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骏看来,下方的商客们不过是群打扮得颜色光鲜的蛀虫,今日他们可以倒向自己,明日也可以倒向别人。
他想起赵长寿的葬礼上,来的大多数也是这样的角色。他们像嗡嗡叫的蚊子把赵三当家的遗孀孤子团团包围,倾诉自己内心虚伪的哀思。
若非碍于对逝者的尊重,蒙骏当时就会将他们全部赶出去。
“嗜血的蚊蝇只会让真心悼念三哥的人觉得难堪。”
此时的境地虽有不同,但本质也是一样。
如果和谈没有成效,三方的弟子就会陷入无尽的厮杀,死者遍地。只不过这些如草如芥的底层弟子,大多都没机会“享受”一场体面的葬礼。
除非是楼上这些人。
蒙骏看向何百义一干人等,他们絮絮叨叨着繁文缛节,打着官腔,满脸客气。
他迫不及待的想去参加这帮人的葬礼,看看是何光景。
蒙骏几乎没听见何百义说的前半段话,他无非是在夸赞碧青帮最近的崛起,田冬年如何铲除雪岩阁在银安城的所有势力,又如何扩张到西苍城,甚至日泉镇。
“...蒙五当家深受田帮主器重,特地来此,不妨划个道儿,我们两家自当配合。”何百义说完后,看着蒙骏眼神游离,似乎毫不在意的模样,只得尴尬得看向呼延朔。
呼延朔只是用拇指捻了捻浓密的胡须,并未开口。
端木泽陪着笑脸,虽然听得格外认真,但眼中还不停地打量着蒙骏。
何百义身后的一名头目解律安已按耐不住,自家庄主的话如同石沉大海,蒙骏没有任何表态。
解律安开口道:“蒙当家一言不发,有何见解不如说出来。”
蒙骏也没正眼瞧他,甚至从进楼之后,他就没正眼瞧过任何一人。
“雁栖门的人还没到。”
此言一出,众人方才明白蒙骏为何一直心不在焉。
他们似乎都已忘记今日的宴会也同样邀请了万泣,尽管雁栖门目前没有任何力量来支撑他们有资格坐在这里。
或许不少人已经以为蒙骏完全可以代替雁栖门和碧青帮的话语。
但蒙骏还在等,不管他内心里有多看不起这个盟友,也绝不能让外人轻视,一旦有人轻视自己的盟友,很快,那些人也同样会轻视自己。
“他们还剩下多少人,就算今日敢来,无非也是仗着五当家撑腰。”解律安口气轻蔑,直言相告。
伏冠先接嘴道:“哼,如果不是你们碧青帮来的及时,今日我们送给庄主的大礼,就是万泣的人头了。”
“可他的头毕竟还在他的脖子上,伏堂主,‘如果’这个词没有半点意义。”蒙骏厉声道。
“五当家,你们碧青帮就算势力再大,也不过初来乍到,田帮主也是个生意人,你自然也明白万事以和为贵的道理,日泉镇地处官道要害,商路四通八达,多少人眼馋着你们的玉石生意,何不三家联手,从此勿动干戈,和气生财,呼延堂主,您说呢?”何百义声色圆润,态度极为殷切。
蒙骏看着不发一言的呼延朔,他知道端木泽资历威望与老堂主相去甚远,今日坐在这里,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幌子,要拿主意,还是得看呼延朔的想法。
再看海西帮和西苍马家两帮的酒桌落位以及人手布置,比之预留的碧青帮和雁栖门的位置更加贴近,看来这两家早就暗中勾结,私下有约了。
“我老了,多年的打打杀杀早就不堪其扰,若是何庄主和蒙五当家有这意思,不仅三方弟子得利,这日泉镇百姓们也可以安居乐业。”呼延朔眼光转向楼下。
不少商户都端起酒来,齐声应和。
“是啊,咱们无非是求财,又不是真的来分个高下的。”
“再闹大了,惊扰了西苍的军镇官府,日子也不好过。”
“各位都是江湖上有名望的大侠,也该替百姓着想。”
蒙骏听得楼下众人你言我语,心里明白自己所料不差,这帮卑躬屈膝之辈,嘴上冠冕堂皇,义正严词,平日盘剥百姓之时,又哪里想到这些。
碧青帮虽然也是做玉石生意发家,可蒙骏一向以江湖草莽自居,行事风格大相径庭,本就对帮中那些狡诈精明的商人嘴脸甚为不齿,听到这番言语,心中极为不快。
“我们各自分堂弟子众多,加上你们与雁栖门本有旧恨,日子一长,难免又添新仇,如何能够安稳相处。这帮人生意场上又是明争暗夺,尔虞我诈,到时候耍些阴谋诡计,巧取豪夺起来,不是又前功尽弃。”蒙骏怒视堂下众人,眼神扫过之处,那帮酒囊饭袋又都闭口不语,落座回位。
