人。”“嘁,好处凭什么都叫他占了?”

“他们这中间人都如此混账,和上边牙人差不多,主打的就是一个消息差,赚的就是中间差价。这算他本事吧?可被别人摸清了又跟人急,骂不懂道上规矩。就算搜罗消息不容易,上家是不缺钱,下家岂不白白损失?让人不忿的他偏是没干什么实事,就捞的这般多。前几年不成啦,挺可笑,有次接了单子,他雇人行凶,结果底下人和他一般行径,都想空手套白狼,那酬劳一层层周转变少,最后领命那新杀手,见钱少,不干啦,哈哈!就要和被杀那人报官讹上家,层层剥开,差点败露。所以现在就只卖消息,倒是也不少光顾。”几人听罢不由一乐。

听这老滑头扯东扯西,便碰上晨风、暮雨二人赶来,他们亦寻得赢天赌坊。五友料想鬼矾楼总是好找,未到时辰,便叫这汉子去了。临走晋胜寒厉声劝道:“你这老东西,以后干个正事,猪狗不如有何好的?”那汉摇头摆身不在乎:“是呀,活得哪如猪狗啊,吃喝拉撒,满街交媾。天地歪的,我人被压斜了,有啥正事,连个结伙朋友都没耍的,年轻人玩你自己的吧。”

晋胜寒见他不听劝,又是愤愤,石时务一旁道:“算了,晋胜寒,他玩不了几年了。”也架不住晨风、暮雨催行。他们随着到一赌坊前,见甚简陋,却也挺大,聚了不少赌徒。与上边暗赌坊不同的是,那赢天赌坊的招牌幌子就堂而皇之挂着。

又逢一伙人拉着二人打骂:“你混哪的,吃了豹子胆?来我们赢天赌坊放帐?”“我们赌坊不有人给你这赌狗发钱?吃里扒外,你还借他的!”他们已是不想掺和,再见得里面呼么喝六,大呼惊笑。银钱堆在桌上,不少打手看场,正赌的或聚神,或放肆,那没钱的也手痒看着,替人忧心。宋之禁赌如同空文。料这赌场千年未变,不亚江湖厮杀,便是拿着自身命,去与他命拼。输得倾家荡产只怪命薄,或再选更险的路子,想来怕是人力无用,天命难违,便皆将人力交于天命,未靠勤谨赢个半分。

李长庆见不少输家愁眉,摇头道:“这般玩法争执太盛,可没意思,还是和寻 欢兄赌着玩好。”小牛道:“那就别看啦,留着钱打听吧。”晨风又催:“公子来这边,那厮要走呢,让青霜稳下来了,快些。”

走向东边内洞室,见里面装潢雅得很,摆放布置有着别样的顺序,只是物件空空的,想是收拾了。倒是一角树幡旧些的卦旗,几人坐着有些急色。为首的光须老者两眼如炬,搓着圆石,叫道:“别看了,包打听就是我,你们主人来了,屋小,那几位先出去。”说罢晨风四人示意下出门。

这八介老细细打量几人,想着什么。晋胜寒知这人曾是杀手,虽怕打草惊蛇,还是有些鄙夷问:“敢问老先生知道些什么,价钱如何?”“我无知也,知道什么说什么,什么消息什么价。你们快问……你是那长庆公子吧?”李长庆笑道:“正是。阁下知无不言,那便不废话了,这么急着去哪?”

“您是贵客,我便加价卖了,三两银,不折贯钱。”“有。”

“有消息,军差今夜要洗劫洞渠,出城躲下,四处转转。”几人听罢心惊,但皆不动声色。

“听说你第八,可有第一无常的消息?”“一两。他无处不在,兴许就在外面赌呢。”

“这算什么?”晋胜寒打岔直接问:“那你这同僚知不知道他藏身处,这洞渠下多少暗洞?”

八介老起身看看几人,踱个来回,又问旁人:“第一次听说有人敢找无常的晦气,这买卖我们能做吗?”这几人回答甚齐:“只听主人安排。”种志恒激道:“先生是怕无常,所以知道也不敢说?”

