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梦(三)
“什么时间?”
顾清平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她神色疑惑,眼角上翘,眼尾的细纹在白炽光下清晰可见。
“您不是要和方教授一同回去祭祖吗?”
“不是祭祖,是祭拜我早逝的父母。”
顾清平放下毛线棒,苦笑中带着一缕惆怅。
“是啊,早该回去的。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
“您不要说丧气话,方教授会替您安排最优的诊疗计划。”
“他是教授又不是医生。”
顾阿姨换做调侃的语调说。
“他的学生林医生是第一附属有名的外科一把刀!”
“一切都是天数,生死由命。”
顾阿姨轻慢地说道。
“您要有积极的心态嘛!”
花惠芬说。
“放心,我会配合治疗的,我也想多陪小鹏几年呢!”
“林医生说最好尽快安排手术,您还拖什么?车票定了吗?”
花惠芬顾不得主仆身份发急地问道。
“车票好弄,随时随地都好走。”
“您……是有什么顾虑?担心我照顾不好小鹏吗?”
“小花,我对你一百个放心。”
顾清平亲和地笑道,她抱起膝盖上的毛线棒和包裹了毛衣的塑料袋,弯腰塞入地上放毛线的篮筐里,她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身后靠窗的一排书柜前,打开左下第二格抽屉,从中掏出一个白色的透明文件袋。她双手拿着走到花惠芬面前递给对方。
“你帮我打开。”
花惠芬拉开文件袋的按扣,抽出一叠约摸二厘米厚用棉线装订的白色A4纸。
顾清平的目光扫向花惠芬身旁沙发扶手上的书。
“今天不念了。”
花惠芬抬手将书合起。泛黄的封皮中上方《荆棘鸟》三个字用蓝色的墨水笔书写,字迹工整,笔劲有力,字形结构为清爽与圆润的结合体。
“里面的几段感情都不太好。”
顾清平淡淡地说道。
“是的。”
花惠芬不置可否的应承说。
“你喜欢哪一段?”
“呃……”
花惠芬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她吞吐着低垂下眼睑。
“哦,女儿那段你还没念呢!”
“嗯。”
“她的结局还算不错,没有错过眼前人,不然又是一则悲剧。”
顾清平口气清冷地说道。
花惠芬胸口有些憋闷,没有搭话。
“爱错了人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顾清平轻慢地说。
及时掉转方向还来得及吗?
花惠芬轻悠地深吸一口气。
“《荆棘鸟》不用再念了,后面你和小鹏改读这个。”
顾阿姨用手指向对方手里的那本装订册。
花惠芬点点头,好奇心驱使,她轻轻翻开空白第一页——
后页居中四个黑色的手写体:顾鹏日记。
娟秀字迹中的每一笔转弯处均透着一股遒劲。
“他的青春被定格在2008年的那个冬天。那条湖是他高中从家到学校的必经之地,我想象不出是怎样一种厌世心态促使其纵身一跃?”
顾清平的声音低缓,语气异常平静。她坐回原先的位置继续道:
“吴湖的冬天异常凌冽,清晨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小鹏是怎么忍受住那刺骨的冰冷?他是那么怕水,小时候听人说水里有水鬼专抓小孩子,他信以为真从此不敢踏近水源。刚搬到那边住的时候,每次路过,他都隔着湖一段距离,自顾自沿路基走,我笑话他胆小鬼,他说靠近湖的时候感到背后好似有股外力在推他,我只当这是他受了童年的心理暗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慢慢一点点淡化。”
“出事前三个月他收到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祝贺儿子的同时向他道歉,我未经他同意闷声不吭改了他的高考志愿,其志愿表里只填了唯一一个——他爸爸的大学。当年是我太自私,不愿意把自己千辛万苦培养的儿子放回方筠的身边。”
“我忽略了儿子的感受。小鹏打断我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他说他不怨我,他说他理解我,他愿意去我替他选的医科大学,我欣慰极了,我天真地以为我们母子俩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命运却毫无准备的,无情地还击了我一个重拳!”