“诶,雁栖门在这里已经名存实亡,我想蒙五当家也不愿他们来分一杯羹,田帮主也不会只看重这小小的日泉镇,凉州,宁州,海西,甚至西苍城的生意,我相信只要我们三家联和,又何愁找不到方法合理划分呢?”何百义侃侃而谈,用意已经甚为明显。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又怎么知道田帮主的想法?”蒙骏反驳道。
“哦?那......”何百义看向呼延朔。
呼延朔则低头沽酒。
这两人眉来眼去的模样惹得蒙骏心里好笑。
又见端木泽一脸天真,从头到尾陪着笑脸的望着自己,更觉得周身不自在。
他直言道:“我的想法很简单,日泉镇今后就由碧青帮接管,一家通吃,再无嫌隙,这也是程县令的意思。”
众人闻言尽皆骇然。
虽然蒙骏此番前来人多势众,但海西帮和马家两方合力,也未见的斗不过他,竟敢如此夸口。
不少人发出阴冷嗤笑,既笑蒙骏快言快语,又笑他不自量力。
“那他娘的还说个屁啊。”伏冠先一拍柱子,顿时火冒三丈。
“怎么?雁栖门剿了红山帮,碧青帮除了雪岩阁,眼下又联起手来,看来真的是要对咱们步步紧逼了。”解律安帮腔道。
堂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可就在时,一阵脚步声穿来。
步调很轻,轻到没有人在意,也不得不在意。
众人又看向屋门外,如同间隙之中喘了口气,但很快,又都吸上了一口凉气。
万泣来了,随行的只有黄天河与严礼二人。
他们昂着头进来,也有许多人低下了头。
这些人自然是那群投向碧青帮或者海西帮的商家,譬如青楼老板章东臣,他缩在酒席的角落,祈祷着万泣的目光不要扫向自己。
万泣早有心里准备,棋盘上的游戏变了,规则却没变,没有实力,自然也不会有人多看自己一眼。
端木泽仍旧以礼自持,起身行礼,而他身旁身后的呼延朔和伏冠先却板着脸,数日前,他们才杀了不少雁栖门弟子,兵刃上的血迹纵使洗去,但心头的血债却难了。
何百义自然也是阴沉着脸,马家的头目们更是面露凶光,相比起来,蒙骏的傲慢无礼当然可以忍受,但万泣是他们对付了多年的敌人。
那一场场大火,一次次伏击,令他们损失惨重,更折了洪定全堂主和诸多精锐。
气氛冷峻起来,高堂悬灯摇曳悠荡。
万泣并未着急上楼,而是在等着什么。
端木泽开口道:“万大侠既然来了,当然上楼就座。”
蒙骏也有些奇怪,万泣似乎在等人。
可雁栖门分堂哪里还有人呢?除了那群被他顺手救回的残兵败将,那番失魂落魄的模样蒙骏现在想起,也觉厌恶。
楼外人头攒动,脚步声杂而密集,显然是有大队人马赶到了。
伏冠先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俯身贴耳道:“少当家,定然是魏,黄两位堂主到了。”
海西帮的人彼此心照不宣,脸上却得意得紧。
突然,门外的吵闹沉寂了下来。
随着来人走进屋内,海西帮众人的脸色也随之一沉。
“刘,刘诏玄?”伏冠先哑然道。
连呼延朔也有些坐卧不安,十指紧扣。
刘诏玄身后跟着范影笑和归留之两名弟子,缓缓走入青云楼内。
他身穿深色鹅绒外衣,修面齐整,目光阴鸷,站在堂口睥睨众人。
不少老板坐不住了,面对万泣,他们只能掩面垂头。可刘诏玄一到,他们如同惊颤的羊羔,纷纷起身行礼,他们肌肉紧绷,生怕让人看出心里的惊慌和脚下的蹒跚。
“刘长老,您来了!”
“许久不见,您老近来可好。”
“...刘,刘大侠,你何时到的,怎么也没知会老兄弟们一声。”
刘诏玄在日泉镇盘踞多年,他的威慑,不亚于何百义,呼延朔任何一人。
尤其对于这帮风吹墙头草的人而言,无异于人间噩耗。
呼延朔和何百义对视一眼,他们在官道四面八方,日泉镇里里外外都布好了耳目眼线,刘诏玄的人马绝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抵达。
呼延朔突然想到了什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
一名海西帮弟子颤颤巍巍的跑了进来,灯火通明下,他与刘诏玄等人擦身而过,见得真切,不由得目瞪口呆,如同见了煞星一般。
顾不得众人目光汇集,他手忙脚乱的跑上楼去,来到呼延朔身边,忐忑道。
“老,老堂主,他们是从渡口水路来的,魏,黄,两位堂主和手下的人马,都,都。”
伏冠先一把捏住那名弟子的肩胛,恶狠狠道:“祝无寿人呢?”
“祝堂主他依期在码头等候迎接,可,可船上的不是咱们的人,而是.....”
