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珌刚刚离开,书童阿乐便自门外进来,“殿下怎么走了?先生又给人家冷脸了吧。”
“越发没有规矩了。”覃胥正虽嘴上责备阿乐,眼中却无半点怪责之意。
“还不是先生宽厚,才让阿乐偶尔大胆些。”阿乐嘻嘻笑着,将手中的饭食一样样摆在桌上。
阿乐是个孤儿,沿街行乞时被覃胥正捡到,那时的阿乐不过才四五岁的模样,自那时起,阿乐便始终跟在覃胥正身边,做个小小书童。别看阿乐年纪小,脑袋却是灵光得很,当初陈齐之战闯入高珌大营的便是这小子。
“先生,别说王爷不懂,连阿乐也不明白,您是有大才的人,以您的智谋若是选择颂王或奕王,现在怕早已成事了?为何偏偏要舍了捷径,辅佐最不受待见的四王爷呢?”
听阿乐之言,覃胥正瞬间变了脸色,“你偷听我们说话?”覃胥正语气平和,似乎并无半点怪责,可阿乐却知道先生此时才是真的生气了。
阿乐提着食盒,规规矩矩地垂头认错,“对不起先生,阿乐不是有心的,方才阿乐见王爷在屋内,不敢擅自打扰,这才无意听到先生和王爷的对话。”
“下去吧。”覃胥正一脸冷素,并无多余之言。
“是。”阿乐知道,自己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速速退下,莫要在先生面前碍眼。
看着阿乐近乎小跑着离开,覃胥正又好气又好笑,与阿乐相伴多年,他早已将阿乐视为亲弟弟,又怎会真的责罚于他。可今日高珌和阿乐的问题,却让覃胥正忍不住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覃胥正的父亲覃爻曾是前梁襄南城的守城将领。襄南城是通往郢都的必经之路,当年三公起义,兵分三路汇于襄南城下,覃爻一生忠于朝廷,自是宁死不降,可梁朝早就大势已去,又岂是一个覃爻能够阻挡?
终于,在历经三日两夜的守城之战后,覃爻战死于城门之上。可以说襄南之战是三公起义遭遇到的最大阻力。
当时的覃胥正才不过十岁,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起义军进入襄南城时,自己和母亲躲在地窖里听到的争执声。
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他们的关系似乎是兄弟,覃胥正至今都还记得二人是因是否要屠尽覃府而互不相让。二人中的“大哥”坚称因父亲之故导致许多兄弟惨死,因而便该杀掉覃府所有人以祭死去兄弟的在天之灵。可“三弟”却始终不愿,他说覃爻无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似覃爻这般的勇士反而该受到敬重。
覃胥正记得二人争执了很久,直到“三弟”说“大哥”的行为与梁帝无异时,那位“大哥”才愤怒地离开。
直到后来,覃胥正才知道,当日在覃府决定他命运的二人,便是后来的陈王高霍和忠义侯公孙褚。
覃胥正与高珌本有着杀父之仇,可高珌的母亲偏偏却又救了覃胥正母子。
襄南城沦陷后,覃胥正与母亲隐姓埋名,一路沿街乞讨,向北而上,可母亲却在途中染上疟疾。天意弄人,北上的覃家母子却刚好遇到了南下的李氏和高珌。
李氏是个善良的女人,她见覃母命悬一线,便不顾被传染的风险用家乡的土方救了覃母一命,覃母将养期间,李氏甚至不惜被夫人责骂,也要耽搁行程照顾一二。
最初的几日两对母子相处融洽,可直到覃胥正被一群野孩子追着打的那一日,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那一日覃胥正拿了李氏给的几文钱去药铺抓药,却被一群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团团围住。当不过五岁出头的高珌拿着一把小木剑挡在他身前时,覃胥正的心似乎猛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触动了,可当高珌说出他是高霍之子时,覃胥正的心却又顷刻间沉入谷底。
当夜,覃胥正便与母亲偷偷离去,直到很久后,他们才听说李氏故去的消息。那一刻,覃胥正是后悔的,他无法想象年纪尚幼的高珌该是怎样的绝望,如果那时他在他身边,该有多好。可这世间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几年后,覃母故去,覃胥正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送走母亲后,覃胥正的脑海中便只有当年那个手执木剑,挡在自己身前的高珌。他忽然很想见他,想看看小小稚童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
覃胥正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来到郢都,一等就是五年。
高珌其实并不知道,在他立府时,王府外的人群中曾有那么一个人,眼中看到的不是四王爷,而是高珌。
覃胥正本只想远远看上一眼,可自高珌及冠立府后,覃胥正却决定留在郢都。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知道当他看到高珌眼中的落寞和孤寂后,便再也无法抽身,或许是因为他的心中也如高珌一样孤单吧。
覃胥正遍览群书且心思细腻,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诡断之才,可他并不醉心权数,若非高珌,覃胥正也决然不会走上谋士之路。
高珌的不易,覃胥正一路看着,直到陈齐之战,高珌意气风发地点兵开往北境,覃胥正便已料定,他定是想以此次军功,博高霍青眼。
尽管高霍与覃胥正有杀父之仇,可他明白,那不是个人恩怨,是国家情仇,父亲的选择没有错,高霍的决定也无可厚非,尽管覃胥正仍旧无法忘记当年高霍想要屠尽覃家满门之事,可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高珌不是高霍,即便他们是父子,也有着天壤之别。就像当年高霍与公孙褚攻入襄南城,同为义军,选择却是大相径庭。
就这样,覃胥正强迫自己放下过去,一路偷偷跟随高珌北上,直到高珌遭遇师亦允的战阵难以突破,方才派了阿乐前去相援。战后,覃胥正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高珌的第一谋士。
看到曾经手执木剑的小小少年仍旧未失赤子之心,覃胥正知道,自己的一切选择终是值了。
他决心要将高珌推上至尊之位,只因他相信,唯有赤子,方能给天下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