“知他手段,避开也能不怕。可泄露天机,万一这是最后一桩买卖,如何是好?”李长庆见他居赌藏卦,便笑道:“要不先生卜上一卦,或者我拿钱堵了仙人的嘴?”

那老儿嘲道:“呸,肉食者鄙。”“有钱自然鼠目寸光些,不思审时度势,只会拿钱通神平事,可该说不说,当真好用呀。”李长庆摆扇一脸轻松,这八介老见了有些羡慕,便拿出一副金钱卦卜了三次,暗暗思索。

“如何?无常在哪?”“少见,竟然尽是坤之卦象,一爻曰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二爻又曰初六,‘履霜,坚冰至。’三爻为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用六之爻的话,利永贞,这……”

石、牛二人看他卜卦,说得也玄乎,笑问道:“是好是坏呀?”种志恒通此七八,便解道:“莫忧虑了,八介先生,排位坤卦第八,爻辞所示介中返初,又直居上,上六的话……”“嗯,龙战于野,上六若变,便是剥之卦,彖曰‘剥床以足,灭下也。’今天无忧洞肯定架不住,上六一定变,我正要走,不受此困。好!”说罢似有喜色,便叫一人去内取出一物。

八介老持取出的皮卷道:“四河无忧洞全部详图,上边标着那无常藏身,不过好些年前的了,沧海桑田,没法预料。五百两如何?”李长庆一脸沉闷:“五百,不贵!可打个对折呢?”

“呵,公子若没带够,付个几十,冬月十五吧,再来寻我补上。”晋胜寒接过那卷图纸,扯开借着微光一览,看眼李长庆,又对八介道:“我们要是不补呢?”

“哼,那算你本事,只管拿去,我再找人抢回来也是在理。长庆公子是生意人,我们这下边的也讲讲信用,你总不会食言吧?快些决定,没空耗着。”几人称好,李长庆召外边四人,留了十余两,凑钱付了,余款之后送上。

双方告辞,晋胜寒走出,却见得乡里萧叔父与带的两个老兵正在一桌赌得兴起。几目相对,甚是尴尬。原是这三人会了友,便来此处探消息,手里钱少,买不得消息倒有本翻番,手气不错耽了会儿。晋胜寒道自己已有眉目,劝个“莫忘时辰”便摇头出门去了。

五友四随出门见洞内更昏暗了些,借一处灯火,展开卷纸,细细查探。这图描摹清晰,势力分明,连城东尤冰等诸多小洞主的名字也记载其上。按图标注见这无常在四河间分有一处藏身,最近的离之不远。估了时辰,商定走快些先去藏身那洞,再去鬼矾楼与楚兄会合。

晋胜寒记下路线,收起地图,寻路瞥到一大一小少年正远处似是盯着他们。见有蹊跷,他安定众人,独自去会。这二人打扮似是常居洞下,那小的忙躲在大的后面,不待发问,便听这少年凑上在自己耳边问道:“你是公差吗?”

他见这人奇怪,还带着孩子,料想总不是凶徒探子,便点了点头。这少年笑道:“看着走路身正,不像影斜的。有个大个子讹我,让我帮忙见了找人的差人,就说人在鬼矾楼。你们赌坊出来又翻什么地图,就是你吧?”晋胜寒闻此大喜,想这洞间已然明了,又见二人可怜心善,若是别人哪里理会。遂便掏银钱道:“正是我!多谢你们两个啦,不知你们寻了多久,赌坊一个消息就卖几两,可我只有百余钱且凑合……”

那少年摆手道:“不必啦!他送我一块金子哩,不然我会帮他找两个时辰?”说着述了己遇,又拱手,“哎呀,举手之劳,我也只是随便走走罢了。”“金子?呵。两个时辰,对,那你们赶紧出洞去,莫再耽搁了。敢问两个小义士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地,我弟弟叫小天。”“你爹怎么不取大天小地呢?”