“虽被附近的热心市民救起,但缺氧时间过长,小鹏陷入深度昏迷。看着躺在病床上 插着各类导管,戴着呼吸器的人,我不敢走近,我不敢相信面罩里是我的儿子!记忆里那个能言会道,开朗乐观的少年呢?鲜活的生命转瞬变成半死不活的样子!是谁逼他走上了绝路?!为何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要讨一个说法?!我不管不顾抛下ICU病房里的儿子,一遍遍去到学校走访他的同学和老师,事实却狠狠摧毁了我的所有信念!”
“我替儿子做的选择是多么愚蠢!小鹏晕血,每次实验他都会犯晕。小鹏曾在电话里试探地向我提及转专业,我言辞灼灼拒绝了他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我痛心疾首!但不相信这是令他绝望的原因。去学校替儿子办理休学手续,校方领导拿着医院诊断书表情肃穆,他们竭力安慰和劝解我,我坚持而肯定地说顾鹏一定会醒过来!”
“我没日没夜想在小鹏的生活里找寻蛛丝马迹,我对儿子了解的实在太少,他的喜怒哀乐我都不晓得。通过他的手机号重置了他的QQ密码,登录他QQ空间,小鹏设置的权限隐私仅他本人可见。看着一行行充满感性的文字,我终于明白,小鹏并没有放下那段感情,照片夹里唯一的两张是他们曾经的合影,他笑的纯真,她笑的热情而浪漫。”
“为什么会无疾而终呢?”
花惠芬好奇地发问。
“是我拆散的!为世人所不齿的恋情能继续吗?恶的花能结出好的果吗?”
顾清平语气冰冷地说。
花惠芬的脑海里蹦出“不伦”两字。
“那个人从未走出小鹏的世界。”
花惠芬的心脏突突一阵剧烈跳动。
“行差踏错,万劫不复!阳光的外表只是他努力想要展现给外人的一面,内在的他早已行将就木,当听着那个人兴奋地叙述着她的恋情,小鹏言不由衷地说出祝福话,他的世界顷刻间陷入一片灰暗,前途是一片渺茫,他孤寂地走在漆黑的夜里直到夜的尽头!”
“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花惠芬回忆至此,口中喃喃念道。
她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点开锁屏,其上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在老家时儿子偷拿了她新买的手机,她刚要责骂,强子给儿子递了一个眼神,机敏的辉辉快步跑到爸爸旁将手机放于自己身后,他嘴里不服气地咕哝着:
“谁家孩子不玩游戏嘛!”
“拿出来!”
花惠芬严厉的说道。
辉辉不情愿地将手机拿在手上递到妈妈面前。
花惠芬生硬地接过,顺手轻甩了下儿子的手背。
“算了啦,也不是成天给他玩的。”
丈夫一把拉过儿子解释说。
“哎!好好的孩子被你给带坏了!”
花惠芬禁不住埋怨道。
孩子贪玩是天性,但大人不能为了图方便把孩子扔给手机,你这不是溺爱,而是偷懒,辉辉还没上学呢,看他眼睛总是一眨一眨的,一直盯着屏幕怎么能不伤视力呢?
“芬,别生气了,你说老手机像素差,试试你的新手机呗!”
强子拿过老婆的手机,打开自拍模式,三口之家瞬间被定格。
一个装傻充愣略显木讷的中年男人,一个露着委屈眼神的男孩,自己眼中的怒意还未消散。花惠芬嘴角显出一抹微笑,在那么多日常照片里选了这张作为屏保,画面中三人的神态真实又真切。她俯下头亲吻儿子肥嘟嘟的小脸,手指轻抚丈夫清瘦的面庞。
“小花,醒了吗?”
花惠芬回过神,她撑着手臂坐起。
“醒了,顾阿姨。”
“昨晚上睡的好吗?”
“嗯,一夜无梦。”
花惠芬违心的说着站起身。
她穿上床旁的棉拖鞋,“踢踏踢踏”走到书柜前“嚓”地拉开窗帘。
灿耀的阳光照射进室内,一时令花惠芬有些睁不开眼。
“天气不错嘛!吃过饭,我们推小鹏出去走走。”
“我之前怎么劝您您也不听,方教授一说你就做了?”
花惠芬带着几分笑意道。
“这个摄像头也有年头了,换了电池还是时好时坏。”
顾清平仰躺着看向天花板上圆弧形的探头说。
“方教授说它有点接触不良。”花惠芬说。
“买一个新的算了。”
“好的。”
“你早点下单,趁我没走之前装上。”
“好。”