他视线移向刘诏玄身上,脸涨得通红。
何百义在旁也瞧出些端倪,掌中酒杯也差点拿捏不住。
呼延朔已经想明前因后果。
自然是刘诏玄在水路伏击了海西帮的援兵,并且打着旗号,堂而皇之从渡口赶来,又出其不意,拿下了祝无寿等人。
话音刚落,震撼未消。
刘诏玄已然上得楼来,正坐在蒙骏身边。
“五当家,听说你这几日来尽心尽力保护我派弟子,真是费神劳心了。”刘诏玄客气道。
蒙骏正色抱拳,回道:“既是盟友,又何必言谢。”
刘诏玄别过脸来,看向何百义,呼延朔两人。
“何庄主,老堂主,别来无恙。”
伏冠先怒发冲冠,大喝道:“还废什么话!这就明刀明枪厮杀一场,岂不痛快。”
身边弟子们血脉喷张,纷纷抽出兵刃,明晃晃的刀剑出鞘,吓得楼下众人仓皇失据,齐齐滚到桌下躲避。
“我这一刚到,酒还没喝两口,便要动手,会不会太过急切了,况且这是何庄主的地界,总得要顾忌他的颜面。”刘诏玄稳如泰山,气色不改。
“刘长老,你有所不知,海西帮和西苍马家早就和衷共济,同出一气了。”蒙骏笑道。
“噢?何庄主,此话当真?”刘诏玄故作诧然。
“你们两家势力滔天,何某也非坐以待毙之人,也不要小觑了我和呼延堂主。”何百义一改之前慈眉善目的神色。
“呼延堂主,你的援兵不会来了。”刘诏玄话锋一转,对着呼延朔道。
“何庄主,劣徒上次一把大火,你这多年经营攒下的钱财大多付之一炬,这笔账你可算清了。”
何百义脸色难看,这话确实说到他心坎上,这损失大笔银子,日子一久,周转起来便举步维艰,难以久持。
“你是舞文弄墨的商人,我是舞刀弄枪的俗人,斗了这么多年,彼此有多少斤两,恐怕梦里都数得一清二楚,眼下谁强谁弱一目了然,就算你视而不见,楼下这帮精打细算的老板掌柜们,应该是心知肚明。”刘诏玄轻松道。
“人多了不起啊!手上功夫才是真章。”伏冠先仍旧不平不忿。
“哈哈,说的好,说的好,你的性命自己能做主,但三位堂主的性命,你能做得了主么。”刘诏玄淡然道。
他话里意思十分明了,祝,魏,黄三位堂主自然是被他扣在手里了。
端木泽双唇微颤,本来几方唇枪舌剑他插不上嘴,是战是和得看呼延朔的意思,可海西帮三名堂主落在别人手里,兹事体大非同小可。
他轻声道:“老堂主,日泉镇不过小小一分堂,可不能因小失大,坏了几位堂主性命啊,若是处理不善,大哥和爹知道了......”
呼延朔当然清楚,三位堂主都是端木殇长子端木良的手下,日泉镇再怎么干系重要,也不过是海西帮众多据点之一,两方权衡,轻重分明。
“好!还请刘长老好好招待三位堂主,等我们人马退去,希望他们能安然无恙返回海西。”呼延朔眉目舒展,他这话口一松,自然是心生退意了。
“那是自然。”刘诏玄和气道。
“伏堂主,你看,三位堂主的头也还在脖子上。”蒙骏坏笑道。
那伏冠先脸上青白混合,牙齿咬得嗤嗤作响,但哪里还敢还嘴。
“雁栖门和碧青帮从来互无瓜葛,老朽十分好奇,是何人从中牵线搭桥,引得你们两家联手,可否告知。”呼延朔诚恳道。
“当然是雁栖门的客卿长老韩轲,韩少侠的功劳了。”刘诏玄答道。
“如此大事,他竟没来么?”呼延朔又问。
万泣三人都左顾右盼起来,这蒙骏独身一人入会,韩轲竟然也不在身边,他们自是不知韩轲前去老刀驿站一事。
“这不来了。”蒙骏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韩轲一身疲惫,衣衫上还溅有血迹,正好赶到。
“原来是他!我们在日升峡跟他与万泣等人交过手。”一名海西帮头目将韩轲认了出来,轻声说道。
韩轲见众人目光投向自己,不明就里,欠身道:“失礼失礼,晚辈因私事耽搁,这才晚了。”
“不晚,不晚,酒宴才刚刚开始,是吧,何庄主。”呼延朔递了个眼色。
何百义叹了口气,举起一杯酒水,说道:“刘长老,蒙五当家手段高明,这小小的日泉镇我何某留不住了,这就卷起被褥,一走了之。”
他见呼延朔萌生退意,自己独木难支,只好弃军保帅了。
“那倒也不急,正如老堂主所说,酒宴才刚刚开始,我们三方从此讲和,喝个三天三夜如何?”刘诏玄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何百义也饮下一杯,可只觉这上好的杜康酒喝下肚里反倒是有一丝苦意,并没有之前那般香醇了。
青云楼内,舞曲奏响,一片“祥和”。
楼外四方弟子们听得屋内觥筹交错,载歌载舞之声,也是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小厮们架起桌椅,端来酒水,几百号人挤在街头,各自畅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