“我们不是亲的,我见他也一个人待着,就带着他作伴。瞎取的名字,感觉地比天大。”晋胜寒听此觉得有趣,见拉着大地衣服的小天,甚是可爱乖巧,便俯身捏了捏脸。阑珊间这孩子右脸有两痣,上小下大,虽脏些,但面色红润,许是哥哥照料甚好。料想二人相依为命,许是乞讨或偷食为生也难免。无奈笑道:“好,感谢天,感谢地,你们快些走吧!以后能不进这无忧洞,就别回来了。”

做辞后,回去与几人说了,想还差些时辰,便仍先去最近的藏身处,位在城东相近,又听此魏寻 欢消息,尤少勤八成困在此处。人多不便,分紫电、青霜去寻寻楚都头何处,通此消息,做个接应。剩这七人便沿图一路不停,来回穿插,直至幽深无人处。

此标记一处甚是狭窄,像是谁开出的小道,不适人居。见已到周遭,晋胜寒示意悄声,几人跨过残壁进去,这狭洞内潮湿,又分两处岔道,嫌弃间只有嘀嗒的水滴和几处老鼠吱吱,料此处应有暗门。昏暗下打头的晋胜寒接过小牛递的火折子四下摸索。

这当头,忽听得一声惨叫,接着便是呜呼哀嚎。几人大惊,晋胜寒仍做个嘘声,他们纷纷气也不敢喘,按兵不动。待听得左边墙间些许动静,晋胜寒慢慢压柄抽出刀来,他这宝刀出鞘,其声甚是细微。又听得人声近了,就在那壁后,遂调了位置,正横刀摆出架势。小牛紧张之余放了个屁,抑扬顿挫,余音回响,旁边老鼠都被吓到了。

几人望去,石时务捂嘴忍笑,浑身颤着。听壁后声音已隐,三息间没个动静,晋胜寒知道事已败露,冲后喝道:“出来!”接着便听石时务放声而笑:“哈哈哈!完了完了,忍不住了,真牛屁!”几人松口气调侃小牛。晋胜寒顾不得,见墙上有缝,便拿刀插了进去,渐渐挪出一道暗门。

李长庆提醒小心,恐有机关。他们疑心开了门,又投石问路,脚尖点点,终是什么也没有。走进洞室,见此处暗藏乾坤,还开了几个洞,有些床铺油灯,是座牢狱一般。几人简要巡视见无旁人,种志恒道:“怕是又从其他老鼠洞跑了。”晋胜寒持刀走进仍有呜咽声的洞内,借着微弱灯光,见草堆上一少年脸色惨白,两手捂着肚子,一身鲜血。

小牛又是低呼一声,石时务凶他:“一惊一乍,非要来掺和,一屁把老鼠都能吓跑了!”小牛惭愧不语。晋胜寒低身问那人:“你是尤少勤么?”那人忍痛抬头点了点,又垂了下去。再探查他伤势,原是被贼人砍断了一只手,断手却不知被扔去了哪里。晨风、暮雨道:“他手刚断,莫再失血过多,此处无它物,先用火炙。”说着已是拿来两盏油灯。

尤少勤疼痛非常,不肯伸出,几人帮忙按住,拽出那血淋淋的右臂,右手已断,紧捂的链子自然脱落。晋胜寒道“忍住”,便拿起两灯在伤口处烤了起来。可怜这书生少年哪受过这般痛楚,手足挣扎,凄惨大叫嗓破不止,李长庆便去猛点他身上穴位。失手之痛,毕竟难以止缓,击他任脉要穴,旨在叫他顾此失彼。

尤少勤被百般折磨,不堪其痛,哭着昏死过去。少时,血似是止了。晋胜寒叹气起身,怨道:“我们再快一步就好了。”石时务道:“都怪牛犊子走累也要歇一歇。”李长庆道:“好啦,已是如此,惋惜无用,试想哪里能快一步呢?这贼人怕在哪里得了消息,有什么其他洞也没处寻,追不上了。我们这便出发去堵鬼矾楼,不可再慢了。晨风暮雨,你两带着这人寻路去上面医治,若逢楚都头,告诉他情况,抓紧时间。”

