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镇茶馆里,段秀芹略显埋怨地对洪天启说道:“成贤过来你饭都不留别个吃。哪怕光面子话你也得有一句,毕竟是你姑爷。”
洪天启哎呀一声:“他不得吃你的饭,说这些光面子话有啥子用?”
段秀芹说道:“光面子话也是话。”
洪天启略提高了音调:“你都说是光面子话了,那说了还不如不说。”
原来在老公社时期,洪天启便是个发号施令的角色,他读过一些书,有一定文化,是握笔杆子的,一直以来手上便有一些权力,他人又生得高大,当时在那些一竿子啥也不懂的泥腿子社员当中属实是卓尔不群的,骨子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凌人傲气,即便是他妻子段秀芹对他也是唯唯诺诺。
如今他虽然年老,早已离开了工作岗位,而且还略有一些驼背,然而长久以来养成的那种气度却仍然有些令人敬而生畏。他以前便很是刚正,现在年老以后,行事说话更是有些固执。
段秀芹原本便习惯了顺从丈夫的,此刻听了他这话,也便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洪天启又问道:“李成贤说洪秀在搞啥子哇?”
段秀芹说道:“农村肯定是忙到打谷子做活路噻,还要带人。”
“哪有这么忙?”洪天启提高音调说道:“以前跟着杨有钱的时候,还经常来;现在嫁给李成贤了,我们又搬到到了小童场,隔得这么近,反而看不到她的人影。”
段秀芹笑道:“从小她就怕你。”
“怕我?怕啥子?!老子是要吃了她吗?你说话硬是球莫名堂的。”洪天启瞪眼说道。
见老太婆不说话,洪天启又问:“小卖部那边接到电话没得?”
洪天启这话是问段秀芹两个儿子有没有打电话过来。去年开始,隔壁的小卖部便装了座机电话,他的两个儿子荣贵荣忠给他们打电话都打到隔壁的小卖部。
段秀芹撇着扁扁的嘴说:“接个屁!他们一个二个都忙得很哩,哪有时间给你打电话哟。”
洪天启轻哼了一声,默默起身去跟茶客添茶。
事实上,不做六十九岁的大寿,洪天启的心里是极不爽利的。
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六十九岁便是古稀之年,因此六十九岁这个生日对相对传统的老人来说意义是非凡的。早在几年前,洪天启便准备在今年操办上一场风风光光的生辰大宴。
但是就在这几个月,洪天启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早早地托人给阳兴乡老家的老友亲朋们打了招呼,告诉他们今天他不办酒。
只因为今年他的两个儿子荣贵荣忠都不在家。
今年年初,他的幺儿荣忠因为老婆张菊清在老家闹绯闻的事情,两口子大吵了一架,两人甚至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好在风波平息了下去,荣忠好歹咽下了这口恶气,刚过完年便南下去了春州打工。估计平时工作太忙,鲜有电话打来。即便打来也是例行公事般询问老父老母的生活思起居,余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他的大儿子荣贵,这两年一直在西藏,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就像雅鲁藏布江云天之上自由的飞鸟,一直不断追逐着高天之外的色彩,对于身下的方寸之地,他从来不愿俯身一顾。偶尔打电话一两分钟就结束了。
洪天启也常常想,也许他的大儿子是想到过他的父母的,只是他终究没有更多的表达。
正因两个儿子都不在家,洪天启认为哪怕把生辰宴办成满汉全席,也是老太监嫖婆娘——没有什么卵用。没有儿子儿孙在身边共叙天伦,再风光的生日大宴也不过是个空洞的形式,会变得索然无味。
因此洪天启思来想去,干脆就不做寿了。
给茶客添了一圈茶,洪天启吩咐把李成贤提来的凉粉炒了。很快段秀芹便把热凉粉端了上来。
这是洪天启最喜欢吃的豌豆凉粉,原来洪秀不会搅,嫁给杨有钱以后,她专门练了好久才搅成洪天启喜欢吃的那种,不老也不嫩。
洪天启吃了一口凉粉,问道:“这凉粉是李成贤搅的还是洪秀搅的?”
段秀芹嘿了一声,说道:“肯定是洪秀搅的噻。她不搅哪个搅哇?李成贤外头的活路还是多。”
洪天启不吭声,自顾吃凉粉,半晌方对段秀芹说:“杨枝娃儿要出去开理发店了,到时候拿点钱给洪秀。”
“拿多少哇?”
洪天启说道:“拿三百嘛!人家把洪剑洪玉带了四年呢。”
段秀芹叹口气说道:“这下这个大的估计是出来了,总归是有了一门手艺,以后饿不着饭了。要说这个李成贤行事做人还是要得,既愿意拿钱给大的那个找门面,又愿意出钱让小的那个读书。换了人,单单一样只怕就不做到。你的女走到他这里,估计比杨有钱那里要强一些。”
“还早得很呢。”洪天启哼了一声。
“你这个人,嘴里就没得好话!”段秀芹也哼了一声,“你过生估计你的女要过来,不要又这么子硬言硬语的。”
洪天启犟嘴道:“你这个人说话咋个就这么不中听呢?我哪里说话又硬了嘛!”
段秀芹盯着他只是笑。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就……我就……”洪天启蹬着眼珠子,一时找不到措辞,只好气呼呼地生闷气。
“你就爪子(干啥)?”段秀芹盯着他问。
洪天启不理她。
段秀芹愣了片刻,说道:“你要是对你的老二有老大一半好那就对咯。”
段秀芹嘴里的老大是洪秀的大姐洪英。
洪秀一共四姊妹。她排行老二,老三荣贵,老幺荣忠,还有英年早逝的大姐洪英。在这四个姊妹当中,洪天启最喜欢能说会道的洪英,最厌烦老实木讷的洪秀。
当年他专门请八字先生给四个子女算命,其他三个子女的命都好,尤其是洪英更是大富大贵的命,只有洪秀,算命先生说她以后是“墙上的团鱼——四脚无靠”。
既然四脚无靠那么靠谁呢?只能靠他这个做父亲的!因此洪天启从来都对洪秀不甚重视。从小到大,洪秀都只能捡大姐洪英穿过的旧衣服,两姊妹的零用钱,洪天启也只给洪英,但洪英往往也不给洪秀。
只可惜洪英大富大贵的命并没有应验,反而是个英年早亡的命局,倒让洪天启难以逆料。
洪英小时候犯了咳嗽没有忌嘴,偷吃了鸡肉,落下了齁巴儿病(气管炎),一激动就要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她人长得高大漂亮,后来成为了公社的会计,可谓顺风顺水。当时她喜欢一个上一个能够吟出《致橡树》的男青年。可惜男青年嫌弃她是个齁巴儿,背地里的话被洪英听见了,她一时想不开,便喝了农药。
当时洪秀在公社的附近的学校上学,为了方便,便住在洪英的宿舍。当她放学回去的时候,洪英已经不行了。
洪天启的心里一直怨洪秀报信报迟了,导致她大姐没能救回来,是以越发的不喜欢洪秀。
因此见到洪秀,洪天启总是冷冰冰,不愿跟她多说一句话。
此刻见老妻拿出死了的洪英来说话,洪天启很有些老羞成怒,说道:“我有这么偏心吗?!球莫名堂!”
段秀芹只是看着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