晨风、暮雨反忧道:“公子,此处当真凶险,我们还是莫离你左右了。”小牛一旁道:“我带着他走吧。”李长庆道:“也不好,小牛还是跟着我们吧。你两甚快,只管去,我赌我李长庆命不至此。哎呀,马上有禁军攻入,紫电青霜也能回来,没什么担心的。”这二人只得拱手道个领命,背了尤少勤,众人原路返回。

出了壁门,晋胜寒忽觉往前仍有岔路,似是通向何处,便想去看看可有旁洞藏身。他独自去摸索番,似是也无旁它,几处老鼠。再走几步,见下面花花绿绿,持着火星蹲下一看,一女子鼻尖流脓,樱桃仍红,眼珠已变暗青色盯着自己。这一对面,吓得晋胜寒一声惊呼,此间腐臭血腥混着,他一时没察觉。

好在他定力尚可,抓住那女尸大腿缓力,才没倒下。他深呼一口气,把火折子吹得明些,见此处横七竖八堆着不少尸身,多是女子,衣服半剥,露出身子。有的惨相已是不能再细看,最近的这个应是被抛不久,倒没被老鼠啃食。

晋胜寒心下火恼,狠狠抓着那内僵而仍软的冰凉大腿,直起身子,伫立在这夹道间。他咬牙切齿声音甚分明,只是盖不过这里的老鼠,也无心再巡,便走了出来。四个复进来问:“你刚才叫了吗?怎么了?”晋胜寒只道:“没什么,那边老鼠更多。”

种志恒不由叹道:“紫电青霜二人已送走了,哎!少勤已矣,他一书生竟被砍了右手,恐难登仕途。”晋胜寒一腔愤懑,又打开图,辨得方向,直奔鬼矾楼去。见一路上已有人收拾躲逃,有的仍是躺在路上,毫不关心。想是风声已露,这行间又与路上几人扛着麻袋错肩而过。那麻袋中声音娇嗔,应是被拐的娘子。石时务“哟”的一声疑问,晋胜寒听得声音,心下大怒回身,种志恒跟在后面,拉住道:“算了,胜寒,且先去鬼矾楼,再因旁事耽搁又出岔子呢?”

几人停下望着他,只是须臾,晋胜寒推开道:“不可!贼人若纷纷逃了,那娘子不知要被拐到何处。救她不得,又怎么去救寻 欢兄呢?”说着已是回头,几步追上踢翻一个,顺手抽刀喝住几人。

这伙贼人见了略是恐惧,放下麻袋,拿出明晃匕首来:“别动!否则我杀了这小娘们!”“官差!八成是官差。”持刀那人试探问:“有钱吗?拿钱来,扔来三五两的就送你们,挺正一异族娘们。”晋胜寒恨声道:“你们如此伤天害理干嘛还要活着,找阎王要去吧!”

见那贼人举得亮光起,李长庆叫道:“有的有的。”反是挥手扣扇,暗器发出,咻的一声正中那厮喉处。晋胜寒持刀快步,声势破风,几片暗红遮住寒光,旁一凶徒不待逃跑,亦是毙命,众贼骂了几句哄散。

虽习武多年,毕竟第一次杀人,晋胜寒暗想自己刀尖舐血的亡命生涯似是开始了。他只怔了一下,便收刀扶住那倒下的麻袋,还未去解扣,便闻到一阵异香扑鼻,掩了这洞内的恶臭和鼻腔刚闻到的血腥气。

从那麻袋中脱出一位娘子,服饰奇异。即便昏暗下,遮着长白巾,似是也能发觉有多标致。声色温细,只是口音甚怪,嗔怒道:“三五两?就把我卖区区三五两?”李长庆凑近笑道:“呵,你赵钱孙李哪家的,已为鱼肉,道你有多贵?三五两也没用,两个贼人换你一条命。”

晋胜寒扶那姑娘起身,只觉她纤纤手臂比丝绸面料更轻软,也说不出感受,心下只觉得好摸。老石这会儿已是凑了上来,声音故作沉闷威严:“真是缘分,得亏我碰到,暗器过人一招毙命,不然可真难说。姐姐哪里人啊?你先跟着我们吧,有我护着你,这地方凶险得很。”

晋胜寒亦道了身份,轻声安抚了几句。这女子见处境横尸,闻得血腥恶臭,心下似是害怕,已变做细声言谢,道自己是回鹘人,汉名唤作牧余蔓。唐末一家迁在中原,近年暂居开封,今天正是逛逛,就被掳来此地。石时务一听是回鹘人,不是自己心仪的诗经娘子,一双情眼又见几句间,她已是靠近李长庆身旁,便识趣走开了几步。种志恒见状凑道:“零露漙瀼兮,牧野有蔓草,不是你的菜?”“蔓延在牧,喂马的料,自然不是。”

五友将至鬼矾楼,不知如何安置,料她自己也不好脱身。几人皆不肯送,晋胜寒脱下外衣与他,叫她遮了气味,跟在小牛身旁。这姑娘却道:“你们谁能背我一下吗?这太黑了,我有些怕。这位公子……”李长庆推辞道:“身藏暗器,恐有闪失。”她听发暗器的是李长庆,腼腆笑道:“承蒙公子搭救了。”

晋胜寒似是有意亲近,解刀给了小牛,想着凶险处再与小牛照料。那娘子没个办法,攀他背上,二人走在前面。石时务在后与三人道:“就说晋胜寒这小子是个闷骚吧。”李长庆摇头道:“胜寒兄坦荡也得礼,哪像你这般。这牧娘子可不是个伏低的主儿啊。”小牛疑问:“啥意思?”种志恒嗔道:“都骑背上了,你说啥意思?快跟上吧!”

路上那娘子与晋胜寒搭话聊起几人,反是新声巧笑,没个担心。他们稍稍慢了些,依图纸走到鬼矾楼,一臭水河拦路,几人不由掩鼻。晋胜寒放下牧余蔓,接过宝刀,见几个差人与那紫电青霜守在此处。一行尸首排在一边。

且说楚山孤中间不得已除了几人,闹了动静,恐风声散,遂提早行动。见过紫电青霜、又逢得晨风暮雨救出尤少勤,便嘱托二人一令文,出去让禁军指挥即刻进来。他自己和城南好友仇都头,带着一些虞候、精锐暗杀护楼臭水的守卫,架船潜了进去,再将船驶来接应。晋胜寒心下不禁惊叹四人好快的脚力。

几友待船,驻足立在岸前,看着前方蒙蒙,此水人身难渡,臭泥侵骨,就是乞丐恐怕也不想沾身。他们又见河滩隐现诸多荒骨,不由唏嘘感怀,也不知这里之前都发生过哪般明争暗斗事,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是良人还是恶徒,也难分清。石时务看得心揪,料想今夜也是尸横洞渠,乱言让小牛死自己前面,又说找到魏寻 欢便速速离开罢了,一会儿保命为上。李长庆只道自己身上三十余发暗器藏身,自保犹可,劝他安心。越是混乱的地方,有时越能置身事外。种志恒亦劝了小牛几句。

晋胜寒抚慰有些惊怕的牧余蔓,但那娘子仍觉其余禁军差人不可靠,观他们言行,只想跟在行间求个周全。晋胜寒也微微心忧,恐牧余蔓和小牛有闪失,但知锄奸剿贼事关重大,想起那骇人尸骨且魏寻 欢就被困在对面,看了看手上宝刀,也懒得想有何凶险,微微挺怀,鼓足精神。

少时,但见三人奋力各架一船而来,便是相接的几位公人。

有分教:不仁欺弄刍狗多舛,有心造化天地托情。

不知魏寻 欢如何状况,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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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六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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